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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们在《昨日之歌》中所见到的那样,冯至早期的一些爱情诗,是以对理想中或想象中的恋人的倾诉式形式表达的。1926年尤其是1926年后,冯至爱情诗中的这一空幻色彩顿然减弱。由《无花果》一辑中《迟迟》、《我只能……》、《桥》、《雪中》、《什么能够使你欢喜》等诗来看,诗中所表达出的焦灼炽热的恋情、忧伤的哀怨以及轻微的责备等种种情绪表明,冯至此时已经有了具体而明确的爱恋对象。确切地说,是冯至爱上了一位姑娘。但是,由于冯至怯于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将其掩藏得很深。因此,此时的爱情诗较前更多了不能理解和接受的痛苦与优伤。这,可以说构成了《无花果》一辑的基调。
现实的爱情进入了冯至的诗歌世界。诗人不再歌唱少年人的闲愁,他也不满足于只是吟咏“轻飘飘,没有爱情”、“死沉沉,没有爱情”的生命,或者仅仅玩味那“除了我自己的魂灵”便“没有一个听众”的沉沉黑夜。他渴望的是如何谱出“正午的一套大曲”: 有黄花,有绿叶,有太阳, 有希望,有失望,有幻想, 有坟墓,有婚筵, 有生产,有死亡: 欢腾腾,都是爱情, 欢腾腾,都是生命! ——《我只能……》 诗中那些热烈的有时是矛盾的纷繁的意象组合向我们表明:诗人希望自己的感情生活里能有充实丰富的现实内容。 在与姑娘的实际交往中,冯至的自卑与不无懦弱的性格使他显然有难以应付的窘迫感。他迷恋姑娘,却感到难以沟通的苦恼。爱情,固然有性别及性格上的差异所产生的吸引力等决定性因素,但同时更需要男女双方无意识的理解与契合。冯至与姑娘间所缺少的,恐怕正是这种无意识的理解与契合。《迟迟》所描写的正是诗人的这一苦恼。夕阳西下,暮色四阖,诗人三番几次地叩问姑娘,姑娘却“只是迟迟地,不肯开口”,使他感到不知是“分开呢”还是“一同走去”的“歧路上”的苦闷。诗仅三节,每节结句的“我问你——/你却总是迟迟地,不肯开口”的复沓,表现出诗人失望但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现实的痛苦在想象中转化为美丽的愿望。《桥》正是如此,诗人用想象把对恋人的追求和思念凝注在修桥这样一个比喻上: 你同她的隔离是海一样地宽广。 纵使是海一样地宽广, 我也要日夜搬运着灰色的砖泥, 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桥梁。 奉献是诗人爱情之舟的舵和桨。但诗中同时也流露出令人伤感的讯息: 百万年恐怕这座桥也不能筑起。 诗人对此事的结果没有预感,但爱情使他发出了旦旦信誓: 但愿我在几十年内搬运不停, 我不能空空地怅望着彼岸的奇彩, 度过这样长、这样久的一生。 这是对爱情的忠贞表白,更好像是诗人对自己感情生活的悲哀承诺。纯以对话的形式结构一首诗,而且写得这样自然、深情有特色,在中国新诗中是不多见的。 执著的诗人不断地寻求多种方式叩问,以期得到姑娘的允诺。《雪中》作为冯至诗中很优美的一首爱情诗,描绘了这样一幅叩问的图画: 感谢上帝呀,画出来这样的图画, 在这寂寞的路旁,画上了我们两个; 雪花儿是梦一般地缤纷, 中间更添上一道僵冻的小河。 诗人和他的心上人在雪野中散步,四周一片沉寂,景色美丽,气氛和谐,正适合恋人们相依相偎、倾诉衷肠。然而,渴望表达爱的诗人不仅未能大胆地真率地表达他的爱,反而在开朗、粗心甚或是矜持的恋人面前沉默无言,陷入了自己内心的冲突之中: 我怀里是灰色的、岁暮的感伤, 你面上却浮荡着绯色的春光—— 我暗自思量呵,如果画图中也有声音, 我心里一定要迸出来:“亲爱的姑娘!” 但这声音是压抑在诗人的心里,并未迸发出来。诗人想象姑娘也许已经理解了他无言的表达方式: 你是深深地懂得我的深意, 你却淡淡地没有一言半语; 一任远远近近的有情无情, 都无主地飘蓬在风里雪里。 事实上,姑娘并未懂得诗人的深意,或者是姑娘期待着诗人坦直的、热烈的表白。无法忍受这样的寂静沉默,诗人要用他“心里惟一的声音,把图画撕破”,让“雪花儿还是梦一样地迷氵蒙”,“在迷氵蒙中再也分不清楚你我。”仿佛是火山即将喷发一般,诗人要向姑娘表白他的爱情,但,诗人火一样的热情总在嘴唇边化为沉默。那热烈的感情始终只在诗人的心中、感觉中、想象中猛烈地燃烧着,从未有过真正的爆发。 无论诗人是何等地执著、热烈,这是一次最终未能遂愿的悲剧性的爱情。诗人在其间所尝到的,是没有爱的寂寞和无法获得爱情的苦恼。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诗人又遇到了他单相思的姑娘,他写了《遇》记录这次的邂逅。诗中氤氲的,仅仅只是感叹和命运的哀怨。《北游及其他》中的第一辑《无花果》,就是这一纠缠了诗人长达一年之久的无望的爱情的诗的记录,也是诗人精心培植多时而终含苞而未放的爱情结下的生涩的果实。“无花果”,这个令人感到忧郁和感伤的意象是诗人对自己这次未能开花的爱情所找到的最确切的比喻: 看这阴暗的、棕绿的果实, 它从不曾开过绯红的花朵, 正如我思念你,写出许多诗句, 我们却不曾花一般地爱过。 …… 我的诗也没有悦耳的声音, 读起来,舌根都会感到生涩。 事后诗人自己抚摸这伤痛,倾听自己当时的心语,连“舌根都会感到生涩”。如果说在《蛇》中,当蛇为诗人衔来姑娘如“绯红的花朵”一般的梦境,使诗人虽抱有难以把握但仍充满希望的期待的话,那么在这里,“从不曾开过绯红的花朵”则明确地表示诗人已意识到自己热情的燃烧从来没有真正叩开过姑娘的心扉。“不曾花一般地爱过”,这个心灵的剖白表达了多少难以言喻的苦涩和遗憾! …… 经历了多少失望和迷茫,诗人终于在现实中获得了他在诗歌中呼唤、向往已久的爱情。1928年下半年,冯至在杨晦家中与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姚可昆相识后相爱。诗人倾注他满腔的热情开始了真正的爱之旅程。《暮春的花园》正表达了诗人获得了现实的爱情后的欣慰、惆怅和不无感伤的复杂情绪。在“暮春的花园”里,诗人“攀着残了的花枝”向心上的姑娘诉说他度过的“寂寞的春天”。走在姑娘的身边,诗人仿佛感到母亲陪伴在身旁,心灵上阴郁已久的烟云已然飘散。 《南方的夜》正是一幅绚丽的爱情画面,诗人借景、借物抒情,通过想象中的“南方之夜”来倾吐自己滚烫的感情。诗的末尾,诗人“卒章显志”,点破了题旨: 总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星火一样地开放! 驱走胸中“秋冬般的平寂”,诗人一生中最珍贵的爱情之花已经绽放! 《北游及其他》中的诗作显示出冯至在艺术上更加成熟。早期诗作受浪漫派影响所存在的“直”和“露”的弱点已经完全克服。诗人的诗笔显得更加从容,自然,洒脱,早期诗作中的雕琢痕迹已经基本上消失。与《昨日之歌》相比,内容与形式的融合更为和谐,风格也较为一致。 《北游及其他》中的爱情诗,比之《昨日之歌》中的爱情诗,有继承,更有创新。“我”和“你”仍然构成其爱情诗的基本对应。但这里,“你”已成为现实中的对象,而不再像《我是一条小河》、《蛇》中那样是一个空幻的存在,“我”的追求和表白自然也执著、热烈多了,孤寂和难以解脱的忧伤色彩大为减弱。“你”已不再是若明若暗的“水中央之女”,而是显得情有所钟但又不无矜持、犹疑,如我们在《南方的夜》中看到的那样,因而更见幽婉,更为动人。 《北游及其他》的不足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由于一气呵成,过分倚重于心中块垒的倾吐,艺术加工略显不足,长诗中的个别章节现实图景和形象排列而出,显得较为零散,不无散文化的倾向,也缺少整体的意境。相比较而言,第一辑《无花果》和第三辑《暮春的花园》中的爱情诗意境完满,艺术上更为纯熟。 《北游及其他》标志着冯至作为一个杰出的抒情诗人的成熟,进一步奠定了冯至在中国新诗史上的地位。 摘自《冯至评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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