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5号馆文选__亲人追记

初冬的香江略有寒意，凭着生花妙笔的女画家胡絜青却为我们带来了“鸟语花 　　香”。可不是么？只要到尖沙咀富丽堂皇的丽晶酒店大厅去作一番巡礼，就如置身 　　园林，欣赏到胡絜青约九十幅的花鸟画作品。这些花鸟画或绚丽多彩，或洗净铅华， 　　或栩栩如生，给人的艺术感受正是“鸟语花香”。 　　我与胡絜青远隔南北，却早有书信往还，对她曾透寄过崇敬之意。她不仅是国 　　际知名的作家老舍先生的夫人，也是一代艺术大师齐白石先生的及门弟子。而她的 　　艺术造诣，却已是名驰海内外的了，她这次带来展览的作品，充分证明是名不虚传。 　　但是当我和胡絜青会见的时候，一种肃然与凄然交织的感情不禁涌上心坎。 　　“我们终于见面了。见到您，我不能不想到二十五年前在北京饭店宴会厅与老 　　舍先生同席的情景，他老人家的声音笑貌如在眼前，想不到他却惨遭冤屈，离开我 　　们了！” 　　因为我以怀旧开篇，引来了胡絜青深沉的哀戚。她知道海外无数识与不识的朋 　　友都为老舍先生的不幸而悼念，因此她也就带着凄哽的声调谈到老舍的生平—— 　　“老舍是一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作家。当他还在美国的时候，得到北平故 　　都已经解放的消息，就急着要赶回来了。那个时候，周恩来总理也关心到他，曾辗 　　转传信给他，要他回来，于是他就千方百计避过国民党特务的耳目，秘密地、间关 　　地取道香港、日本、南朝鲜而回到北京。老舍原患足疾，未治好就踏上旅程。这是 　　一次艰难曲折的旅行，也可见老舍思想感情的向往。后来，未治好的足疾终成顽症， 　　所以老舍是要扶杖走路的。 　　“在北京，老舍参加了文学运动、社会活动，把全副身心投人了建设新中国的 　　壮丽事业之中。他以作家的职责、观察的敏锐，沤歌新社会的成就，以勤奋的创作 　　劳动，反映了有异于骆驼祥子所处的时代精神。他以《龙须沟》文学剧本获得“人 　　民艺术家”的称号，成为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取得这一荣衔的作家。 　　“从老舍回到解放后的北京之日算起，他以不知疲倦的劳动，写下了二十多部 　　作品，最近到欧洲演出的《茶馆》就是其中之一。老舍以小说名世，但是他一专多 　　能，只要艺人有求于他，他写京韵大鼓、山东琴书，也写曲艺、相声……从来不拘 　　于表现的艺术形式。那些老艺人把他看成知己，年青一代把他看成和蔼的老师，文 　　艺界的朋友对他怀着亲切的友谊，有人称他为语言大师…… 　　“怎能料到，这样一位诚实勤奋的作家，竟在‘文革’中遭受诬害，遭受凌辱， 　　以至不明不白地死去呢？” 　　鉴于海外对老舍之死，有过各种传闻，我不能不多问几句。 　　“老舍是‘文革’初期就无端受到批斗毒打的。当他离家、失踪之后，我以无 　　告的悲痛，四处去找他的踪迹，结果是在北京的太平湖畔找到他血渍满身的遗体！ 　　他穿的布鞋并不沾淤泥，他的腹中并不吞满水，因此可以判断并非投湖自尽……” 　　“您们的家呢？老舍先生生前手栽的庭花备受摧残了吧？” 　　“没有，那些庭花却无恙，人却不能复生了。” 　　“十年，是多么艰难的岁月啊；您是怎样度过来的呢？” 　　我这一问，有如拨动哀弦，胡絜青的两眶盈了热泪。 　　“艰难啊！老舍的稿费存款被冻结了。我在国画院所得的工资要支持一家数口 　　的生活，孩子们也受累处于逆境。文艺界的朋友几乎尽变了‘牛鬼蛇神’，幸免于 　　难的老朋友没有几个。但是在那样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他们却冒险来探望我们…… 　　我呢？只有一个信念：要坚强地活下去，要抚育儿女长大成人以告慰老舍在天之灵！” 　　十年，胡絜青有如“韬光养晦”，不，她在磨砺艺笔，为师承齐白石大师之志 　　而“焚膏继晷、兀兀穷年”，暗中作画！她以病为托辞，拒绝外界一切索画的请求。 　　十年，她不仅要无愧于做齐白石的及门弟子，也不做空头艺术家，她更开拓艺境、 　　尚法古人。她临摹过宋元精品，并把石涛八大、扬州八怪、吴昌硕……诸家的作品 　　细心研摹，取其技法，得其神髓，化为己用，以兼收并蓄的襟怀，转益多师，以独 　　辟蹊径的精神，力求独创。如今在丽晶展出的作品中，从《太平景象》的绢画，从 　　《菊花鸽子》的力作，都可窥见宋画院的优秀传统和传神写意的八怪遗风。 　　胡絜青是从工笔画下苦功的，积多年的成就而后转向写意。她师齐白石已臻炉 　　火纯青的境界了，因此在齐老九十二岁高龄之时，就很激赏她这一艺术特色，曾在 　　她的画上亲题：“絜青偶然一挥足可予乱真是可爱也”。 　　名师评语，可谓得其真传，而伉俪情深，也给胡絜青以无穷力量。我在画展中 　　就看到她以老舍的诗句“批把香雨后”、“花丽四时春”而构成充分表现诗境的作 　　品；也看到老舍以苏曼殊的诗句“蛙声十里出山泉”请齐白石就诗成画的名作。由 　　此可见他们师友之间、伉俪之间是如何涵泳于艺术，超脱于世俗。无怪胡絜青向我 　　详述她与老舍于“五四”时代不仅共同追求婚姻的自由幸福，后来也成熟于艺术的 　　同声相应。 　　“老舍毕生以文学创作为职志，我以作画为素业，文学与绘画是相通的。” 　　老舍为胡絜青的画题诗，不计其数，可是经过“文革”浩劫，或失或毁，传世 　　已无多。上面提到的“枇杷香雨后”、“花丽四时春”已是罕见的珍品了。 　　我问到胡絜青对今后艺术创作的见解，她说： 　　“我很重视写生。庭院栽花，为欣赏，也为绘画。我每天在仔细观察古今中外 　　品种移植成长变化的过程。北京有一位旅游局朋友从外国带回珍品，他分了一枝给 　　我栽培。一个月之后，他来我家，沮丧地说：‘我栽不活，枯萎了。’可是我培植 　　的却葱绿如玉，成活了。” 　　但是杰出的女画家胡絜青却不以自己的成就自满，她谨记齐白石大师的名言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她认为去雕琢，师造化是重要的。宗师，却不必围于每 　　笔皆有出处，师古，却不必尽泥于古法，所以她致力于直接的状物写真。她把中外 　　名花、阡陌桑菊、园中桃李、田野佳蔬、枝头禽鸟……凡属天趣自然的千姿百态， 　　通过静默观察、穷神描意，达于笔端，以求一扫凡格，自成风格。 　　胡絜青来了，她带来了“名师出高足”的艺术，也带来了国内当代名画家刘海 　　粟、李可染、黄胄、关山月、赖少其、谢稚柳、唐云、亚明、关良、宋文治、吴作 　　人、程十发、郁风等的力作，作为纪念老舍面参展。胡絜青更带来了代表老舍先生 　　生平尚友的情操。她要我转达一种真挚的感谢，感谢海外朋友悼念老舍先生的至意， 　　感谢海外朋友对她的关怀。 　　“我会坚强地活下去的，为了我们的祖国，为了我要继承齐师、老舍的遗志。” 　　 　　 一九八○年十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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