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老公胡同原任養心殿御前太監蘭琴氏的證言 　　 　　 　　 　　 　　你好!特地前來,真是辛苦了!像你們有如此尊貴身份的外國人卻坐馬車來這樣荒廢的寺廟,為的是什麼呢? 　　共有四位駕臨吧…………………….. 　　我眼睛已經完全看不到了.因為某種原因而失去光明,距今已經過四年,剛開始的半年到一年左右會感到很不方便,但習慣黑暗以後,到目前為止也沒覺得和生活上有什麼抵觸. 　　相反的,現在我能在這裡接受你們的問好,這是身體健全的人無法領會的不可思議之感受. 　　日本鬼子~~~啊!失敬失敬,日本人好像中文都很好,倒是那位最先和我握手的英國人似乎中文完全不行,就麻煩您在必要的時候為我們做翻譯了,拜託!拜託! 　　另外那兩位好像有理解我所說的中文程度吧!我會盡量用容易了解的話來表達,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請不要客氣地提出疑問. 　　 　　 　　我的名字叫做蘭琴,字紅祥,正式的宮號為壽紅,萬歲爺都喚我的本名”蘭琴”,因此宮裡的每一個人都跟著習慣叫我蘭琴. 　　我生於光緒二年十二月,就是西曆1876年,算起來已經二十七歲了! 　　很驚訝是吧!太監一旦被免職後,都衰老得很快,也許是因為生活的一切活力被切斷的關係,雖然幸運的,我自己的眼睛看不到我老醜的模樣. 　　大家可知道大總管太監李春雲嗎?對!就是服侍在太后身旁的那一位管理後宮兩千名宦官的大總管 “春兒”. 　　他和我是差不多時間進宮的,就在光緒十四年也就是1888年那一年進宮,我們是結拜兄弟…….啊!別提了.我們的境遇是天壤之別,所以也沒啥好說的! 　　我為什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這是我到現在也不願回想的過去……….. 　　啊!別在意!反正大家想問關於珍小主的事,就無法避免要談起我這位長期在她身邊服侍的人. 　　是的----萬歲爺觸犯了太后,在一夜之間天旋地轉,就在戊戌那年. 　　相信關於政變的經緯,大家應該都很清楚才是!皇上和開明改革派的官員們,想締造一個可以和列強並駕齊驅的近代化國家.裁汰冗員.制定新法.撤除科舉制度,最後還要召開議會,建立一個像日本及歐洲一樣的君主立憲國家,所以萬歲爺開始他的新政. 　　我只能說他們太躁進了!以我在百日維新,在萬歲爺身邊,用客觀的眼光來看,這是我的感想. 　　萬歲爺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可以進行改革,當然他求好心切,所以就像放在弦上的弓箭一樣,朝著理想突進. 　　天還沒亮便醒來,就連飲食也是草草了事,萬歲爺總和維新官員們聚集在懋勤殿商討國事. 　　時常來迎聖駕到寢宮的鑾輿到沒多久,萬歲爺便急著移駕,因為在面對乾清宮內庭的懋勤殿有許多和萬歲爺一樣抱持著理想的年輕官員在等待皇上駕臨,萬歲爺一到,大伙便口沫橫飛地議論著! 　　皇上一親政便不希望自己是那麼高不可及,他在懋勤殿設置圓桌和維新官員共同議事,把日本的明治維新當做典範,打破舊有的陋習,君臣一心,老實說我在旁從頭到尾看萬歲爺變法,我一直在流冷汗. 　　我這樣隨口說出的話是否有些不敬呢? 　　不過,對政治不了解的我,在我眼中的確是那樣映照著.某位官員忽然提出某項政策,在經過熱烈討論及交換意見後,,結果每個都成了新國家建設所必需要的政策而起詔書,萬歲爺再親自寫下硃諭,以這樣的步調,嚴重時一天頒發四.五道詔書. 　　我覺得中國四千年來連綿建立的禮儀與習慣不是一夕間所能簡單地改變的. 　　例如早上提出地方衙門的徵稅法問題,在議論當中頒發詔書但到中午過後經過反覆議論又有新的結論,然後又下新的詔書,朝令夕改,這樣的政策是無可避免混亂的. 　　有許多政策是康有為先生所擬定的. 　　維新運動的核心人物康先生受到皇上很深的敬重.康先生對於政治改造很有其見解,如泉水般的新構思不斷地湧出.另外康先生的弟子譚嗣同對於維新政府也是熱血澎湃,這些人都受到皇上的重視因而揮動硃筆定下新政策. 　　然而太后是不可能坐視不管的,表面上是到頤和園休養, 但不久皇上的聖旨有了懿旨來干涉. 　　因此常有聖旨與懿旨交雜而導致混亂的異常事態. 　　當兩道命令一齊下的時候,到底要遵從誰的指令,很明顯的,許多人對於皇上的維新政府裡的官員們都產生不信感,相反的,對於掌握半世紀橫跨三代的太后懿旨是不敢違背的. 　　我身為萬歲爺身邊的宦官,當然親眼看到政變後有許多改革派官員被處決,他們對將皇上囚禁在瀛台的太后是非常憎恨的. 　　不過諷刺的是由我來看戊戌變法,我覺得有很多只是理想,這也是遭受失敗的原因,我認為太后如果沒有斷然發起政變,恐怕中國會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新政施行的百日間,在頤和園隨侍太后身旁,我的拜把兄弟李春雲曾多次到我的住處拜訪. 　　春兒是太后最寵信的宦官,他和我一樣是御前太監. 　　宦官有很多階級,我低於總管.副總管,但可以與三品高官相匹敵. 　　春兒常邀我到前門外的茶館和客棧,在喝酒雜談的同時,會假裝不經意地探查皇上身邊的虛實. 　　請諒解我們因跟隨的主子分別是帝黨和后黨的領袖,我們這對結拜兄弟內心是很苦惱的. 　　我們之間不得不故弄懸虛地說謊.十年前我們曾同甘共苦,然而春兒得到太后的信任,我則獲得萬歲爺的提拔,我們倆是宮中二千名宦官所羨慕的對象,因為我們熬出頭了! 　　恐怕春兒是銜帶太后的秘令而來,這我是知道的,所以對於他假裝酒醉而提出的問題, 我也裝做喝醉來閃避或是說些無心的謊言. 　　就連似乎能將身體燃燒的黃酒其實也不能將我們灌醉.我們是用身體的一部份換來這樣卑微的閹人職位,我們也希望能有出頭日, 但我倆的一句話. 一個表情一不小心都有可能牽動整個天下. 　　我覺得我們之間的應對應該沒有出差錯才是,除了那一個酷熱的夏夜,因酒醉所說出的話以外. 　　我和他為探詢彼此的動態而飲酒對酌,春兒深深嘆口氣地說:「蘭琴,我們停止吧!我們再怎麼盡心竭力為太后和萬歲爺,也不會改變現狀,我們如果在這樣下去,我們之間的友誼會被破壞的!」 　　春兒是個很老實的人, 這是我比誰都清楚的,現在他已成了大總管,當然有很多人在背後說他的壞話,但都是因為妒嫉他吧! 　　前幾天曾在街上碰到一個熟人,他就說:「蘭老爺,你不恨嗎?應該是你要坐的大總管位子被那個阿諛. 見風轉舵.馬屁精的傢伙坐去.戊戌政變都是那個王八蛋的可惡陰謀,就是他對老佛爺胡說陷害皇上的.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嗎?那是因為他非常渴望得到大總管的寶座.」 　　為了我拜把兄弟的名譽,我得為他說句話.春兒絕對不是那種搬弄是非的人,他能當上大總管完全是靠他自己的努力以及與諷刺的命運遭遇的結果. 　　 　　 　　 　　且說,在那個酷熱的夏夜,我記得我們到前門那家”惠豐堂”吃飯. 　　春兒很誠懇地說:「我們停止吧!」,就那一句話,我們暫時忘卻彼此的立場. 　　打開的窗吹進涼爽的風,房門口的絹質布簾被翻起. 　　我們邊喝酒吃菜,一邊還談些無關痛癢的話使氣氛熱鬧起來.雖說我與春兒是和一般男人不同的太監,然而原本我和春兒都是堂堂的男子漢,因此在聊到最後,我們常會進入淫猥的話題. 　　也許對你們各位來說會感到很意外,宦官們其實很喜歡談這類黃色內容,可能是因為在我們身上得不到滿足的部份,藉著這些談話能將我們對那方面的憧憬展開思緒的翅膀擴張到無止盡的境界. 　　像哪位宮女在外偷情這樣的謠言,還有某王府內的貴婦因難忍空閨寂寞而呼叫宦官用舌頭為她們做全身的愛撫這些話題,再來就是在神武門出沒,專門服侍宦官的暗娼絕技. 　　我們就是這樣百無禁忌地說東道西,或許我們很輕率,我們甚至談到皇上的房事去. 　　過去大清的皇帝都擁有許多嬪妃,每晚臨睡前皇帝會翻牌子,敬事房的宦官便將皇帝指定的妃嬪,全身赤裸地,用白絹包裹住揹到皇帝的寢宮,也許你們會覺得這樣的習慣很不可思議. 　　皇帝要臨幸該名妃子之前,只要親手解開白絹,從中就有一絲不掛的美人供皇上解慾.據說是為防止妃嬪藏刀刃及下毒謀害皇帝所以才會想出這樣的方法.唉呀!這真是個香豔的習慣啊! 　　不過,光緒皇帝並沒有沿用這樣的習慣.除了皇后以外,嬪妃也只有兩個人,對!就是珍小主及瑾小主. 　　每到了夜晚,萬歲爺會說他要去哪一位嬪妃的寢宮,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情,萬歲爺都是臨幸珍小主所居住的”景仁宮 “. 　　萬歲爺厭惡流傳已久的習慣及重視小細節的敬事房太監,所以他大都吩咐照料自己日常生活的養心殿御前太監後,就這樣直接駕臨景仁宮. 　　當然他是無法忍受敬事房關於皇帝臨幸嬪妃後詳細所寫下的承幸簿記錄. 　　什麼時候駕臨.和嬪妃說了什麼話.以何種程序臨幸,還有皇帝在臨幸後是否在嬪妃體內留下種子.什麼樣的感想.滿足或有何不滿,像這類從以前就沿續下來的承幸簿記錄是萬歲爺無法接受的習慣. 　　每當萬歲爺的鑾駕在景仁宮門口停下後,他便自己下來走進去,而且他一定會站在庭院喊著:「朕回來了!」. 　　珍小主會撇開身邊的宮女與太監,只有一個人去迎接,在階梯請安後說:「你回來了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一天忽然他們就以這樣的迎接方式,據我的推測, 皇上大概是從珍小主那兒聽到,普通官吏的府邸,夫婦都是以那樣的迎接習慣,所以他就照那樣實行. 　　「朕回來了!今天有沒有什麼事?」 　　「你回來了啊!我告訴你今天…….」 　　就那樣倆人笑著對看,皇上拉著珍小主的手登上階梯. 　　景仁宮的牆壁是紅色的,燭光燃起的鮮紅色映照在那兩位的白色面頰上.倆人站在階梯相互凝視的模樣就像一對豔麗的牡丹花似的. 　　我們送他們倆人進去寢室,敬上茶與點心走到隔壁房待命,當門一關起,就可以聽到他們一直在等我們退出才會說的話. 　　「我愛妳,五妞.在這個世上我比誰都愛妳,我只愛妳一人!」 　　「載湉!我心愛的人!」 　　過一會,在熱烈的沉默過後,倆人開始他們的親密對話.他們的樣子就像市井的夫妻和戀人一樣…不!比他們說出還對等還親密的話. 　　偶爾還會交雜外文,我們這些人是聽不懂的.大概是英文.法文.德文,他們倆到底是何時.在何處習得那樣的學問呢? 　　我想,談話的內容都是關於包圍大清國列強的動向.各國的政治.經濟與軍事那些很難的學問,另外就是當天在懋勤殿所談的政治議題. 　　對萬歲爺而言,珍小主是在這個世上唯一可以和他完全訴說對等意見的伴侶. 　　維新政治是以交換平等的議論為前提,這在所施行的改革中都可以見到,但是要完全免除君臣之禮這還是不行的.關於這一點,珍小主和萬歲爺卻在寢宮毫不忌諱旁人以平等的身份不斷地討論政治的議題. 　　往往談論到深夜,倆人都累了,便一起進入被窩. 　　「我愛妳,五妞.在這個世上我比誰都愛妳,我只愛妳一人!」 　　「載湉!我心愛的人!」 　　他們倆的枕邊細語是多麼親熱而到令人臉紅的地步,我想我沒有在這裡訴說的必要. 　　我就是在喝醉酒時將萬歲爺房事的一部始終就這樣不小心地告訴了春兒. 　　現在就算後悔也無法挽回. 　　春兒也不是有意向太后報告的.那個晚上, 在惠豐堂邊倒黃酒喝,我邊將我所看到萬歲爺與珍小主的和美模樣,加入我的感動告訴春兒,而他也和我有著一樣的感動.我相信誰都沒有惡意的. 　　 　　 　　曾經是三品御前太監的我,現在卻淪落在老公胡同這間破廟,每天夜裡到四單牌樓的街頭彈胡琴賣藝營生,對此你們大家做何感想呢? 　　還有對於我這雙醜陋且瞎掉的雙眼….. 　　啊~~~不願再回想那一天晚上的事,終於說出口了! 　　我無法忘記.那是發生在戊戌年九月二十一日.三更半夜,萬歲爺和珍小主早已歇息,我則站在景仁宮守夜,忽然干戈的聲響打破人們的美夢. 　　「蘭總管!快醒醒!發生大事了!」 　　拉著我手臂的人是養心殿的首領太監聶八十.他是個還不到十八歲的年輕太監,他獲得皇上的重用而繼我過去的職位掌管乾清宮的御前事務. 　　「什麼事啊!小聲點,萬歲爺還歇著呢!」 　　「您沒聽到那個聲音嗎?發生大事了! 趕快把萬歲爺叫起來吧!」 　　聶八十的臉色發青.注意地聽,的確有兵士的口號.盔甲及刀箭的聲響. 　　「太后從頤和園回來了!」 　　「太后選在這個時間回來?」 　　「榮祿大人率領的禁衛軍往養心殿的方向過來了!我可是經過千辛萬苦才跑來的!」 　　聽到這裡我全部明白,事態嚴重了! 　　相信大家都知道榮祿將軍是太后的心腹,對維新派而言是最大的政敵.我曾聽到,如果將妨礙皇上親政的榮公誅滅,再包圍頤和園對太后進行兵諫的話,就不怕文武百官總是聽從太后懿旨而把皇上與維新政府的詔書棄之如敝屣,我們已經被逼迫到不得不訴諸武力的地步了! 　　然而,誅殺榮祿,軟禁太后的計劃洩露了!太后會在這樣的時間來絕對和此事有關.太后先下手發動軍隊而回到紫禁城. 　　「蘭琴!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吵吵鬧鬧的?」萬歲爺從寢宮出聲問道. 　　我和聶首領則跪在門口叩頭. 　　「奴才回萬歲爺,老佛爺從頤和園回鑾了!請萬歲爺及珍小主快點迎駕.」 　　皇上和珍小主似乎已經察覺的樣子.悄悄地不知談些什麼後,皇上打開了門,龍顏充滿失意,身子不斷地發抖. 　　「真糟糕!該怎麼辦才好……」 　　我們無言以對,我們只想著如何保住皇上與珍小主的命. 　　「奴才回萬歲爺!請萬歲爺跪在老佛爺面前說您對老佛爺及榮大人絕無加害之心,這一切全是康有為和維新派的官員們自做主張的,奴才願為萬歲爺做證!」 　　聖上的龍顏已呈死灰. 　　「把責任都推給他們是嗎?」 　　「這是無可奈何的呀!為了別讓太后發怒,先安撫太后使榮大人退兵是最重要的!」 　　「不可以這麼做!」從寢宮裡傳來珍妃的聲音,珍妃披著一件斗篷站在萬歲爺的身後. 　　「就算事情失敗,也不能不救同甘苦志士們的命,為國家憂慮,了解民心的臣子們的命是和皇上一樣貴重的!」 　　被燈火映照珍小主的臉是何等的美麗與高貴,我們一瞬間似乎看到在咸豐爺身邊,年輕時的太后之身影. 　　「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呢?」 　　皇上和我們不禁異口同聲地問道. 　　「首先我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下聖旨讓那些臣子們快逃,他們肯定會被殺.皇上就交給我了!蘭琴和聶八十快出城告訴康有為.梁文秀.譚嗣同及變法的有志之士此緊急事故,各國對變法都採支持態度的,讓他們先逃進東交民巷的外國公使館再亡命海外,就說是皇上的命令.」 　　我們對於珍小主如此明快的指示感到有些畏懼,那樣冷靜的判斷與膽識就像勝過男子的太后老佛爺. 　　萬歲爺點了點頭. 　　「朕就是這個意思.聚集在懋勤殿的臣子們的命和朕是一樣的.告訴他們,千萬不可輕忽自己,快!快去!拜託你們了!」 　　我和聶八十退出萬歲爺寢宮乘著夜色從東華門出去,分頭通知變法的同志們皇上的旨意. 　　但是,就在此時,榮祿將軍的追兵從神武門出去而到達許多同志們的宅第.因此雖然我們先一步通知的康有為與梁文秀們逃過一劫,但大部份的志士們都遭逮捕或不聽我們勸告而坐以待斃,甘願被捕. 　　天還沒亮,皇上便被囚禁在南海的瀛台,而珍小主則被關在紫禁城北隅的一座”冷宮”中. 　　那天晚上的經過,大體上就是如此. 　　###################################################################################

原文5月20日 发表于日本/台北  浏览：1957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1/5/20 13:0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