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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蝶
月光如水,胡琴一般地欲说还休。最是虚浮的月光,最是软弱的月光,泻在这 最清冷最匹配她的禁宫中。珍妃半倚在湿硬的床上,沉甸甸的碧玉镯子是死寂的枯 萎中唯一的亮色,只不断地从消瘦的手腕上滑下去,滑下去——好比时间。深宫的 岁月总是苍白又仓促,紫禁城最是让人感到模糊的悲伤。才觉着难得见到一次春光 灿烂,一年的光阴就匆匆地逝去了。宫墙外的杨柳绿了一回又一回,窗内红颜渐老, 又换上年轻的笑靥。不变的只是缎面旗袍“三镶三滚”的衣边,轻且浮,会从指间 无声息地滑开去。 珍妃待得留不住那镯子了,就轻轻向上一推,绝望那么轻。她的眼睛深而黑, 看不到什么悲喜。没有谁比她更了解紫禁城了,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这个寂寞的死亡 的皇城。因为她是珍妃,那个后宫三千佳丽中,光绪最宠爱的女人;那个诺大的紫 禁城中,最招人妒恨的女人;那千千万万个随波逐流的命运中最有身份的一个—— 女人。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寂寞的死亡的皇城了。生活在其中的人看得到金碧辉煌 后暴戾的血红。它担负了太多沉重的虚伪的命运,在粘稠的皇室血液中浸渍成杀人 的凶器。东太后死在这里,同治帝死在这里,不用说一代代幽怨的白发人死在这里 ……下一个会是她自己么?太阳照不到这里来,连月亮也和不上它凄厉威严的调子。 城外的人想进来,住在云端,过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们看不见城中没有晴天的阴郁。 阴郁的城,它杀人于无形!紫禁城死亡的最终意义在于——完—全——的——孤单。 象小钉子,一下一下地把绝望钉到你的肉里去,钉下去,钉下去,钉死好了,死好 了,死罢!! 珍妃猛地把镯子往上一推,空空的眼眶里坠下几滴泪来。冰凉的风阴阴地摸索 着绊过窗栏,灌到袖管中去。在紫禁城,她学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绝不 后悔。 后悔又如何?只不过是凭添一些无力的伤悲罢了……可她也下意识地后悔过, 从光绪选妃的时候开始。那也许是他们的缘分,但肯定得让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尽 管如此,她仍旧一心一意地想要到那个有着华美汉白玉雕栏的皇城中去。她有满心 的好奇勇气与虚荣,去成为一个不一般的女性,一个为不平凡的男人所爱的女性。 在昏暗的古铜镜前细细地梳妆,插一条熏过的香绢在衣领旁,走着水蛇般婀娜的步 子。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而那些关于宫廷的碎片,如今已沾了 水,自动的化开了。 烂漫!好比把花朵,植到石头上去,珍妃的梦,从一开始就碎了。她知道绝不 能后悔,后悔只能让自己死得更快——即便心已经死了,人也要吊着最后一口气。 即便紫禁城象那云彩吞噬落日一般,正在慢慢吞噬着她年轻的美丽。 她是落寞得很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而已。 有时她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睁着黑黑的空洞的大眼睛。夜间的风是凉的,宫内 的石阶是长的,粉嫩的水莲花即使是在夜里也朦胧地开着,帐子上的穗子和流苏拖 到锦被上。再过不久,天亮了,就会有许多穿红着绿的身影轻盈地穿来穿去,有各 种服色的太监,永远是低眉顺眼如小苍蝇一般叮着你的奴才们;还有大臣们的黄马 褂,三眼花翎……太后坐在那永比光绪高一级的宝座上,半眯着眼,捧着一银碗的 人奶……这个紫禁城,永远是笙萧锣鼓地热闹着的,永远是被珠光宝气粉饰着的。 哪怕总是变了调,现出幽怨与凄厉,也从不肯停。从不给人一点清净。珍妃看看光 绪,在黑暗中看到他苍白的额头。光绪的眉毛,在睡梦中也是紧锁着的。她爱这个 人么?她也不知道。可是她知道他是爱她的——爱那个坚强开朗的女人和同伴,那 是她?不是她?她忽然打了个寒噤,摸索着拉住光绪的手。光绪的手指是温暖的;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心是安定的。 光绪!象鸽子一般善良的帝王,和他洁白的理想!可她,没有那么多的安闲去 做一个纯粹的女人。所谓珍妃,只不过是他做为皇帝能编出的一点幻梦罢了。她是 他的知音,他的支柱,在他欢笑时笑得比他更灿烂,在他叹气时,心里要比他更愁 苦,口里要给他温柔又坚定的鼓励。她,要一心一意地为着大清朝,一如一心一意 地为着他。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保障和依赖,因为她其实没有什么旁的选择。她是蝴 蝶,四周都是蛛网,中间只有一朵花。 然而光绪从不明白她已被荣华富贵后的勾心斗角和凄然惨然压得面目全非了, 变得与宫中任何一个凋零的女子一般,惨淡又绝望,麻木地品尝着一支花钿带来的 虚浮的快乐。他不明白在紫禁城中呆得久了,再盛的光芒和锐气都被磨平了。她没 有了憧憬,没有了青春的那份喜气,没有了生机。而今她只是他腰带上的一只锦囊, 上面绣着他喜爱的花样。也罢,他要她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就成为什么样的人罢。 这诺大一个紫禁城中,只有他愿意去爱她。 他是她唯一的一朵花。 有的时候,光绪上朝去了,她就可以得到片刻的休闲,一些小小的快乐。仅仅 是药丸上薄薄的糖衣的快乐,却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花栏上的春光。她喜欢披 上大红的牡丹旗袍,腻腻地揉着衣角。她喜欢那面沉重的青铜镜子,浑浊的深邃中 映不出红颜的衰败和慢性的死亡。镜中的她是明艳而耀眼的,头上的金钗垂下几粒 水泪般的明珠,和着摇曳的水晶珠帘寂寞地响着。她知道自己还是很美丽的,恰如 一朵水莲,包着内中不为人知的泪水,轻轻一碰就会淌下来,弥漫开去…… 珍妃靠得腰上十分酸累了,轻轻地挪一挪身。那只碧玉镯子终于掉下来,在茫 茫的灰中溅开一片惊心动魄的翠色,那终将是她最后的命运。囚在冷宫中的女子好 比一朵开败了等着别人去扫的花,她已经没有什么梦好做了。那抹着些许古色的淡 淡的潮湿,霉住了她的心。 夏日,正是水莲花盛开的季节。那是一种在朦胧中绽放的花朵。 铁链叮叮地响起来,在静谧中撕了一条缝。一只蜡黄干枯的手从门缝中掷进来 一封信。信没有封口,里面是李商隐的《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 始干。”墨迹有些淡了,斑斑泪渍润出一个个小小的圆。短短几个字象一串酸涩的 药丸,粘着哽在她喉间唇间。光绪!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也并没有泪,也并 不感到特别的悲哀。她只是手不停地抖,神经质地抖,抖得拿不住一页菲薄的信纸, 任它落到尘埃中去。大概是太冷了罢,那只是太冷了而已。窗户破了一个洞,有风 穿堂而入,隐隐可以看到外边光秃秃的树枝和淡灰的天——已经是一八九九年的初 冬了。 这年冬天,慈禧违背祖训,给春秋正盛的光绪立嗣。第二年春,八国联军打到 天津,并对慈禧施予压力,逼她交出朝廷大权。慈禧大怒,宣旨开战。之后清军一 败涂地,八国联军长驱直入,攻入北京城来。 炮声隆隆,京城上空布满乌云;城内人心惶惶,城外哭嚎一片。珍妃仍是半倚 着,注视着窗外的一抹新绿。终于要亡国了么?没想到太后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 她为着自己的民族而被悲伤淹没了——任谁都是要悲伤的,而她的悲伤更不同。她 是溺在水中看着岸上一件心爱物事被淹没的无力,因而她就更加心痛,心痛到是似 乎听到了戏鼓的调子,生出一股歪曲的畸形的喜气来。 铁链又叮叮地响起来,这一回十分刺耳。 随后三重锁被打开了。 “珍主儿娘娘,奴才给您道喜了。奴才奉老佛爷口谕,来接珍主儿出宫。”终 于来了么?连想哭想笑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她此刻心情如镜面一般平静明亮,让 自己都奇怪。大概眼下这种时日,死也成了一种爽快的事吧。那么,死也要象雨后 的残花般倔强地昂着头么?她慢慢地拢着所剩无几的脂粉,轻轻地扑在白得透明的 脸颊上,用干裂的嘴唇去抿那香气醉人的胭脂,掬两捧水抚平耳边的乱发。她想要 在最后飞得漂亮一点,只是再漂亮一点;昂着头,挺直了腰,高贵地,走在了太监 前头。 扑面而来的是早春凌冽的空气,夹着淡淡的硫磺味。浓烟的缝隙中露出湛蓝而 高远的天。又是一年了!珍妃的脚步磕在石阶上,“咚咚”的声音和着炮声,比先 前总是要热闹一些了。她的脸仍是挡不住的苍白,脂红中笼着一层青,眼睛显得更 大更黑更空,但嘴角是有一丝流水般的笑意。她象所有的年轻姑娘们一样喜欢自由 欢快的东西,一如这早春倔强的美丽。她的自由,她已经很久没有自由过了……从 进宫时起!今日她自由地漫步在亭台楼榭间,有了一种破茧而出的飞翔的愿望。从 前春去春来的时候她的心在哪里?回到了故乡的龙舟会中吗?那彩色的明艳的生活 啊! 那彩色明艳的生活。从冷宫到慈宁宫,是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彩色 烂漫的春天。 然后,她看到了慈禧,坐在永比光绪高一级的宝座上,脸被阴影模糊了。 “珍主儿,你若劝说皇上跟我走,过去的事就算了,你也一起走,不然——” 不然又怎么样?珍妃突然想微笑了。你给了我一颗叫作妃子的药丸,上面已经没有 糖衣了。难道再叫我吃下去吗?那已经是太苦太苦了。她又突然带着绝望的喜悦大 胆起来,扬起头带着小女孩稚气的神情打量着慈禧。西太后,金光闪闪的西太后, 穿着农妇的蓝布褂,显出不对称的滑稽。她要抛弃这个她用美色换来的王朝了,但 珍妃心里只是淡淡的,因为那已经不是她能看到的悲苦。她只是看着慈禧。这个六 十岁的女人仍有四十岁的妩媚,五十岁的风流。恣睢的女人,但年轻时一定很能动 人。若时光倒流四十年,那拉氏会倚靠在曾经的圆明园的雕栏旁,眼波流转地哼唱 着小曲,用一方鲛帕缠住了文宗咸丰的相思。再之前,她该还是一个怀春的少女, 穿着桃红对襟的宽袖单衣,头上斜斜地簪一朵鲜活的玉兰——和她的年纪一般香艳; 她该低吟着“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偷偷地梦着未来夫郎的模样罢!她若没有 入宫,又是如何呢?大概是安享天年,儿女成群吧。而现在的这个女人,五官笼在 深深的阴影下,心也笼在深深的阴影下。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给自己打造了 一个萧瑟的下场。正是这个女人,掌握了中国将近半个世纪,散尽了数不清的黄金 白银;她一手毁掉了四亿亿百姓的安宁生活,毁掉了中国的朝廷军队,毁掉了大清 朝二百多年的繁华兴盛,毁掉了中国的半壁河山!她多么可怜,百年之后,人们会 如何评说!那些脏而丑的字眼,她终是历史的一个污点!珍妃不禁伤感起来。她和 她都是妃子,一个走了不归路,一个站在十字路口。她自己要怎么选呢?她只是不 愿再呆在这个紫禁城,她想要回家了,怎样都行,用脚走也好,用飞也行。回去之 后好好地睡一觉,做一个彩色明艳的梦……人生如梦,只不过是几十年的故事,人 生如梦,不过是一眨眼……她有二十多年的故事,看上去很美,但是她已经累了, 就给自己一个美好的收场吧…… 珍妃跪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奴婢决不劝皇上弃城而逃。” 慈禧暴跳如雷,伸手指着东墙的水井喝道:“你这个贱人,给我下去吧!” 水井吗?珍妃真的笑了。如果要死,她是喜欢那口小井的。它那么小那么窄, 一定没有空间来让她感到落寞吧。也许千年以后,有人对着井口喊,有人在里面吗? 这就更热闹了…… 太监们把珍妃架到水井旁。她的脸挨上了冰凉潮湿的井沿,一股阴森森的寒气 扑上来。她打了个寒噤,她害怕那样的阴冷……曾经有那么多阴冷的夜,她握着光 绪的手,那手是温热的,夜那么凉……光绪现在在哪儿呢?他是唯一为她痛哭的人。 他会常常想起她吗?那个活够了一辈子,都是在为他的女人。他会不会想到在这个 女人去后,再也不会有人望着他笑——一直笑到眼睛里去,会不会想到这个女人, 在死前,为了他,把泪水洒进坟墓中作自己最后的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那么 爱他,那么不想离开他——哪怕是在这紫禁城中!如果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做了这 么多,牺牲了这么多,这不叫爱叫什么?他们两人在诺大的宫中相依为命,牵着手 度过没有明天的每一天,这不叫爱叫什么?她要走了,再也见不到他,那只迷路的 蝶再也见不到自己的花!蝶恋花,蝶恋花,她为了他,把青春撒在这紫禁城中,最 后把生命也撒了下去,她从来就没有怨过他! 珍妃泪如泉涌。 太监们在七手八脚地推她。她的头发散开了,柔软的发丝和袍角拂着她的脸, 一如光绪手心令她窒息的温暖。她闭上眼,让青春年少的过往种种和进宫前美妙的 幻梦如春花般香气烂漫地扑面而来。那一刻,她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翩然如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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