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作人无意作书家，写字一为陶冶性情，二为辅助其画。近世论书，常闻有书家字，画家字，学者字之分。书家字自是指书法行家之字，重功力法度；学者字或功力法度不如书家字，长处是有书卷气，画家字，好处是有画意，但常有造作之气，此风可追溯至十八世纪上半叶金农、郑燮等扬州画家。其实，此仅一般而言。当世真书家往往是学者，而自称书家者多有习气；画家字未必都造作，亦有功力法度不让书家者。 　　论书法，我以为一看神采风韵，此是书者精神气质的外现；二看取势结体，此条关乎法度，但取势亦关乎风度；三看点画用笔，此条关乎法度功力；四看行气章法，即通幅结构。最理想的字，还是套用苏试的话能一语道破："天工与清新"，即出之自然而然的一种个性流露。书法是一种笔迹的艺术，笔迹是人的生命神经律动经手指笔端外化的线性记录，最难模仿者，故有笔迹字。中国书画的基本监定方法，即笔迹学的方法。我理解"清新"即个性流露，不同于他人也。中国书法是创造空间最小的艺术形式，法度最严的艺术形式。加之毛笔的柔靱弹性，也是最需要训练的艺术形式，又是笔迹的个性流露最容易被打折扣的艺术形式，因此书较画更难。 　　 　　　　吴作人是画家，他的字，论法度功力，比不过书家；而他的字却又没有画家字常见的造作习气。吴作人书法的长处是自然而然而有书卷气，更近乎所谓学者字。 　　 　　　　说到功力法度，也是相对而言，如与某些连自己签名也与不好的名画家相比，吴作人书法的功力法度又与之有天渊之别。吴先生五岁习字，十六岁在苏州工业专门学校附属高中部读书时，同室友相约，每日早起一小时，写颜真卿楷书大字为日课。其后亦临过唐人行、草。吴先生说，此时学书，全在培养毅力，陶冶性情，要使自己沉稳，坐得住，意并不在学书，正如他当时亦喜欢音乐，学演奏乐器一样。后来，追随徐悲鸿，字也受过徐的影响。徐从师康有为，结构左右伸张，出自北碑。其后旅欧洲留学，致力油画，归国尝试油画中国民族化，讲究笔触概括流畅，亦得助于书法。然而，吴作人始认真学书，是一九四六年入北平任国立艺专教务长之后，特别是一九四八年与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同学萧淑芳结婚之后。生活稍事安定，又重操翰墨。其中一个重要事实未见论者指出过，即吴作人艺术生涯中四十岁以后，是受到齐白石的直接影响。吴作人未正式拜过齐白石为师，个中有许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是吴先生是新艺术教育制度的执行者，他自己也从来不接受私垫弟子。但是，吴作人常去拜访齐白石，并从齐白石的艺术中深受启发。吴先生曾对我说过，齐白石的画才真是写出来的，即下笔造型，又书法用笔。吴作人一九五八年正式开始学篆书，以前偶也写过，但是未能全力以赴。吴先生对我说，这一年他身体不好，在家养病，时间较多，可作习字日课。他学篆书，一是要以曲铁盘金的中锋线条增益其画（不仅是为题画），二是当时头椎有病，每日坚持站立悬肘写篆，自然带动头椎运动，有助康复。他戏称这是他自创的"书疗法"。他曾为我示范过篆书写法，写了"寥廓"两字送我。我试过这种站立悬肘写篆的方法，看似身体直立不动，实是一种内在的全身运动。当然他的书疗也包括写草书，特别是"风"字，尤其有益颈椎的运动。吴先生还对我提到过，他写字也受其二姐的影响，她潜心于书，研究过的碑帖很多，可惜我未问及她的名字，这里只是提供研究吴先生书法的一个线索。 　　　　看书法，最好的作品不一定在展览会。书信、便条、手稿，是最少打折扣的书者本身的外现。晋唐名迹，如陆机《平复》、王珣《伯远》、颜真卿《祭侄稿》等，都是随意而书，非为书而书。我有一些吴先生写给我的手札，我以为从中最可以看出他的书风。如一九八六年三月九日一信，全文四百多字，写来似毫无滞碍，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末署名之后，已无空隙，又返回卷首右下边空处加一行小字及年月日。第二、三段之间 空处，加三行小字，无意中造成通幅密中有疏，大小参差的节奏感。再如次年九月三十日信，亦是一气呵成，通幅给人以流畅疏朗之美。第七行末英文与信尾阿拉伯字日期横写，遥相呼应，无意中造成行气间的节奏变化。信末段谈及《文心雕龙》应译成外文，吴先生其它信中也提及过此事。其实，此书早已有英译，但不书尽理想。吴先生屡次谈到理解中国艺术，必须从早期文论入手，尤其是六朝文艺理论。他在教学中常用《文心雕龙》?"先务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学要治繁"这段话，其实他自己治学方法即是如此。吴先生是位知识渊博的学者型画家，他的学识甚至不仅仅限于文学艺术范畴，如五十年代末期他曾作过有关原子物理学的报告，因此，他书法中流露的书卷气，是一望可知的。 　　 　　　　简而言之，吴作人的书法，游行自在，通畅自然，绝无做作之迹，流露出一种儒雅而刚健的神采风韵。他的字取势重心常在竖笔上下之气贯，结构舒阔而不在内外敛偃伸张。点画用笔功力或不如资深书家，但是悬腕中锋，使转提按中亦有相当力度。行气章法顺之文气内容，通常由较匀称单字笔意相联，无忽大忽小，忽肥忽瘦之变化，更近通常所见的学者字章法。吴先生无意作书家，学以致用，不为书奴，为著作画而已。吴先生一九八三年七月七日为李可染在日本画所作序（见《美术研究》八六年第一期五十--五一页），长达千字，文书双美，是他书作中最精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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