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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杰先生五七年加“冠”时,有人作报道用了一个生动、贴切而又概括的标题:“许杰:在欢呼雀跃时中箭落马”。当时先生已奉派前往莫斯科讲学,并为此来北京置办行装。可忽接通知,说不要去了,留下来帮助整风。于是他在北京聆听了领导人讲话,还得到领导人的握手。不想转眼间风云突变,头上飞来一顶右派桂冠,于是降级减薪,挨批挨斗,抄家逼迁,下放劳动。“文革”风起,自然又成了所在单位最早揪出的“老右派”、“老反革命”,打入“监改对象”之列。 其实这并非先生第一次中箭落马。早在40年代中期,先生执教暨南大学(时因抗战,该校自沪迁至闽西北山城建阳),便有一次性质不同(因这次中的反动阵营的阴谋而非“阳谋”)但情况却颇相似(同样是突然袭击)的遭遇。因事发猝然间,连校内进步学生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许先生和另一位进步教授、总务长盛叙功便已在一夜之间,被一伙受校内外反动势力所唆使与操纵的学生驱逐出校了。他们鬼鬼祟祟,形同宵小,于半夜里啸聚一群不明真相的学生,举着火把,手执棍棒(真正的明火执杖),把许盛两教授连夜赶出宿舍,强制他们离校。这次事件名为学潮,实乃两种政治势力的较量。首先是两教授支持进步学生运动,早已为顽固派所忌恨;其次,肯定也有人觊觎教务长和总务长之职。但这些都是摆不到台面上来的理由。因此他们闹事竟连一句响亮的口号都没有。许盛二师被迫离校后,暂时避地崇安,其愤怒之情是可以想见的。许先生写了一首七律,充分表现了这种情绪: 漆黑一团天地齐,更深鼠闹不闻鸡。 森森堂庙嘶骸骨,寂寂东南树战旗。 怒看小鬼装人样,忙举钝刀剥狗皮。 四壁阴寒风凛冽,荷戈立雪待晨曦。 40年代前半期,我在暨南大学读外文系,选修许先生新开的“基本国文”课与修辞学课。先生时为中文系主任,后又升任教务长之职。他是浙江台州人,性情平和,说话也平和。虽带浓厚浙东口音,但因说话不紧不慢,时又辅以流利潇洒的板书,故仍能让人听得字字分明。平时穿着无非是一袭灰色料子旧长衫,足下一双黑布鞋,朴素而不寒伧,富于学者风度。我在他的修辞学课上第一次听到“谐音”(至今记得例句中有“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晴情谐音)、“顶真”、“拈连”、“借代”(例句有杜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长安系诗人自己的借代词)这些修辞方面的知识,觉得很新鲜。先生教国文课不注重作业的批改,却很重视讨论式的评点。每次发还作文簿,总要拿出几篇事先选定的作文和大家讨论,说哪篇作文开头开得好,哪篇结尾好,以及为什么说好或不好。又说哪个细节写得好,因为生活确是这样,哪些细节不好,因为以意为之了。有一次,先生忽然发问:《红楼梦》里大家在芦雪亭联句吟即景诗,王熙凤开了个头说:“一夜北风紧”,大家齐声夸她开头开得好,请问:好在何处?这一问把大家都问蒙了。说来惭愧,我那时还读不懂《红楼梦》,觉得婆婆妈妈的,没劲。想同学诸君熟读《红楼》的大概也不多,课堂上鸦雀无声,竟无一人起立答问。先生缓缓地接着说,答案书里就有,那就是,这五字虽然只是句大白话,却很有气象,而主要的还是它给后面联句的人留下不尽的发挥余地。先生接着又谈到《安娜·卡列尼娜》那著名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看得出,先生课前是作了仔细的准备的。这样的课不仅当时听得如醉如痴,至今回想还觉得是一种享受。 先生是20世纪的同龄人。五四运动时即开始发表小说;40年代执教暨大还在当时第三战区的《前线日报》副刊上连载小说《看的笃戏去》;和《二月》(改编成电影后改名《早春二月》)的作者柔石一起教过书;还为鲁迅先生的作品作过注释与评介。所有这些都是我离校后陆陆续续得知的,所以当年虽亲承謦,但很少主动登门请益,今天已成为无法弥补的遗憾了。 先生一生追求进步,一生历经坎坷。四凶覆灭后先生来京参加文代会,我和老同学数人到宾馆看望先生,虽已是皤然一老翁,但精神矍铄,情绪开朗,说话依旧平和,既无牢骚语,更无颓唐之象。先生辞世前据说常对人说:“我对国家很有希望,也很担忧,一想到就睡不着觉。”唉!中国的知识分子,想的总是国家民族社会人民,唯独不肯想想自己,不肯想想自己一生的历程,这样是好呢不好呢?追忆风范,临文欷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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