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5号馆文选__生死反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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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先生著作丰富,研究他的文章也很多,我读到的只是少数。
觉得有些著作还没有让人注意,去年在光明日报上读到米博华的“回 到文学本体——读老舍先生‘文学概论讲义’”,我以为这本“讲义 ”,叫人思索。 米博华介绍道:“他(指老舍)认为,中国的艺术理论至少是不够发 达的。其所以不发达,盖由于我们的先贤古哲多半把文学当成‘载道 ’、‘明理’的奴婢,故而很少研究文学自身的问题。这就使得中国 的文学基本上循着依附于道德、伦理这样一条极褊狭的道路上走过来 。文学被当成一种改头换面的哲学、政治、伦理、道德等等说教的工 具,它固有的规律反倒成了不足道的微末之技。” “文学概论讲义”是老舍先生一九三○年至一九三四年在齐鲁大 学执教时,编写的讲稿。当时已经出版过《老张的哲学》等四部长篇 小说,在执教期间,还写作了《大明湖》《猫城记》《牛天赐传》《 离婚》这许多作品。这部“讲义”,是一位多产作家对文学理论的探 索,是带着实践中的甘苦,叫喊出来的文学主张。不无偏颇,因有激 情。 这本“讲义”据说先前没有公开发行过,迟在一九八四年才由北 京出版社出书。不过里面“讲”到的“义”,今天读来,又有一番滋 味。 米博华的介绍,我大体同意。若依我的感想,率直说来,全“讲 ”贯彻一个主“义”,就是反对“文以载道”,包括“明理”。 反对的情绪,在理论文字之间,也掩盖不住,或是不想掖着点儿 。第一章“引言”中就说:“作文读文的方法是由师傅传授的,对于 文学到底是什么,以弄笔墨为事的小才子自然是不过问的,关心礼教 以明道自任的又以‘载道’呀,‘明理’呀为文学的本质;于是在中 国文论诗说里便找不出一条明白合理的文学界说。” “文以载道明理:‘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这是中国文人读诗的方法。无论读什么,读者必须假冒为善的声明: ‘我思无邪’!” 在“文学的物质”一章里说:“感情和美是文艺的一对翅膀,想 象是使它们飞起来的那点能力;文学是必须能飞起来的东西。使人欣 悦是文学的目的,把人带起来与它一同飞翔才能使人欣喜。感情,美 ,想象(结构,处置,表现)是文学的三个特质。” “文学须有道德的目的与文学是使人欣悦的问题争斗了多少世纪 了。到底谁战胜了?看看文学的物质自然会晓得的。” “……其结论是:感情是文学的物质之一;思想与知识是重要的 ,但不是文学的物质,因为这二者并不专靠文学为它们宣传。” 在“文学的倾向”一章中,竞强调到“我们可以勉强的把中国文 学倾向分作三个大潮:第一个是秦汉以先的,这可以叫作正潮。因为 秦汉以先的作品,全是自由发展的,各人都有特色,言语思想也都不 同……” “第二个潮流是自秦汉直至清代末日,这个长而不猛的潮可以叫 作退潮。因为只是摹古,没有多少新的建设。‘文以载道’之说渐渐 成了天经地义,文艺渐渐屈服于玄学之下,失去它的独立……” “设若秦汉以后还继续着这种精神自由的前进,中国文学当不似 我们所知道的那么死板。可怜秦代不许人们思想,汉代又只许大家一 样的思想……” 自秦汉到清末,换了多少个朝代?经历了多少个世纪?只算得一 个“退潮”,因为“文以载道之说渐渐成了天经地义”。 在“中国历代文说”中,最后说到当年正在兴起的“普罗文学” : “最近有些人主张把‘文学革命’变成‘革命文学’,以艺术为 宣传主义的工具,以文学为革命的武器。这种主张是现代的文艺思潮 。它的立脚点是一切唯物,以经济史观决定文学的起源与发展……” “这种手段并不是新鲜的,因为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也是 想以文艺放在政治之下,而替政治去工作。就是中国的‘文以载道’ 也有这么一点意味,虽然中国人的‘道’不是什么具体的政治主义, 可是拿文艺为宣传的工具是在态度上相同的。这种办法,不管所宣传 的主义是什么好与不好,多少是叫文艺受损失的。以文学为工具,文 艺便成为奴性的;以文艺为奴仆的,文艺也不会真诚的伺候他……” “普罗文艺中所宣传的主义也许是很精确的,但是假如它们不能 成为文艺,岂非劳而无功?他们费了许多工夫证实文艺是社会经济的 产儿,但这只能以此写一本唯物文学史,和很有兴趣的搜求出原始文 艺的起源;对于文学的创造又有什么关系呢?文艺作品的成功与否, 在乎它有艺术价值没有,它内容上的含蕴是次要的。因此,现在我们 只听见一片呐喊,还没有见到真正血红的普罗文艺作品,那就是说, 他们有了题目而没有交上卷子;因为他们太重视了‘普罗’而忘了‘ 文艺’。” 有些读者和观众,是在建国以后才熟悉老舍先生的作品的。作家 五十以后,倍加勤奋。政治运动,宣传运动首尾衔接,实无空档。每 有运动到来,不分大小,就有作品配合宣传。这一点非常突出,老少 作家,只怕都难以比拟。 一九五四年,老舍先生在北京日报上发表一篇短文:“生活,学 习,工作”。其中说: “……用具体的小故事宣传卫生,解释婚姻法,或破除迷信等等 。文章小,文章通俗,并不损失作者的身份,只要文章能到人民的手 中去,发生好的作用。我匆忙中写出的一个不很好的通俗小歌剧,《 柳树井》,在宣传婚姻法的时候,全国各地用各种民间的说唱形式上 演了它。我不知道它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可是我知道它的确起了一 些作用。这使我满意,满意我的小文章深入了民间,满意我能认识了 为人民服务的重要。” 前后对照,那差别的巨大和强烈,也很突出,也是许多作家不能 比拟的。五十以后的作家,满膛满馅的、紧跟紧追的、全功全德的去 “宣传”“具体的”“临时的”“直接的”政治任务。 米博华的文章题目是“回到文学本体”,岂不是后来又出去了吗 ?那儿耽不住人还是怎么着?就不说出去,说是拐了个大弯吧,这个 弯儿是怎么拐过来的?这是叫人思索的事。 我读过老舍先生一些有关自己作品的短文,大致是说说写作经过 ,回答几个具体问题。也读过一些谈新生活、谈思想、谈感受的文章 ,大都就事论事,没有读到“讲义”那样的理论探讨,找不到弯儿拐 过来的足迹,这叫人更费思索因此觉得更要思索了。 一九六二年,建国十四年后,老舍先生也六十多岁了,发表了一 篇《五十而知使命》的文章。 “首次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已年届五十 。这篇文艺理论杰作使我在文艺习作上得到了新的生命。” “像我这样年过半百的文人,往往容易犯两种毛病:保守病与贫 血病……” “……可是,我学习了毛主席的那篇‘讲话’。柳暗花明又一村 ……” “……我忘了我的年岁,要和年轻的小伙子们作笔墨劳动的竞赛 。这就是十几年来,我可以算作多产作家之一的原因……” “……我不再像解放前那么孤独,那么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独自 徘徊,写些不三不四、无关宏旨的东西……” 一九六六年,“浩劫”的风暴初起,老舍先生就辞世了。那年头 兴写检讨,老舍先生也可能写过,不过那是不算数的,就是算数也在 档案袋里,无法摘引。 辞世前几天,我听见老舍先生以沉吟口吻,说过一些回顾往日的 话,那都没有记录,也不能引以为据。当时大家说话,都云苫雾罩, 别人能不能意会,也顾不得,只是不得言传。比如老舍先生说,后悔 年轻时候,不听人劝他不要搞文学! 但,等身的著作在。解放后,堪称劳动模范的著作中,同行间议 论,小说,数《正红旗下》好。剧本,当然是《茶馆》。《正红旗下 》非常可惜,只写了个“开篇”就放下了。这里暂且不说。《茶馆》 声震中外,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屡演不衰,看家的保留剧目。这样的 戏,又只有北京人艺上演,没有别的剧院剧团演出过,也从另一方面 证明,是好作品。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老艺术家中间,还有别的老作家老同事中, 对《茶馆》的产生经过,有一些不能磨灭的回忆。可惜很少见诸文字 ,无法引用。 大体上,《茶馆》的前身,本是一个配合“选举”的剧本,没能 用上。北京人艺的大导演大演员们舍不得其中一场戏(后来演变成《茶 馆》的第一幕)和老舍先生说了些想法,意思是这一场戏真是好戏,能 不能照这么写呢? 据说,老舍先生思谋着说了些话,其中有一句是: “那就配合不上了。” 这又是一个很叫人思索的题目。其实没有这么句话,也一样叫人 思前想后。我曾想把我听说的《茶馆》写作经过,还有自己也略略参 与过的情况如实记录下来。但必须如实,才有意义,这就不能随手提 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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