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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禅先生长余廿一龄,少耳其名,无缘谒晤。近于福建省老年大学与其女公子君芷共研诗学,承以《茶禅遗稿》属序,先生曾自称「放翁万首诗千古,一半吾犹抗手之」,全部诗作当在五千首左右,此仅十分之一耳。亟读一过,觉先生不特诗艺精湛,当代少有,而其爱闽情怀,民族气节,直堪彪炳千秋;平时关心民瘼,疾恶如仇,虽坎坷终生,而傲骨嶙峋,不习脂韦,诚吾闽骚坛一之矫矫者也。 三十年代初,我中华民族横遭东邻日帝侵凌,夷氛滋蔓,国运阽危,先生即有《痫兽行》之作。一九四一年寇侵东南,四月廿一日福州沦陷,先生誓死不作顺民,挈家流亡,九死一生,备极艰苦,其《哀福州》云:「……十日闭户不得行,道殣支离枕枯骨。逃死仓皇一泪縻,孑身挈妇兼牵儿。……人丐一符去蒙难,漫漫前路迷安之。愿生勿再履中土,刺心一语何其悲。园亡家破衣食绝,乌乎此责将谁尸?」其词沉痛至极,当年曾身历其境者,读之不觉泫然。八月廿一日日寇退去,陷落一百三十三天,福州收复,先生有《寇退归里纪事》,描述家山劫後残破情景。 诗人铁骨铮铮,宁死不屈,不意同侪中竟有丧心附敌、卖国求萦之汉奸,忿然怒斥之云:「……辱没读书人,甘心圣道叛。蒙耻叩头虫,屈膝忘颜汗。白日赋逍遥,事败身速窜。永弃父母邦,千秋忠佞判。」义正词严,凛然怆然,一时傅为诗史。 一九四四年日寇再度陷榕,先生有纪痛诗百篇,血泪连篇,为敌人暴行铁证。闻存福建省政协文史办,本篇未见录及。 当福州沦陷时,国军不战素守。诗人秉婞直之衷,不避权贵,《九峰题壁》有「水犀弃甲蓦来奔,宾馆何颜辱洗尊(原注:海军司令李世甲遁延,当局尚讌之招待所)」句,守将弃城,难逃笔谴。 战事而外,对于闽疆莠政,亦莫不驰锋及之。陈仪施行公沽政策,为人所诟病,先生有《一月不得米》质之云:「……官有米,民独无。炊烟久断仍向隅,吁嗟乎绉虞。」 国民党政府福建省主席刘建绪卸任离闽时,先生作《去思》云:「去思十郡问如何,博得衢讴舆巷歌。怪道官归挈琴鹤,胡为饱载七车多(讥刘行李载辎重十轮大卡车七辆也)」。 解放前夕,国民党经济崩溃,金元券一日数跌,市场紊乱,民不聊生。先生作《钞毒曲》云:「交钞病天下,展转哀流毒。……嗟哉残喘氓,俯首惟觳觫。汗血博斗升,命在须臾卜。榨髓又敲脂。生死凭威福。此局旷古无,吞声何地哭?」 此类作品,极富人民性,直可與白乐天之新乐府媲美。诗人秉性忠贞,当其初涉足社会时,早以人民疾苦为怀。青年时期在《南通博物苑二观明盐桶》诗中,即有「桶兮桶兮各有知,率兽食人谁之罪」呼声,其时民国正值军阀分裂祖国,各霸一方,混战不休,生民涂炭,诗人篙目时艰,发为吟咏:「秋风金革日争鸣,赤羽传烽又北征。孤注未应成一掷,同根底事勤相倾。……」(舆遁庵述近事),但时局并不因诗人之忧虑而转好。江河日下,其势滔滔。诗人怒不可遏,陆续斥之云:「人间几见鸦头白,天下争傅狗矢香」(秋阳)。「要人何异贼,文士不如倡」(放眼)。「昔号曰圣人,今看皆大盗」(天海)。其疾恶如仇之情,跃然纸 上。平时对社会不良现象,亦无不有诗刺及。《官印十咏》之「阍」「御」二首,描 绘官场势利龌龊,淋漓尽致,其仗义执言之风,无远弗后,于文艺界亦然。《阅陈 衍近代诗钞》云:「断代钞成百衲诗,除非标榜即阿私。一篇冠盖簪缨录,罕见 人间有布衣」。常闻有以捭阖骚坛拥名自重者,每藉机为其党羽亲近誉饰提携, 衍成派系,斯亦在先生讨伐之列。吾每笑如《荷堂诗话》可,实亦近之。 先生以其秉性孤介,與人落落寡合,终身坎坷,颇不得志。有《海燕行》自我写照。抗战期间,流亡内地,身世凄凉,生活尤苦。《庚辰寒食移家南平》云:「……敢云迁地为良计,直是沿门乞食身。辛苦营巢还未定,故山回首泪沾巾」。其间居屋则「鼠宠鴒屋小鹞窠,蚁寝蜂居一角蜗」;及夏「骄阳如炙土如焦,火伞高张万瓦烧」;梅雨时则「夜半仓皇承溜起,不堪屋漏湿床床」。如此生涯:「犹 是兵荒添白骨,可堪米贵夺黄金。」 其後执教中学,束修虽未丰,生活似较平静,而晚年复遭困厄,可于诗中见之。《寒食米尽》云:「魂断今朝米瓮空,一枝无力借东风。所需各取何年有,梦想还应说大同。」又《嗟来》云:「心伤予块况嗟来,残粒吞声亦可哀。执贽翻教师作弟,倒绷直遣妪充孩。……」不但物质生活受困,精神生活亦濒临难关,故诗作心境忧郁多而舒坦寡。曾云:「顾余生悯乱,常怀坎廪忧。微才忌造物,危世愁漏舟。饔餐怪弗给,骨肉疑成仇。偷活果奚用,倮然同坐囚。(徙居城北感赋)」 先生早年为诗,《客次感怀》有句云:「忧真何计遣,穷岂为诗工?」不意竟笼罩其一生。生当末世,倘肯略事圆通俯就,亦能转否为泰,而先生耿介为怀,绝不阿谀取益,遂致招谤蒙垢,阻难重重。所事遇谗,辄负气拂袖而去,其品格端方,实堪後学景仰。《悠悠行》云:「……余生诚寡合,受病辄在此。世故懵周旋,人缘懒摩揣。庸知忧患余。此心已如水。毁我固何嫌,誉我亦何喜。宠辱两相忘,得失浑不滓。未敢轻尤人,劣将严律己。……」曾闻沈轶刘当时任省某要职,欲挽先生共事,因被谗受阻,先生有《贻沈郎》云:「冤哉人诟莫须有,愧煞君言好自为。……事实也应胜雄辩,管它毒喙世间儿」,先生怀才受抑,而胸襟宽廓,遭诬不辩,亮节高风,晚近难有。古人云:有第一等胸襟,方有第一等诗词。先生曾自云:「由来士必首敦品,文章余艺方及之。令人气节槟不讲,饬躬之事嗟先隳。作人型典试一叩,有文无行奚诗为?(诗人)」 先生于诗有天赋,年甫十七,即赴沪为海军某舰长家垫童子师,次岁回里设馆。十九岁联络城西诗侣以折技吟结为简社,廿龄入托社,后即扬名诗坛,并以篆刻书法闻于时。抗日战争胜利後,倦于案牍,素幕而执教鞭。终始于诗情有独锺,对诗之主张,见《與感沤丈论诗归就所谈足成长句》中。 先生学殖深厚,才气横溢。壮年供职海军时舆友人陈遁庵唱和,遁庵和诗以「能」韵为窘,有「枚速马迟」之语,先生乃叠至十八律,一韵之用,层出不穷。并为《杂述》,二首,用一片奉体,即全平全仄各百言,亦令人所难能者。唯先生早期园于旧习,用事繁富,造语工曲,有琢句幽邃之病,其作非古学深博者难以卒读,晚年作品则多写实叙事,能朴实无华,见其真心。 解放後作品较通俗,有创新趋向。如《新竹枝若干首》分写学习、秧歌、腰鼓、斗争、清算、劳动、整风等。在新社会薰陶下,能接受新文化洗礼,以《历史唯物观》、《革命人生观》等题为诗。然初期处境非优,五一年曾有「万事蹉跎百事乖」、「微名已分此长埋」之叹,其後觉悟渐高,始称「大同六合终须见,我弱还欣祖国强」。尤关心时事,有感成咏。偶有《无题》云:「战友今成卖国贼,叛徒旧是接班人。雨云翻覆才俄顷,邪正谁分伪與真?」笔锋犀利,鞭辟入里,令人倾倒!并能以新意入诗,如《对月》云:「只今大地嗟人满,准拟移家入月中。」亦将口语或新词汇入诗,如「矛盾终难决,朝朝望眼穿」;「宾至如归者,接待多单侨」;(有利人无利已,真是中国白求思」等。又用谚语、方言入诗:「始降读书今日错,白头绝倒学阉猪:福州谚语),「迷金更醉纸,卜夜犹白相」(上海方言),後者为早期在沪时作。似此,可为今日谈旧诗革新之先驱。 晚岁常怀青年时期得意之作,如「新诗来日下,旧梦落江南。」自注云:「四十四年前余曾一度橐笔犀军,自沪乘火车入宁,一夕即返,曾有夜色瞒人车上过,不知何物是江南句,谬为一时傅诵」。此等佳句实多,如《腊日抵家作》之「卸装未敢轻言病,但说舟车一路疲」—《三都幕府口占》之「我與青山俱在客,不知谁是主人来」;《乘马车送平儿下龙潭角附轮赴沙》之「车上人同车下马,两般辛苦一般哀」;《过说洲丈寓庐坐谈雨久不止仓卒归作》之「洗炎一雨秋虽好,未必新凉不损人」,均堪称性灵之作。又警策如「年俱流水逝,梦比乱山多」,後五字为枕上所得,及《西湖菊展》之「菊花如海客如潮」,皆可拟为唐音。 先生精于诗,亦精于词。此稿诗近五百,词不及五十,当系部份存稿。仅此,已足现其大概,小令浑成天然,可称逸品。中长调如《念奴娇·福州龙眼》句云:「卢桔黄梅皆弟畜,漫把荔奴轻唤。马乳葡萄,星眸一样,作秋风良伴」,极尽倚声委婉蕴藉之致。 诗人胸有积郁,亦于词中见之。《沁园春·中秋问月》云:「月白如霜,我来问汝,汝莫说谎。彼嫦娥窃药,可能无恙?吴刚斫桂,已往何方?杂合悲欢,阴晴圆缺,所历千秋那海桑?几时有,在山河影里,孰與开荒?……」连发四问,有所不能已于怀者。其八十自寿所赋《氐州第一》,概括一生经历,则可作其自传读之。 诗从情生,一切诗词作品,皆社会生活之反映。三十年代日寇入侵中华,「中国人民不甘屈服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顽强的反抗精神」(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在传统诗词中有所表现,茶禅先生其一也。先生既继承中国古典诗歌爱国主义之优良传统,由于一生坎坷,对军阀及国民党政治之腐朽黑暗有极深切之感受,能勇于鞭挞丑恶现实,甚至体现出愤怒呼天之激情,此在诗歌之时代共性中又突出诗人之个性。前期诗作较重典雅,展示其才力之雄富;后期诗作切近实际,更为壮志难酬**郁**勃之气所蕴蓄。此皆不失为豪杰之士之传真。 近今国祚昌隆,诗运正兴,刊印前辈遗作,资为後学典范。玉林幸得拜读存稿,感奋弥深,拉杂书来,不觉其言之赘琐矣。 已卯重阳後三日草于福州灵响新居,时年八十三。 |
| 原文1996年 发表于《茶禅遗稿》 浏览:107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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