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悄然无声地滑过，转眼间威威离开我们已三年了。 　　威威走后，伴随他长大的北京城发生了许多巨大的变化。一天天漂亮，也一天天拥挤起来。和他一起长大的朝夕相守、不醉不归的小哥儿们也在不经意间长大成人，为人夫、为人父。随着一个个淘气的小生命哇哇落地，给大家带来了新的责任，新的希望。日子慢慢充实起来，而威威却看不见这一切了，只有清风化雨，掠过我们每一片角落，给我们带来昔日的温情与关爱…… 　　初识威威，我们13岁，小学毕业刚刚考上七中。那时的我，不爱说话，也不合群儿。威威有一天请我去他家玩儿，我开心地接受了这个新朋友的邀请。记得那天很热，晚饭后，我穿得整整齐齐，坐27路汽车来到了六铺炕的威威家。那时的威威家是一栋二层筒子楼里的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隔成里外间，拥挤不堪。一进门，只见这小子光着个膀子，套着条没膝大裤衩，跶拉着托鞋正在电扇前一边画小人一边在瘦骨-*嶙峋的小胸脯上搓泥儿。一见我，这厮扔下笔，对我连笑带挤兑：“你丫是不是开会来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也笑了，天儿太热，我穿的衬衫已经被汗溻湿了粘在身上，连屁股都是湿的。相比之下，这哥们够凉快的，从小这小子就特会挤兑人。我一边回骂，一边从兜里掏出给他的见面礼——一盒从马路上捡来的磁带。 　　“这是哥们儿刚捡的，听听丫录的什么。” 　　他满不在乎的把磁带卡进录音机，只听一阵刺耳的谭顺成、谢玲玲的靡靡之音从那只黑喇叭中冲出。 　　“小点小点小点！” 　　这厮一边把音量关小，一边聚精会神地听，听至无聊处，一阵咯咯坏笑，边拍我的肩边赞扬：“你丫够哥们儿……” 　　从那时起，一到傍晚，只要没事，我总是坐上27路车，来到威威家，做功课，侃大山，无话不谈。记得那时威威和姥姥住在一起，老人家休息得早，我们就蹓跶到27路车站，常常一起坐在站前的高台阶上，边聊边等车回家。车来了， 　　“等下辆吧。” 　　“再等一辆吧。” 　　天越来越黑，等车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留下的总是说不完的话，等到的总是最后一班车。车开了，我总是在后窗看着他，他总是在那儿向我招手，直到瘦削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模糊不见……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们只要在一起，每次告别，就一定把对方送出门，目送兄弟走远。而离开的我们，在走远后，一定回头望望，招招手，这一望就是十五年。 　　威威走后，遗体告别的那一天，生前亲朋挚友来了上百人，看着年轻的威威静卧在花丛中，不再有明天的欢言，却依旧是往日的笑容。而遗像中的威威，安详如故，仿佛一直注视着大家，轻轻地说：“我先走了，别忘了我！”一时间，大家仿佛还不能接受这个无情的事实。当悲怆的哀乐声响起，“威威不在了！”一切如梦初醒，大家泣不成声。当悼词念到挚友们对威威一生的评价：“人生精彩，情义永恒，做人若此，生死有同”时，全场哭成一片。“威威，我们好想你！”横溢入耳的泪水模糊了一切，往事如歌响起，把大家带回与威威在一起的日子，勾起每个人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小时候的威威在老师的眼中是个聪明可爱又可气的捣蛋鬼，但在同伴心中却有着水泊梁山好汉的侠义心肠。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家里每月给我们十块钱，这可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往往刚过半月，兜里就比脸都干净了。谁遇到这种情况，只要威威知道，一定把他带回家，煮上满满一锅面条，拌点葱花、酱油、辣椒酱，香喷喷的“梁面”就做成了。最值得一提的是威威家的大海碗，恨不得能装进去一只足球。到后来，班里几乎多一半的男生都尝过威威的大碗面。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每次吃面，不知为什么，总是想起威威，想起从前的大碗面，想起那逝去的无邪日子…… 　　"朋友"——一个永恒的话题；一种无以言表的情感；一份无处不在的牵挂；一只当你陷入困境的时候，默默伸出的援助之手。 　　那还是上高中的时候，因为交女朋友，爸爸很长一段时间没让我回家。每天放学后，我总是一个人骑着车在街上游荡。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妈妈给我买的人造革手套的虎口已经磨破了，露出了里面的棉花，戴在手上，冷风直往里钻，望着一幢幢居民楼里闪烁的万家灯火，泪水一次次涌进眼眶。在那一刻，我仿佛觉得自己就是卖火柴的小姑娘，剩下的只有寒冷与希望。一个人在百货商场里逛来逛去，只因为能留下一丝温暖。随着肯尼基美妙的萨克斯曲，我又被铁闸门挡在了大街上。 　　快到午夜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不知不觉来到威威家楼下，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小屋和窗帘映衬的熟悉的身影。我攀上他家的阳台，在窗下轻敲了两下，窗帘掀开一角，威威露出头，轻轻向我招招手，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生怕吵醒了熟睡的叔叔阿姨。 　　刚进屋，我就把手伸进他的脖子里，“让哥们儿暖和暖和。”冰得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 　　“你手怎么这么凉呵？” 　　紧跟着他一眼看见了我的破手套，他什么也没说，从椅子上拿起了梁叔叔刚给他买的皮手套：“咱俩换！” 　　“我这都破了。” 　　“破了粘粘不就得了，哥们觉得你丫这手套牛×，归我了！” 　　边说边把他的新手套放到了我的书包上…… 　　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把被子裹得紧紧的，睡在旁边的威威却蜷成一团，上身搭着条小夹被，腿上盖着件军大衣…… 　　与威威相处过的人都有一种感觉，就是他的平实、幽默和亲和力可以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感染其间，并与他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而作为多年知己，他所做的许多小事仍不时让我为之感动，只因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人为善的本性，早已超过了他的年龄，跨越了时空…… 　　临近高考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们俩在他家里一起复习功课，我发现他总是走神，一再逼问，他才告诉我，下午一个同学借走他的自行车，刚才来电话告诉他把自行车丢了。那是威威最心爱的东西，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扛进屋里，放好后才去做事。自行车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就像自己的腿一样，何况在八几年，一辆自行车意味着家长一整月的工资。 　　“叔叔知道吗？” 　　“知道了。” 　　“他怎么说？” 　　“他说既然丢了就算了，但是应该让他的家长知道这件事。” 　　“那就这样呗！” 　　“不行！”威威自言自语：“那他爸一定会揍他的。” 　　第二天，威威找到那个同学，让他冒充他爸爸给梁叔叔打了个电话，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并一再表示回去后要严肃教育孩子云云，帮他躲过了这一关。事后，他竟然得意地对我说：“哥们儿智商牛×吗？”令我哭笑不得，只有照他屁股踢上一脚，嘴里在骂他真是“败家子”的同时，心中对他的做人又平添几分钦佩。 　　多年来，在朋友们的眼中，威威是最能把欢乐带给大家的人，哪里有了他，哪里就有了笑声。可是，在这笑容背后，又隐藏着多少压力与无奈，他却从未向人提起，毕竟，他和我们一样，是个普通的男孩子…… 　　高考发榜了，威威的成绩不很理想，只能上普通大学或重点大学的自费本科。梁叔叔和李阿姨经过商量，决定全力支持威威上自费重点大学，这意味着连续四年家里的一半收入要作为威威的学费。威威知道后既开心又有几分内疚，他悄悄跟我说：“马继，咱俩一定得好好学，你信不信我以后能挣好多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你肯定会的！”我笑着看着他。 　　“真的？！”他好开心。 　　大学生活刚开始，威威就遇到了难题：学校是不负责自费生的住宿的，要想住校还得再交一笔钱。很多自费生都交钱搞好了床位，威威很体谅爸爸妈妈的难处，自始至终没有向他们提出住校的要求。 　　大学的活动结束晚了或考试期间，威威就经常满楼乱串，看哪个同学回家了，就在人家床上凑合一宿。 　　记得有一个冬天，北京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雪。一天夜里两、三点钟，突然有人敲我宿舍的门，我睡意朦胧打开门一看，是威威。 　　“你怎么半夜过来了，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今晚我睡人家床的那哥们儿刚才回来了，我没地儿去，就跑到你这儿来了。” 　　我赶紧把他让进来，他的衣服上的雪花已经开始融化了，潮乎乎的。 　　“快把衣服脱下，我给你倒杯热水。” 　　我刚把他的外衣搭好，回头一看，威威已歪在床上睡着了，他太困了。我脱下他的鞋，脚冰凉冰凉的。我把他的脚放进我的怀里，一阵寒气透上胸口，望着他酣睡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发酸。有谁知道，在朋友中活蹦乱跳的威威到了夜晚曲终人散后，最大的心愿竟然是一张属于自己的床，一顿安稳的踏实觉…… 　　大学生活充实而又拮据，对于好动又好客的威威来说，每月家里给的生活费往往入不敷出。在那时，威威已开始崭露他灵活的经商头脑。记得大二那年春节，威威和几个同学一起集资进了一批贺年片，那是他第一次做生意，小有收获。威威除了给家里买了很多年货，还破天荒犒赏了自己一双眼馋了好久的高梆旅游鞋。谁知刚买回家，就被来家找他玩的一位同学看上了，死活要借穿几天。威威心里舍不得，但表面上还是很痛快地答应了。过了1、2个月，威威想把自己的鞋要回来，就去找那个同学。鞋还了，威威把它夹在自行车后架上，回到家才发现路上丢了一只。他心疼坏了，赶紧返回头去找，在回家路上翻来覆去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他悻悻地回到了家。当时我也在，他嘟囔了好久，我劝他，他不听，只是翻来覆去地看剩下的那只鞋。最后，他小声说：“他把我的新鞋都穿旧了……” 　　威威就是这么一个人，想到的永远是别人，吃亏的永远是自己。就像歌中唱的：“启幕时欢乐送到你眼前，落幕时孤独留给自己……” 　　威威大学毕业后，来到科海集团。也许这家伙天生就是个当老板的料。干了没几个月，就自立门户，与万山、李雄等好朋友一起创办了世和公司。公司成立后，有一次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准备给自己定个目标，在28岁之前，一定要自己当老板，然后就结婚。按现在公司的情况，每年的营业额最少得翻一番，你得督促我，咱俩比谁干得好，到时可千万别让哥们儿把你灭了呵。” 　　从这一天开始，威威开始了他艰难的创业之路。中关村电子公司多如牛毛，每年有成千家被淘汰，又有更多的新公司加入进来。威威利用自己出众的凝聚力和敏锐的商业头脑，使得世和公司稳步而又迅速的发展壮大，营业额大大超过了原定的每年翻一番的目标。办公室面积也由原来的几平米发展到后来的近百平米。 　　威威在事业上一步步成功的同时，更以自己的行动带动和感染了周围的朋友们共同发展。1994年年中，根据公司的发展需要，威威买了一部红叶面包车，白天威威驾车穿梭于公司与客户之间，到了晚上和节假日，这辆车就成了威威与朋友的欢乐大本营。 　　威威多年保持着一个习惯，就是只要一闲下来，一定把朋友们聚在一块吃饭，谈天说地，其乐融融。每当这时，就是他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大家一起喝酒，一起唱歌，记得他最喜欢唱的歌是《Yesterday Once More》，熟悉的旋律伴着他专注的神情，仿佛世界上一切都已不存在，留下的只有浓浓的友情。 　　威威善待朋友，更善待朋友的家人，谁家里有点事，威威一定会出现，象家里人一样的忙前跑后，逢年过节，威威再忙，也会开着自己的“红叶”采办一些年货，送到朋友们的家中。 　　1997年年初，威威打电话给我：“哥们儿前一段儿老发低烧，医院检查说我胸里长了个瘤子。” 　　我赶紧问他：“严重吗？” 　　“医生说得做个手术，应该没事。” 　　“那就抓紧做呗。” 　　“过一段吧，现在公司正是要劲儿的时候，走不开。” 　　那时，威威正在替公司打进大庆的市场。向外发展一直是威威的目标。而我妈妈当时患癌症正在住院，威威为了不影响我的精力，一直没有多讲他的病情。 　　三月初的一天夜里，威威在东北给我打来电话： 　　“马继，哥们儿刚跟他们喝完酒，全说好了，你等着瞧，今年公司一定能煽起来，咱妈怎么样了？” 　　“还在化疗。” 　　“我跟卓格活佛说好了，一回去就让他们全体活佛给阿姨做一次法事，哥们儿折寿也得把阿姨的病治好。” 　　我心中一热：“快别瞎说了，忙完了赶快回家，你自己的病也得抓紧。” 　　“我没事，你转告阿姨，有我在她一定会好……” 　　一时间，千言万语化作心中感念： 　　“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别老喝酒。” 　　放下电话，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威威住院了。其间，大家想尽办法来鼓励他与病痛斗争。可威威每次见到我，总是劝我早点回去休息，别老来看他。有时他精神好一点，就瞒着叔叔阿姨，让我带他走到病房的阳台上。有时，他看我情绪不好，就安慰我别太着急，他会慢慢好起来的。有时，他甚至偷偷向我要一支烟，吸上几口。还对我开玩笑说，每次他一抽烟，就感觉自己好像好人一样。每次听他这么说，我心中都在流泪：我怎么做才能支撑威威活下去？！ 　　威威的病情一天天加重，身体也一天天虚弱起来。每次来看他，他总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我握着他的手，相顾无言。有时身体好一点的时候，他也总是问我公司的情况怎么样，感情问题怎么样，劝我多为自己想想，却很少提到自己的病。 　　七月一日是威威的生日。这一天，一定要求医院放他回家。下午我带爸爸、妈妈一起去给他祝贺生日。妈妈鼓励威威和自己作伴，一起把病治好，威威爽快地接受了妈妈的邀请。那天，他的精神特别好，晚上，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马继，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记不记得那年我跟你说，28岁我要自己做老板，然后就结婚。” 　　“当然记得。” 　　“今天我28岁，‘当老板’的目标也实现了，我想今天就宣布和小丘订婚，等我病好了就结婚，到时你给哥们儿当主持人，好吗？” 　　我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好！我一定当……” 　　那天离威威去世整整三个月。 　　威威一生中参加了无数朋友的婚礼，喝了无数杯喜酒，可是最终也没能等到自己结婚的那一天…… 　　威威临终前，口鼻中插满了管子，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这个留下他太多青春的足迹与梦想的世界，他不愿离开。当心电图仪的电波逐渐变成一条平滑的直线，一切仿佛都凝固了。“威威，你别走！”所有在场的人痛哭失声。 　　当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坐在沙发上，望着威威的像片，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望着手机的屏幕，盼望着奇迹会出现，上面会闪烁着熟悉的号码，约好晚上一块再出去玩儿……什么都没有。我点燃一支烟，放在威威的像前，烟头忽然一亮，威威回来了，熟悉的笑容依旧，仿佛在对我说：“我走了，我们来世再见，我的事别太费心，别耽误了工作……” 　　这一天是一九九七年九月三十日，全国放假七天。 　　 　　 2000年9月

原文 发表于往事如歌--回忆梁宏威  浏览：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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