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号馆文选__长篇连载

温室殿位于未央宫前殿的北面。顾名思义，在寒冷的冬天，殿中仍是温暖而舒适的，所以，天子刘彻特意选择这里，作为召见几位朝廷重臣的地方。 　　 　　　　第一个到来的是丞相卫绾，刘彻听到通报便起身迎了出去，搀扶着这位须发尽白、年近古稀的老丞相进殿。卫绾历事文帝、景帝，本是三朝老臣，而且曾做过太子太傅，是刘彻的老师，如今抱病前来，皇帝自然要特别礼遇。武安侯田焚、大司农韩安国不多时也到了。魏其侯窦婴来的最晚，但在未时将到之际，他也准时踏进了殿门。 　　 　　　　众人见礼已毕，武帝开门见山地说："此次约见，是朕和丞相事先商定的。现今，朝中太尉一职无人担任，丞相又久病请免，朕想在朝会公议之前，先征询诸公的意见。" 　　 　　　　"是啊，臣卧病已久，又年老体弱，实在难当重任，议置丞相、太尉，乃当务之急。"卫绾说起话来声音嘶哑，底气全无，果是病得不轻。 　　　　"事关重大，诸公都是朝廷重臣，请直抒己见，自荐或荐人均可。"武帝用期待的目光扫视众人。 　　　　"臣田焚不才，愿陈一己之见。"武安侯迫不及待，抢先开口。 　　 　　　　年约四十余岁、相貌威严的窦婴禁不住冷哼了一声，韩安国面无表情，刘彻、卫绾则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请讲。"武帝道。他与卫绾其实早已选定了继任丞相者，召见武安侯等，实是为了避免争夺相位的事情，公开进行于朝堂，激化大臣之间的矛盾。 　　 　　　　近来，田、窦二人各自忙于结交宾客，网罗党羽，以提高声誉，击败对方，这已闹得沸沸扬扬了，而太皇太后和太后的介入，则使事情变得更加错综复杂。窦氏属意自己的从兄子窦婴由来已久，早在孝景帝在位时，就曾多次荐他为相，但因刘启认为"魏其侯沾沾自喜，过于轻率，不持重"，坚持任用卫绾而未成。至于王太后，她属意自己的同母弟田焚，认为他能言善辩，极有口才，曾学《磐盂》诸书，很是贤能。这样，连东宫也有两种意见，武帝、卫相夹在其中，十分为难，一旦处置不当，就会引起朝中的混乱。 　　 　　　　众目睽睽之下，田焚不慌不忙，他神态庄严，语气诚恳地说道："居相位者必须深得朝臣拥戴、士民信重，以臣看来，此非魏其侯莫属。" 　　 　　　　此言一出，除韩安国外，个个吃惊。窦婴瞪圆了眼睛，直盯着田焚，象不认得他似的，适才一丝冷冷的笑意兀自留在他的嘴角未去。刘彻、卫绾半信半疑，本来他们事先已做了充分准备，待田、窦互不相让时共同化解，甚至连君臣二人如何一唱一和都做了周密安排，谁知武安侯不但未自荐争相，反而推举窦婴，真是出乎意料。 　　 　　　　田焚对众人的惊诧视若无睹，续道："有两件事，陛下想必也知道。当年景皇帝未立太子时，曾与梁孝王一道宴饮，酒酣之际说过千秋之后传位梁王的话。魏其侯听到后，立即言道天下，乃高祖的天下，父子相传，此为汉之定约，皇上何能擅自传位梁王，谏阻了大位传胞弟之举。孝景三年，吴楚等七侯国反叛，魏其侯被拜为大将军，赐金千斤。他举荐了袁盎、栾布等家居的名将贤士，又将所得赐金尽数令军吏取用，无一入家。只此两事，已足见王孙的忠直贤能、廉洁无私了，臣田焚恳请陛下择之为相。" 　　 　　　　武安侯满怀热情地替窦婴说好话，末了，更自然而亲切地呼他的字"王孙"而不称其名。魏其侯坐在那里，脸胀得通红，他觉得自己实在错看了田焚，不久前还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惭愧已极。刘彻、卫绾至此也疑虑全消，为事情能如此发展而高兴，尤其是刘彻，原本不太喜欢他这位舅舅，觉得他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而今为他荐贤的诚意所感动，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 　　 　　　　只见武帝连连点头道："君所言正合朕意，卫丞相也持此看法。"话已出口，刘彻方想起韩安国还未发表意见，连忙补了一句："不知大司农以为如何？" 　　　　"臣亦同此议，只是太尉一职委以何人，臣以为魏其侯当有高见。"安国微笑着回答。 　　　　窦婴看看田焚，也笑着说："陛下圣明，想必不用臣说出心中所想。" 　　　　"好！"武帝禁不住兴奋地叫道。"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真是两全其美，我想太皇太后、太后也必定会赞同的。" 　　 　　　　众人皆颔首称是，殿内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当此群情高涨之时，武帝面对着白发苍苍的老臣卫绾，满怀感激之情而又不无伤感地说道："不久之后，丞相就要去官家居了，再不能助我处理万机，也不能与我常常相见。我们君臣相处十年，一旦分开，实在令人难过！想当年，我为太子之时，丞相是我的老师，一直克尽职守，全心全意地教导我，近几年，居于相位，为群臣之首，辛苦操劳，谁人不知，今日又抱病前来，为朝廷出谋划策。对丞相的耿耿忠心，朕当永铭于心，只可惜不管用什么也无法报答啊！" 　　 　　　　卫绾闻言，不由老泪纵横："陛下这么说，教老臣如何担待得起！文皇帝、景皇帝和陛下对臣的恩德，卫绾虽百死不足以报！" 　　 　　　　说到这里，他轻咳了几下，略略平静一下心情，续道："臣自知以后再无机会过问朝政了，所以有一事奏请陛下恩准。" 　　　　"丞相请讲。" 　　　　"现今各地荐举的贤良中，有不少人研究的乃是申不害、商鞅、韩非以及苏秦、张仪之流的邪说，臣以为申、韩等辈之言扰乱国政，对我朝十分有害，请陛下将这些贤良一律罢黜！" 　　 　　　　"卫丞相所言极是，窦婴完全赞成！" 　　　　"臣田焚也请陛下准卫丞相所奏。另外，朝廷应大力提倡儒学，方是上策。" 　　 　　　　魏其、武安二侯俱好儒术，对申、商、韩的法家学说和苏、张的纵横家言论一向持否定态度，所以卫绾的建议一提出，立即得到了他们的热烈支持。韩安国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涉猎广泛，通晓杂家学说，但从师主学的恰恰是《韩非子》一书，如今众口一词，要罢黜法家，他当然不会赞同，但也不便公开反对，只得默不作声。 　　 　　　　武帝道："即是如此，朕就依丞相所奏。不过，朝中大臣真正精通儒术的恐怕不多，诸公能推荐几个这方面的贤才吗？" 　　　　窦婴道："臣推荐赵绾、王臧，他们都是当世大儒鲁国申培申公的弟子。" 　　　　"是啊，陛下可拜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以提高儒者在朝中的地位。"田焚进一步建议。 　　 　　　　御史大夫位上卿，掌副丞相，乃三公之一；郎中令主管宫禁守卫，也是九卿之一。决定如此重要的任命，武帝不禁有些踌躇，见卫绾、窦婴都极力表示赞同，这才说道："此事还须向东宫言明，朕希望太皇太后、太后不会反对。" 　　　　"陛下一心想有所作为，可太皇太后笃信黄老之言，崇尚无为而治，这兴儒之事，恐怕不会很顺利。"卫绾不无忧虑地说。 　　 　　　　"恕窦婴直言，丞相未免太多虑了。大汉自高祖以来，一直以无为治天下，尤其文皇帝时，轻徭薄赋，宽刑减政，使国家一日更比一日富庶起来，赢得了万民的颂扬，此为太皇太后亲历，她老人家当然会信服黄老之说的。如今，只要我们辅助陛下，以儒术将国家治理得更好，太皇太后自然不会固执己见。再说，无论是在朝的大臣，在野的士人，还是宗室子弟，倾向儒学的已日渐增多，假以时日，太皇太后也定会由崇道家转向崇儒学的。"魏其侯断然说道。显而易见，他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武帝不愿就此深谈下去，遂道："时辰不早了，诸公对朝政还有何见解，希望尽快讲来。" 　　　　窦婴道："现在宗室和窦氏家族中，有许多人品行不端，应当检举出来，除其属籍，以儆效尤。还有，列侯如今大多久居长安，不回自己的封国，陛下当令他们各自就国。" 　　 　　　　田焚道："臣请陛下废除关禁，使诸侯国人来京师过关塞不受稽察，以示天下一家。臣还请陛下依古礼规定吉、凶、军、宾、嘉等各种服制，以兴太平之象。除此之外，臣以为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设立明堂。" 　　　　"明堂是何等形制，有何用处，朕不甚明了。" 　　　　"明堂是举行朝会、选士、祭祀等大典之处，天子只有在明堂宣明政教，接受诸侯朝觐，方才符合古制。至于明堂的具体形制，臣也不知，但申公必定知道，陛下可接他来京师。" 　　　　"好，朕将一一办来。" 　　　　卫绾谏道："臣不才，曾为陛下之师，深知陛下自幼便天资过人，登基后，必能成一番大事。但欲速则不达，请陛下不要操之过急。" 　　　　韩安国道："臣也以为陛下还是慎重从事为好，若能待机而动，将会事半功倍。" 　　　　"嗯。"武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窦、田二人均不以为然地笑笑。 　　-----------------**********----------------- 　　　　大汉天子刘彻坐于马车之中，心情颇为愉快。几个月来，他的种种努力没有白费，想办的事情已是件件如意、样样称心了。窦婴做了丞相，田焚做了太尉，他们推荐的赵绾、王臧也分别拜了御史大夫、郎中令。另外，他已派使者持束帛玉璧前往鲁国，用安车驷马迎大儒申公前来长安。除此之外，更让他欣慰的是，祖母太皇太后对这些做法一直未加反对。想到这里，年少的皇帝禁不住心花怒放，在他眼里，远处的未央宫似乎也比往日更壮丽、更巍峨了。 　　 　　　　可是，马车驰近皇宫的外门司马门的时候，刘彻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令他不快的声音。再近些一看，原来是几个侏儒跪于驰道旁，一边磕头，一边哭号着。皇帝十分奇怪，无端端的，为何跪伏路旁，磕头哭泣呢。于是，他令马车停下，随即下车走到他们身边。侏儒们这才止住悲声，向天子行礼。 　　 　　　　刘彻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哭什么？" 　　　　年纪稍大些的侏儒道："请皇上开恩，千万不要杀我们。" 　　　　"杀你们？"刘彻莫名其妙。"你们又没做错什么事，更没犯大汉律法，朕凭什么杀你们？" 　　　　侏儒们面面相觑，还是那个侏儒大着胆子问道："皇上不是说我们这些侏儒，既不能耕田，也不能从军，做官又不能管百姓，无益于国家，白费了衣食，要将我们尽数杀掉吗？" 　　 　　　　"朕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谁这么大胆，竟然假借朕言，欺哄你们！"皇帝怒气冲天，几个侏儒这才恍然大悟，正要告发诳骗他们的人，却见少年天子乌黑的眸子一转，忽然笑了，道："是不是东方朔干的？" 　　　　"是啊，就是他！他还说只要我们在皇上经过的时候叩头求饶，皇上就会宽恕我们，而且，如果皇上追问我们是谁说的，我们可以全推到他身上。咦，陛下怎么知道是东方朔呢？" 　　　　"普天之下，能干出这等事的人，除了他哪会有第二个！来人，立刻召他来见我！" 　　 　　不多时，东方朔就在两个御前侍卫的陪伴或者说押送下，施施然走来。罪行已然败露，他的脸上却毫无紧张惊惶之色，反而喜气洋洋的，象是刚刚立了一件大功。 　　　　刘彻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外表却一副凛然之色："东方朔，你知罪么？" 　　　　"臣不知。"东方朔慢吞吞地跪下，一脸无辜。 　　　　"你为什么编造谎言，无端吓唬几个侏儒？" 　　　　"那实在是迫不得已呀！因为臣眼看不久于人世了，为了死前能再见陛下一面，方才出此下策！" 　　 　　　　"你要死了？朕怎么看不出来呢？"刘彻兴趣十足地打量着东方朔。 　　　　"臣是不想让陛下难过，才勉强打起精神的。陛下请看，臣东方朔身高九尺有余，侏儒们高不过三尺，可臣与侏儒们的月俸却是毫无二致，侏儒们一囊粟，钱二百四十，东方朔也是钱二百四十，一囊粟，侏儒们肥肥胖胖，直要饱死，东方朔瘦瘦长长，却要饿死了！" 　　　　"噢，是吗？"东方朔说得凄凄惨惨，刘彻却禁不住哈哈大笑。 　　　　东方朔不管皇帝的反应，绷着脸续道："臣原曾想四处讨些饭吃，但那有碍朝廷体面，万万做不得。思虑再三，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皇帝笑问。 　　 　　　　"既然东方朔是一多余之人，无才无德，上书之言又全不可用，何必不请陛下将臣早早罢去呢！这样，东方朔可以回家静静待死，免得再白费长安之米！" 　　　　这一回，皇帝不笑了，正色道："东方先生何出此言！先生有才有德，我岂不知！只是先生的奏书洋洋洒洒，写满三千木简，当初，公车司马两人费了不少力气才抬进宫内，我也读了两月有余，前几日方才读罢。"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忽然清了清喉咙，朗声诵道："治世之道，不过有三，则是教也，利也，威也。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使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此为上策；以名为饵，以金钱作张弛，推而广之，此为中策；以武力行道，以残暴儆人，顺者昌逆者亡，此为下策。秦、纣因暴虐而失天下，高祖因宏恩大降而得天下……" 　　　　未待皇帝诵完，东方朔已是一脸肃然，他不再摇头晃脑，不再苦脸皱眉，而是认认真真地向皇帝行了稽首之礼，说道："陛下竟然记得臣上书所言，着实令臣感佩，令臣惭愧，请陛下治臣假传上意之罪。" 　　 　　　　刘彻连忙示意东方朔平身，道："先生何罪之有！让先生待诏公车这么久，实在是太怠慢了，朕有过当改，打算擢先生为常侍郎，随我出入禁中，做我的近臣，先生觉得如何？" 　　　　"臣谢陛下隆恩。自此而后，东方朔愿为陛下、为大汉殚精竭虑，万死不辞！" 　　 　　（菲菲2003.5.14上传于“千秋英雄汉”，2000.3.16上传于个人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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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3/5/25 9:1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