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号馆文选__长篇连载

初冬时节，朔风乍起，遥送那果实累累的金秋渐渐远去。若要再拥有一份收获的喜悦，还需一段长长的等待。想起春天里能时时闻到的花香，忆起夏日里能常常听到的蝉鸣，记起金秋里时常送爽的风儿，一股淡淡的愁绪会悄悄爬上心头。是啊，没有了那碧绿金黄的延伸，没有了那万紫千红的点缀，大地该是一片萧瑟，了无生机的时候了。然而，聚集于未央宫北阙之外的数千充满生机活力的人们，却丝毫没有感到初冬的寒意，他们给长安、给大地带来了春的神采，夏的热情，秋的多姿。花鸟草虫的生机，怎能与人的活力相比呢！ 　　 　　　　这些跃跃欲试的四方之士，服色各异，口音不一，却个个都有一张满是兴奋的脸，一双满是希冀的眼。一展所长的共同心愿，使他们一见如故，相交甚欢。此刻，他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新登基不久的皇帝。 　　 　　　　“当今天子真是少年有为，正月方才即位，不久便诏命丞相、御史、列侯等百官荐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前几日，又亲自策问贤良古今治国之道。比起高皇帝下求贤诏，文皇帝举贤良、孝廉，实是丝毫不让啊！” 　　　　“确实如此！陛下不但让天下之人纵论政事得失，还准言事吏民乘公车直接到阙下上书。若非天子百般眷顾，沿途县官接食安顿。以我等家中之贫困，所居之僻远，怎能千里来至京师，直陈一己之见！” 　　 　　　　“我以为当今天子恐怕不只是专力于效法先祖，更是立志于超迈五帝三王呢！现在正是十月岁首，陛下亲自创立年号，以今岁为建元元年，此乃自古帝王未有之事。可见天子虽然年少，却是一心要弘大祖业，开创前代未有之风，以垂法后世。我辈幸甚，逢此明主盛世，正该竭尽所能，建一番功业，这才不枉此生！听说天子要亲览我等所上之书，若是言之有理，宏见博识的，就是俊异之士，将待以不次之位；若是所述平平，不足采用的，也定一一相告，罢之令归。诸君此番来京，想必也是毛遂自荐，以求入仕朝廷，辅弼人主。但不知我们之中，谁能有幸而得偿所愿啊！” 　　 　　　　说到此处，众人一齐望向未央宫，忐忑不安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需知汉代人民上书，皆由公车司马代递，并不能直接见到皇帝本人。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的奏章能得到天子赞赏而得以陛见啊！ 　　 　　　　此刻的未央宫承明殿中，年方十六的大汉皇帝刘彻正聚精会神地捧读吏民们的上书。他的面前摆着一张鎏金朱漆的御案，每只案脚都雕成生动简练的龙首之形，案上整齐地堆放着待阅的简牍。这位被后世称为汉武帝的少年天子，身材十分高大，肩背也非常宽阔，一张脸还带着三分稚气，鼻梁高高的，前额宽宽的，闪动着的双眸乌黑发亮，仍如儿时一般。正在阅读的奏书，显然十分吸引人，使他年轻的眼睛更亮、更有神采了。不知不觉中，他忘形地念出了声： 　　 　　　　“臣东方朔字曼倩，少年时失去父母，长大后奉养兄嫂。年十三学书，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能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臣东方朔年方二十二，身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猛如孟贲，敏捷如庆忌，廉洁如鲍叔，守信如尾生。臣既有如此多长处，足可以为天子大臣了，陛下以为如何？” 　　 　　　　读到此处，少年天子不禁对这个东方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自他策问贤良，亲览上书以来，自荐之文不知已看过多少，但象这样直截了当地自我赞扬、自我称誉之事，可说是从未有过，不由大为赞赏。他已等不及看完近十万字的全文，只在简牍上匆匆作了一个续看的记号，便立即叫来谒者，吩咐道：“传朕的旨意，宣召平原东方朔即刻前来觐见！”谒者领旨，刚要离去，又被唤住。皇帝想起，在策问百余郡举贤良之时，曾有一人的对策颇为精彩。连日因忙于浏览堆积如山的奏牍，未有余暇，竟然不曾传见，连忙又加了一句：“将会稽贤良庄助也一并宣来承明殿！” 　　　 　　　　刘彻一边整理衣冠，等待二人，一边在想象着他们会是何等模样：庄助大概是个文弱书生，才思敏捷，彬彬有礼；而东方朔呢，必是个英俊青年，高大潇洒，爽直敢言。正在皇帝急于印证自己的猜测，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二人终于来到殿中，一齐拜倒，朗声道：“臣东方朔、臣庄助拜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武帝连忙伸手相扶，急道：“两位先生快快平身！今日又不是在朝堂之上，就不必拘礼了！”庄助、东方朔这才站起，抬眼看皇帝，两人都不由为少年天子那非凡的神采气质所吸引。武帝也在打量他们：庄助确是个白面书生，俊秀文雅，但并不象他想象的那么文弱。至于东方朔，则又让人大大地吃了一惊。 　　 　　　　少年天子笑吟吟地说：“东方先生，你上奏自荐之言果然是字字不假，句句属实，当真可以做我大汉朝廷的大臣了！” 　　 　　　　“陛下真不愧为圣明天子！以臣东方朔的品貌才学，也只有天子大臣的身份方能相配！”东方朔毫不谦虚地回答，长得小巧精致的脑袋得意地摇晃起来，一双招风耳朵也微微颤动，与若悬珠的双目、如编贝的皓齿相配，实在是奇妙的很。 　　 　　　　皇帝强忍住笑，自回原位，又指着两张略小的案几，令二人各自临几而坐。这才从容开口：“汉兴以来已有七十余年，如今已非秦亡之时可比，残破之景已不复见，百姓乐业，天下富足。然而国家尚有大患未除，使我深为忧虑，两位先生可知道是什么吗？” 　　 　　　　“匈奴为患，朔方不宁。”庄助不愧是经民、官、御三选而出的俊才，回答问题简洁明了，切中要害。他又进一步说：“古时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百姓痛恨其侵盗不已，使他们远离家园，不得安居，愤而作歌道‘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猃狁即是匈奴古称。可见匈奴为患中国，自古而今，非止一日。陛下心中忧虑的，想来必是此事。” 　　 　　　　刘彻点头道：“先生所料不差。不是说‘岂不日戎，猃狁孔棘’吗？那匈奴每次来犯总是凶猛而迅捷，害得我们不得不时时戎备。北边一日不宁，我中国一日难安，所以必先去之而后快。只是根除边患，需赖将才，你们可知何人能当此任？” 　　 　　　　“上郡太守李广李将军！”庄助、东方朔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也久闻陇西李广的大名，他可是勇猛无双、天下罕敌的名将啊！”皇帝兴奋地说。“当年在匈奴大入萧关之时，他以良家子身份从军，猿臂善射，杀敌甚多。我祖父文皇帝曾言道：‘可惜李广生不逢时，若令他跟随高祖平定天下，受封万户侯又算得了什么！’” 　　 　　　　庄助应道：“是啊，李将军是一员猛将，也有谋略。先帝时，他曾率百余骑兵遭遇胡兵数千。那时两军相距不到三里，众汉兵见对方人多势众，又都是精锐之士，大有惧意，都想拨马逃走。唯独李将军认为汉军离大营尚有几十里之遥，若然逃遁，胡骑依恃马快人众，必会随后追击，不消片刻，便会将汉军尽数射杀。因此他严令众人不得后退，反让大家继续向前，进至与胡兵相距二里之处，而后解鞍下马。匈奴不明底细，以前又常在汉地遇伏，怀疑汉军又是在行诱敌之计，一时犹豫不决，不敢上前。两军相望，僵持了一阵。匈奴有一个骑白马的将领按捺不住，走马突出阵前。李将军见了，立即飞身上马，驰到稍近，弯弓搭箭，一箭射去。只见箭如流星，白马胡将应弦而倒。匈奴一时骇然，未及清醒过来，李将军已然奔回本队，解鞍下马，好似无事一般，径自坐在地上歇息。这时，天色渐黑，胡兵见汉军并无退缩之意，更认定汉军有伏兵在前，打算趁夜诱袭他们，终于未敢冲过来搏杀，而是缓缓引兵退去。李将军部卒未伤一根毫毛，安然回营。” 　　 　　　　东方朔见庄助侃侃而谈，也不甘心让皇帝小看了自己，赶忙续道：“这件事东方朔也知道，我还听到过李将军别的事情。李广出身将门，他的先人名叫李信，秦时为将军，曾率军追获燕太子丹。李广所学箭法，是他家世代相传的神射技艺。传说几年前有人找李将军比试，指斥‘李家神射’不过是浪得虚名，这下可惹恼了他。李将军也不与这人噜嗦，只不声不响地张开他的陷坚却敌大黄弩，片刻之间，连发两箭。这第一箭，射下了天上高飞的一只大雁，那可是不偏不斜，穿喉而过；这第二箭，可就更神了，竟是射向远处一块巨石，箭身直没石中，只余箭尾在外，把那个寻事的人当即骇晕了过去。看客都赞李将军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怕是养由基再世，也不能有如此神箭神力！” 　　 　　　　东方朔啧啧赞叹着李广，末了还不忘为自己美言几句：“李将军的神射虽是天下第一，我东方朔的剑术却也是盖世无双，而且还精通兵法。陛下重用李广，也别冷落了曼倩。” 　　　　庄助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凝视着东方朔那细细长长的脖颈，要知道东方先生之所以有九尺余的身高，长脖颈的作用不可低估。他又仔细研究了东方朔那细细长长的胳膊，要知道东方先生之所以擅长舞动利剑，细胳膊的力量，乃是源泉。看着看着，庄助不由暗暗发笑，东方朔却依然正襟危坐，面不改色。 　　 　　　　武帝正沉迷于李广的传奇之中，对那位猿臂善射的猛将悠然神往，全然未留意东方朔的一番自吹自擂。半晌，他才如梦方醒，说道：“明日一早我就下诏，拜李广为未央卫尉！对了，还有程不识也是当世名将，就拜为长乐卫尉。”停了停，他话锋一转：“两位先生的文才非同一般，想必早已读过《子虚赋》了。前几日我在宫中读起此赋，想到天下竟有如此高才，可惜朕却不能与此人同时，真是平生一大憾事啊！” 　　 　　　　庄助笑道：“皇上不必抱憾，《子虚赋》乃蜀郡司马相如所作，几年前我在成都游历时曾与他相见。他远不是个老者，身体也还康健。依我看，只要陛下愿意，他是很高兴来京师拜见的！” 　　 　　　　刘彻大喜，叫道：“果真如此吗？那可太好了！我以为此赋成于先帝之时，写赋之人似是长者，恐怕他已不在世间了呢！既是如此，我当立遣使者前往蜀郡，迎他来见。先生若还知晓些什么，快快一一讲来！” 　　 　　　　庄助不慌不忙地说：“陛下莫急，容臣慢慢道来。相如字长卿，自少时便好读书，学击剑。本名犬子，因仰慕蔺相如的为人而更名相如。先帝时曾为武骑常侍，因病免官。后来，他客游梁国，蒙梁孝王款待，又与当时的名士邹阳、枚乘、庄忌等结交，《子虚赋》便是那时所作，相如也藉此而成为名满天下的才子。” 　　 　　　　“还是风流才子呢！”东方朔兴致勃勃地接口道。刘彻和庄助对望了一眼，随即含笑看着他。东方朔毫不在意，滔滔不绝讲了起来：“相如在梁孝王薨后，回到成都。因家境贫寒，无以维生，遂应好友县令王吉之邀，前往临邛。当地多富人，而以卓王孙家为蜀郡首富。卓家备办酒席，邀请了百余客人，相如作为贵客也在其中。他却称病不去，让众人一直等到中午。后来，还是王吉亲自去迎他，这才不得已而往。相如在卓家一露面，其翩翩风采便使满座宾客尽皆倾倒。那时，卓王孙有一个女儿，名叫文君，年方十七，新寡不久，不但美若天仙，而且精通音律。相如久慕其名，便于酒酣之时，即兴抚琴一曲，名曰《凤求凰》，以动其心。临走时又央人转达对她的爱慕之意。那文君悦相如之琴音，爱相如之文才，遂生相许之意，可是她父亲卓王孙却绝不愿女儿嫁个无官无钱之人，要他允准，难赛登天。文君生性风流不羁，蔑视礼法，怎甘心让大好姻缘就此白白错过，索性来个夤夜私奔，与相如双双逃往成都。此事不久就在蜀郡就传开了，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讲到这里，东方朔顿了顿，不无艳羡地说：“司马相如真有福份，那卓家可说是富比王侯，只僮仆就有八百之多，想与他家结亲的人不知有多少。卓文君本人又生得面目姣好，人赞她‘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真正是蜀地第一美女啊！” 　　 　　　　东方朔说到最后几句时，眼中脉脉含情，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少年皇帝见了，不禁露出顽皮的神态，故意打趣道：“我看先生对那个司马相如好象是又妒又恨，是不是很不高兴他娶到了卓文君呀？” 　　 　　　　东方朔做出悲伤无奈的神态，有气无力地说：“是也罢，不是也罢，不管怎样都嫌太迟了点。” 　　 　　　　他的表情过于夸张，谁都知道他并不是认真的，皇帝却一本正经地安慰他：“东方先生何必如此难过，将来司马先生见到你的妻子，想必也会妒忌得很！”言罢，君臣三人一齐哈哈大笑。 　　 　　菲菲2003年4月3日上传于网同本站，2000年2月23日曾上传于个人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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