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号馆文选__长篇连载

这是景帝七年即公元前１５０年的西汉国都长安。春天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这座世界上最繁华美丽的城市，使她更增添了几分迷人的风采。城中几组规模宏大的皇家宫殿群，在这丽日晴天的映衬之下，显得是那么金碧辉煌，气象万千。其中位于长安城东南的是长乐宫，巍峨壮丽，尽情展示它作为皇太后之宫——东宫的赫赫气派。 　　 　　　　在长乐宫宣德殿外，两男一女三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正沐浴在春光里，尽情追逐着，嘻闹着，欢叫着。年长几岁的男孩，眉清目秀，嘻笑时也带着三分拘谨，给人善良文静之感；年幼的男孩，似乎只有六、七岁的样子，活泼健壮，一双乌黑的眼睛非常有神，一看就是个机灵鬼；唯一的小女孩，则生得粉雕玉琢，一张红艳艳的小嘴微微噘起，带着几分凌人的傲气。有趣的是，三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既不是年长的男孩，也不是唯一的女孩，而是那个神气活现、似乎有着呼风唤雨之能的小家伙。谁也不会小觑了这几个顽童，因为他们穿着的锦绣绫罗实在令人惊羡，佩戴的华贵饰物更是令人眩目，而且，若不是有着显赫的出身，哪家的孩子敢在富丽庄严的皇宫中肆无忌惮地叫闹呢？不错，他们都是"金枝玉叶"。斯文的男孩，是当今皇帝的长男、栗姬之子，立为太子的刘荣；骄傲的女孩，是皇帝胞姊馆陶长公主之女、堂邑侯陈午的掌珠，小名阿娇的陈娇；活泼机灵的男孩，便是当今皇帝的第十子、王夫人之男，封为胶东王的刘彻。此刻，三个孩子是如此的天真而无忧，全然不知他们即将面对一场关乎他们一生荣辱沉浮的宫廷风暴。 　　 　　　　宣德殿中，三位前来朝见窦太后的贵妇，表面上正专心陪太后闲聊，实际却忙着互相猜疑，各逞心机，使本该轻松而和谐的会面，带着沉重而不自然的气氛。她们中最为艳丽风骚的是栗夫人，若不是她那双大眼睛一会儿露出怨毒的目光，一会儿又闪着鄙夷之色，她的美色丽质定会令满殿生辉的。栗姬怨恨的是馆陶长公主，而长公主这个窦太后唯一的爱女，正满面春风地谈笑着，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对栗姬也是怒恨不已。不但以美貌且以聪慧闻名的王夫人，一面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座中几人的微妙神态，一面轻声细语又恰到好处地与太后搭着话，脑子里居然还腾出空来，为她爱子的未来紧张筹划着。 　　 　　　　身为皇帝宠姬的栗姬，凭着她的天生丽质,一度专宠后宫， 儿子刘荣也被立为皇位的未来继承人。可是好景不长，皇帝近年来又恋上新进宫的几个美人，对她日渐冷淡。更让栗姬愤愤的是，作为太子的母亲，她并没有被顺理成章地立为皇后，皇后之位至今空着。凡此种种，都使天生嫉妒心和虚荣心极强的栗姬大受刺激，在本来的刻薄冷傲之外，又新添了狂暴多疑的毛病。在她眼里，天下的女子都是她的仇敌，更不消说曾进荐几个美女给皇帝的长公主了。至于长公主，原本与栗姬并无什么特别的嫌隙，她的愤怒完全是被愚蠢无知的栗姬激起的。数月前，她兴冲冲地向栗姬提起，愿把自己唯一的爱女陈娇许配给栗姬的儿子刘荣。为新人夺宠一事正对长公主耿耿于怀的栗姬，头脑发热，自以为报复的机会来了。不但一口回绝了婚事，还把长公主拐弯抹角地奚落了一番，似乎与阿娇订婚，太子会自降身价似的。在太后母亲和皇帝弟弟面前也从未遭到如此羞辱的长公主，当然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她发誓要加倍报复。几个月来，她不断在皇帝面前揭栗姬的短处，又不着痕迹地称赞另一夫人之子是如何的聪明可爱，使皇帝对栗姬由冷淡而渐生不满。今日长公主前来问候母亲，碰到了五日一朝太后于长乐宫的栗姬、王夫人，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巧合，而是早在她的全盘谋划之中的事情。她睇视着栗姬，心里恨道："这个不通事的贱人！仗着自己是太子的母亲，竟敢当面羞辱我！你不过是皇帝的媵妾之一，我却是皇帝唯一的同胞姐姐。我的女儿还是要许给未来的天子，只不过决不是你的儿子。废掉一个小小的太子，还不就在我长公主一句话！"正寻思间，忽听太后在吩咐宫女去把她的几位小皇孙召进来，长公主的脸上立时浮现出淡淡的然而却是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会儿工夫，阿娇已欢蹦乱跳地奔向她的外祖母，荣儿也低着头匆匆走到母亲身边。只有彻儿，正要扑到母亲怀里，却被旁边的姑母长公主轻轻揽了过去。王夫人起初愣怔了一下，随即恍悟,脸上不禁绽出快慰的笑容。 　　 　　　　长公主拉着刘彻的小手，左右端详着他，对窦太后说道："母后，你看彻儿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是又聪明又懂事，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太后看看彻儿、荣儿，又看看拥在怀里的阿娇，眉开眼笑地接道："是啊，彻儿很聪明,荣儿也很懂事，阿娇更会讨我的欢心！" 　　　　长公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逗着小刘彻："彻儿，你这么英俊，想不想找个漂亮的小媳妇呀？" 　　　　"想。"小刘彻脆生生地答道，那煞有介事的神态逗得太后、王夫人、长公主开心地笑起来，栗姬的脸色却愈发阴沉、难看了。 　　　　长公主指着侍立在侧的十几位年轻貌美的宫女，问道："你要哪一个？" 　　　　小刘彻东张西望了一番，打心里觉得索然无味。她们个个冷冰冰的，实在不可亲可爱，倒有几分令他生畏，于是他赶紧不住地摇着头，连连道："不要！不要！" 　　　　长公主又笑盈盈地指向自己的女儿，问他："阿娇好不好？漂亮不漂亮？" 　　 　　　　此话一出，窦太后也来了精神，她兴趣盎然地等着下文。栗姬似乎有了新的仇恨目标，怨毒的目光又落到了小刘彻身上。王夫人看起来若无其事，实则最是提心吊胆。凭着她的过人聪明，早已猜出长公主之意，而且她刚才就是在为此事大伤脑筋。因为应承长公主，将冒不小的风险：成则儿子将会成为新的太子，败则遭到栗姬可怕的报复。经过仔细比较，她觉得胜算较大，已决心要赌一赌。叵料长公主不问她的意思，而是径直向七岁的儿子发问，她真怕儿子一语不慎而招来祸事。 　　 　　　　处于注目中心的小刘彻，浑然不知自己的一句话竟事关福祸生死，但长公主一提阿娇，着实令他童心大乐。因为他和阿娇最玩得来，而阿娇又的确生得很好看，当下便喜得拍手大叫："阿娇最好！阿娇最漂亮！要是阿娇做我的媳妇，我一定造个金屋子，让她住在里面！" 　　 　　　　心花怒放的长公主一把将彻儿抱置膝上,疼爱地拿手一点小家伙的额头，笑道："这孩子真是乖巧！" 　　　　窦太后已乐得合不拢嘴："小小年纪，倒蛮有眼光的！" 　　　　王夫人现在算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里更充满了自豪得意之情，口中却谦道："彻儿将来若能娶到阿娇，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怕会辱没了长公主的爱女呢！"这番话长公主听来大为受用，心道："真不枉我在皇帝面前赞她母子。" 　　　　窦太后一听，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断然道："彻儿和阿娇是金童玉女，甚是相配。此事就由我作主，先定下来，待他们长大后再完婚。" 　　　　长公主和王夫人等的就是这句话，二人忙不迭地敛衽起身，齐声道"谢皇太后！" 　　 　　　　栗姬坐在一旁，见太后、长公主、王夫人都喜不自胜，就连乳臭未干的陈娇也在那里美滋滋的，简直是气疯了。她不敢在太后面前挖苦长公主，便想找王夫人的晦气。她心中恨道："别看你有几分姿色，怎能与我相比！你的儿子虽有点小聪明，怎比我儿身为太子！就算你又巴结上长公主，待荣儿登上皇位，我便是皇太后，那时非让你们母子还有可恶的长公主母女跪地求饶不可！现在我先让你当殿出丑, 出出这口恶气！"计议已定，便有意大声讥讽道："如今有的人真是颇有手段啊，想方设法地高攀，说不定还痴想着将来会当上皇后、皇太后呢！可惜几度适人，出身又卑微得很，实在是不配呀！" 　　 　　　　闻听此言，王夫人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红。原来，她在进宫前，确曾嫁于姓金的布衣为妻，并生有一女。后来，王夫人的母亲臧氏为求富贵，迫令女儿王志与其夫离异，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为侧室。如此，王夫人当然是两度适人了。但汉代的风气，并不注重女性的所谓"节烈"，不仅布衣百姓，就连皇室也并不以娶再嫁之妇为耻。说到出身卑微，也并不太符合事实。王夫人的母亲本是燕王的后裔，自然可算是出自名门。至于"痴想当上皇后、皇太后"，倒是说中了王夫人的部分心思，令她有些窘迫，但终未难堪到使栗姬称心如意的程度。 　　 　　　　窦太后患有眼疾，看不清座中诸女的神情。她虽觉得此番相聚似乎大异往日，但一直弄不懂其中的缘故。听了栗姬一番话，总算明白了几分。"出身卑微"几个字，分外刺耳，不禁令她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栗姬，你好大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轻慢无礼，信口胡言！我大汉择选皇后，必要贤德尊长的女子，并不看重什么出身。想当年，高皇帝提三尺剑而并有天下，兴大汉、称皇帝，虽自布衣，却是天意所在、民心所系。前几年晏驾的薄太皇太后，原本也是魏宫宫女，但天下谁不称她仁德良善，不愧为天子之母。朕也是出身卑微，难道不配做这大汉的太后吗？"说罢，也不待栗姬回话，便怒冲冲转身，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直入内室而去。 　　　　栗姬决未料到，她口无遮拦，逞一时之快，又得罪了一个不想得罪且万万不能得罪的人，不由骇得呆在那里，连谢罪的话也未想起来说。直到此时，实在有些愚钝的她，方记起窦太后的身世。太后名叫窦漪，早年只是侍奉吕后的宫女。后来被吕后遣出宫，阴错阳差地嫁给当时并不知名的代王刘恒为妃，先后生下女儿刘嫖，儿子刘启、刘武。不久，代王王后病死，所生几子又先后夭折。之后，吕后驾崩，陈平、周勃等大臣铲除诸吕，迎立高祖长子的代王为皇帝。刘启因在代王诸子中最为年长，遂立为太子，生母窦氏也由一个卑微的宫女一跃成为高贵的皇后，并在文帝刘恒驾崩之后，尊为皇太后。栗姬一念之差，使国家女主动了真怒，无异于将自己置身于悬崖绝境。 　　 　　　　长公主此时真可谓志得意满，报复的快感使她觉得浑身舒畅。她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扫了一眼那个呆若木鸡的栗姬，又轻蔑地哼了一声，便领着一双小儿女，与王夫人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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