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5号馆文选__影视戏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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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的观众
在人艺排戏的第一天,走进排练场,院务递给我一个小铃。座式,顶上有个小钮。恍惚觉着在哪部老片子里的老店柜台上见过。我不知道这玩意干什么用,接过来便放在脚边。派给我的场记小尹正打开空本子准备记指示,慌忙把小铃捧起来,轻轻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口气温和然而敬重地说:“导演,这是您啊。”我大惑不解:“这是我?!”她悄声跟我解释:“这是导演在排练场里的声音,打焦先生开始就这样,您要是想让排练中的演员停下来,按一下这铃,您要是想发话,也先按一下。”她示意我如何作,她举起手掌心,悬在小钮上,却并不落下去:“除了您,除了导演,旁人没权力碰。” 我用掌心试着砸了一下,小铃响了,清脆,并不洪亮的一声,但是,巨大的排练场,所有的演员,全都静下来,齐齐看着我。 如果说,人艺是高度重视现实主义表演技巧的大本营,同时,人艺也曾经是浪漫主义剧作家曹禺当院长,并且有既学者又平民的老舍,总之是聚会天才编剧的天堂。与此同时,在人艺的历史精神中,还有一类真实,一种神话,以一颗灵魂为代表:导演焦菊隐。 原谅我不历数人艺所有导演前辈,因为我太后进,无法,也不准备写一部人艺家谱。不过,有机会深入后台观察人艺对导演的那种情感,至今我都深觉离奇。 进人艺之后,我发现我跟这里的演员有一个共同分享:吃安眠药。只有在人艺医务室里我们一次可以拿到整瓶“安定”。这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的。这儿的医生跟正常地方的医生不一样,能够理解这里人的正常需要。演员每晚下戏卸装后,仍旧会处于高度兴奋状态,长久地沉浸在刚演过的戏里,自我赞赏这一晚微妙的表演感觉,哪个小地方没演好,哪句台词没说好,观众可能全没发觉,但是就会后悔地啃着自个儿的心!所有戏剧性心理振荡的余波要靠着安眠药来自我镇定。前台观众看不到比后台更深入的内心波澜,而从外表看来,观众很可以认为,天才演员也是疯子。这样看也不算错。作演员必须相信假景片、假道具全都是真的,相信一千年前的日子和外国故事是正在发生的真实,而自己真实生活里最憎恨的对手真的是热恋中的情人。以假当真,进入状态,滔滔不绝,超发挥着一切。在“正常人”看来,演员难道不是疯子吗?不够疯的,天生不是演员材料。而我看演员,也是天真的,永远的大孩子。 你知道吗,演员是相当依恋导演的。演员跟随导演对整部戏的立体规划,无论怎么说,到最后上台是看不全的,创作过程中演员信赖导演犹如遵从精神首领的信徒。人艺的天才演员们虽然从未把这种深情廉价地抒发过,但是,在多年的排练场里,他们一点一滴每时每刻地表达着这种深深的心理依恋。据说,当年“焦先生”在排练场是不多作指点的,只说,“你们开始走吧。”演员便根据对剧本的体会,自己说台词,走调度,演到不知该怎么演了还是继续演着,一直演到那个小铃响了为止。演员眼巴巴地看着焦先生,而先生可能只是说,“再琢磨,琢磨吧。” 这个幽灵故事多年来徘徊在人艺排练场里,我听着,恐慌,感动,挺可怜演员。老一辈人艺演员自己揣摩导演意图的味道,真有点像孩子揣摩和讨好大人的心情。而我不是那样排戏的。我不敢,也不能。于是之院长也许还是有考我的意思,不考剧本写作了,改考导演能力。人艺给我的第一批演员是学员班的。我导演的是苏联剧作家罗佐夫的社会伦理戏。我自己选的这个戏,原是两个独幕剧,我把两个剧拧到一起,让每一个演员在戏中分别扮演性格相反的两个角色。自然,我想表达人性自身并存的善与恶,也很想帮助我的演员。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效的小魔术。也许,并不是灰姑娘有多漂亮,是水晶鞋跟她形成了反差。当演员演着对比性的角色,会遮掩并提升了只演一个角色的表现。很可惜的是,我的学员演员基本上在只演自己的水平,生活里瞧着挺机灵的,一上排练场,傻眼了,对脚下的地板缺乏历史感,对自己先准备戏的人艺传统似乎一无所知。就是跟他们明说了,他们还是不知道,究竟怎么才叫自己准备戏。焦先生当年也许不发脾气,不过,据说他会对站下来不知该怎么演下去的演员幽幽说,“那是谁啊,站在那儿挡眼,劳驾挪挪地方吧。”我不能这么说演员,我知道这一切有多可怕,一个无助的创作生灵,在小小表演空间里渴求指点,犹如在失去方向的汪洋大海中想扒到一块木片。新手演员尤其很难自己走戏,于是,我每天讲小故事,激发灵感。一人两个角色,我有7个演员,于是14个角色,其中6个人我要一一替人想到怎么演。有一天,连我弟弟都对我发出警告:“你可不能对演员太厉害啊,我在去外地出差火车上,都听到乘客说你在排练场骂演员来着。” 我笑:“何止是骂啊?我给演员跪下来呢!” 为演员作表演示范的时候我跪在地上,而我那位学员演员看上来象是导演。他赞叹着说,“嘿,您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怎么就没想出来?” 我仰头答:“想?宝贝儿,光想够吗?在来排练场的路上,我差一点就在公共汽车上演了!” 跪在地上看年轻演员有点茫然。想像力,表现力,这些表演艺术的要素,需要一颗高度灵敏而通透的灵魂。而这颗灵魂怎么开窍?怎么才能懂“用心捧活”这句艺术小匠人的行规?戏剧表演艺术是一次性表达复杂而完整的人,一粒漂浮的单薄的心何以沉浸爆发多重人性层次?我请他继续演,他动了一下,站下来:“得,您说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吧!” 7个人,14个角色,只有一对角色一个人不用我操心。剧院开恩,给了我一位老演员,韩善续。他闷头琢磨自己的戏,排练散了,他会悄悄追着我,讨教自己琢磨的对不对,然后再到排练场上试给我看。当年轻演员笑场和打闹的时候他都不吱声。像人艺许多好演员一样,要是不理解他(她)的内心,你会以为这就是人艺,是真茶馆,树叶掉下来怕砸了头而不吱声。就在那个时候,韩善续开口了,他没有批评顶撞导演的学生,而是温和地给他一点实在的招儿:“比方说,你能不能这么走一下?” 那个男孩儿回答:“我不会那么走。” “你敢说不会!”我勃然大怒,“你狂的可能还知道你姓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你面临什么?明天出了学员班能不能进人艺,有没有这口饭吃,都是大问号。一个好演员,一个好心人,肯教你在这个混帐世上好走一步,你居然会不知好歹!我要是你,我就给老师磕头!” 骂演员是导演的诡计之一。学员们管韩善续叫“老师”,我却是不必叫的。不由想到如今风尚,少的老的全管人叫“老师”或自称“老师”。在落伍的我听来,常误会这是嘲讽,是骂人,吹自己——贬自己。我是韩善续的导演,第一次在人艺排戏,我默认他是亲密的帮手,是现场老师。有时候我在他琢磨出来的表演中,观察能改进的总体方向。 在人艺后台当高级观众,作导演的时候,我使用那个小铃的方法在人艺历史上可能属于最个别的。我总是先说“停”,演员停下来了,然后,我也许想起规矩,多余地按一下小铃,除了惹得小尹抿嘴笑,她的场记本上没什么可记下的。学院派导演不是书生,我不需要场记,我不必假装深沉地指点着身边的笔说,“哪里,哪里,如何,如何,”然后让场记宣读我的思考。我观察着排练场,分析着全部调度,同时体会着演员的潜能与困境。让演员停下来的时候,我便把所有方面都作着一一调整和启发。我其实也是反学院派的。在学院时我们会把一个戏研究排练8个月,而我不认为戏要排到百分之百完美再上台,应该高度尊重、保留并且坚信演员的创造潜能,要相信剧场!绝不必让演员在排练场里耗费才华,上舞台,有观众存在,演员会激发到人生顶点!把戏改名为《今晚我们照常演戏》,一个半月排练,我们的戏上演了。 2002年初春时在网上游荡的时候,我遇到一位当年的读者,一个曾经的铁路工程师,如今在美国写程序的电脑员。他说那时候只要到北京,必定去看人艺的戏,他至今生动记得演员谢幕后我走上舞台的样子。读作品,他想像这人很孤寂,很尖锐,而出现在舞台上的是位生气勃勃小个子,戴个大眼镜。奥,这就是“导演”。他想。 他写记得我跳上舞台的那一瞬间,他写记得观众对导演的掌声。而他保留在回忆里的我全然不记得。我根本不记得跟演员一起上人艺舞台谢过幕。但我记得自己的笑声,是在观众席里的笑声。演员总是会对我说,“导演,我知道昨晚你来了,我听到你在观众席里的笑声了。”是的,我非常爱笑,我太容易被吸引了,我天生属于最好的剧场观众。而作为导演,当把一个戏送上舞台的时刻,导演都知道要坐在观众席不同的位置里,从不同角度观察并调整舞台效果。有时,有的导演还会站在通往休息厅的侧门口,躲在丝绒帘里,一只眼看舞台,另一只眼悄悄看观众反映。我从来没有站过那个可以双向监视的位置。你只要能坐在观众席的任何地方都对啊,这是技术观察,也是纯粹享受,你跟普通观众一起欢笑,一起凝神静默,你沉入在观众的呼吸里,你体会着人心所在。 人艺高度依重导演的内在精神,对我个人来说也表现在级别上。我进剧院不久中国开始评级制度。竞争之激烈,同学个个痛苦挣扎。而我,不争,也根本不想。觉得没给人艺什么啊,而人艺给我2级导演,所谓副教授级。想夸耀历史虚荣的话:80年代中期,无论在同学中还是全国戏剧界,都是惟一例外。 在人艺晚辈我来看,老舍,焦菊隐,是人艺内部的神话。人艺老人提到两位含冤辞世的大师时,总好象瞻仰着活圣像,仍然敬重地冠之“先生”。而人艺的古典,精美,优雅,缩到最短,全部在此了。我的作派和言辞方式跟人艺格格不入,不过,我发现,我似乎本该就是人艺的人。也许在这个地方,我意识我的有关“古典”的最好定义:激情、忠诚、永远勤奋于操练手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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