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他自称为"老九"。对不平的事，总喜欢站出来说话。他曾经说过，如果他能唤醒那些贪官污吏们的良知，从而改变中国当前的教育现状，他愿意像屈原那样投江自杀。他以网络为武器，与教育腐败做斗争，然而他刺向的是一张弹性十足、伸缩自如的巨网。在这张巨网面前，他战斗的稚嫩、无畏与无助就涂上了浓厚的唐吉珂德色彩。他为六百多名教师争得了工资，老师们笑了，一个多月后，他却死了，不是像屈原那样悲壮地投江赴死，而是死于全然无备的枪杀。教师殒命归家路吴添犁现场篇 一声枪响，"老九"倒在回家的路上　天空中堆满了乌云，低低的。一道道闪电，不时撕破乌云的阻隔，给大地带来瞬间的光亮之后，又倏然而逝，很快，周围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灰暗世界。乌云的下面，远处是山，近处有田，一条4米宽的砂石路，逶迤在田野中。路的两边长满了茶树和瘦竹。一阵风扫来，把树梢吹得左摇右晃。雨点打在树叶、竹叶上，哗哗作响。路的拐弯处不远就是湖南省益阳市龙光桥镇的一个小村庄，叫马尾嘴。这是2002年4月26日的下午，天空中下着瓢泼大雨。下午5时20分，在拐弯处，能隐隐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摩托车的马达声，当声音越传越近的时候，突然响起了"砰"的一声巨响。在附近田里劳做的人们，没有谁在意，都以为是车胎爆了，继续忙手中的活儿。十分钟后，在附近的理发店避雨的村民尹益秋回村，当他走到砂路的拐弯处时，被吓得喘不过气来。砂路上，一滩黑红的血格外刺眼。在路旁的田坎边，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头部右耳后一个四指宽的大洞里沽沽地往外流了一地，把周围的杂草染得绯红。他右脸塌陷下去，双眼圆睁，望着下雨的天空。不远处，一辆摩托车倒在地上，正冒着热气。他定眼一看，倒在地上的，是本村的李尚平，外号叫老九，是镇南塘中学老师。就在十多分钟以前，他还看到李尚平开着摩托车从身前经过。益阳市赫山交警大队的几名交通警察很快赶到现场。警察们和法医作了一番检查后，做出了结论：李尚平死于"一场交通事故"。这一结论，显然有悖常理，疑点颇多。因为现场没有任何撞击的痕迹，摩托车完好无损；死者除了耳后的那个大洞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而且事发前后这段路上并没其他车辆出现。在李尚平家属强烈要求下，第二天，益阳市公安局局长率刑警、法医赶到事发现场，对李尚平进行了尸解和开颅检查。果然不是交通事故！李尚平耳后的大洞是枪击造成，弹药从李尚平的嘴角穿过大脑，从右耳后出来--这是一起故意杀人案！法医进一步的鉴定结果更令人胆颤心惊，血案为职业杀手所为：两米内近距离开枪，一枪毙命，手法干净利落；作案地点经过精心挑选，在拐弯处下手，弯道正好可以挡住前后行人的视线。当天中午，警察在现场不远处的草丛中找到一把改装过的手枪。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枪杀教师案。　　生前篇 他是当地有名的"刺头教师"李尚平的被害在全镇30多所学校间引起震惊。因为对李尚平这个名字，全镇六百多名教师实在是太熟悉了。二个月前，全镇的教师在他的牵头下，领回了被拖欠的工资。他以敢于直言而让同行敬佩，他经常利用网络反映教育中存在的诸多问题，让个别部门头疼，引起个别领导的反感。一些人悄悄地把他叫作"刺头"。2001年8月30日，发生了龙光桥镇全丰小学校长雇凶打人事件。4位触怒了校长的老师被人大打出手，一名女教师被打得浑身是伤，而旁观的老师们敢怒不敢言。 　　惟有李尚平挺身而出，邀请龙光桥镇联校领导出面，制止了校长的暴力行为。看到该校长未得到处罚，李尚平愤怒之下在湖南省一家颇有影响力的网站上发表文章对此事进行了抨击，引起了益阳市委一位副书记注意，问题才得以解决。从2000年开始，李尚平针对生活当中的不公以及和他工作直接相关的教育腐败，不断地在"焦点网谈"、"K12教师频道"、湖南"红网"、新浪网等地的BBS上发布帖子。和常人不一样的是，李尚平常常在帖子里面公布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联系电话，以示对内容的真实性负责。这种赤膊上阵的战斗使李尚平付出了代价。李尚平毕业于益阳师专英语系，毕业之初在益阳县最好的高中任职，后来被调到了南塘镇的初中任教，中间还曾经到过小学。 2001年12月下旬，南塘中学教师发现，当月的工资又被拖欠了，就推举李尚平去向有关部门反映，因为大家认为他是个胆子大、敢为教师说话的人，相信他有办法给大家要回工资。2002年1月初，龙光桥镇联校的领导到南塘中学视察，李尚平就带着大家向领导们当面提出了质疑，联校领导不得已告诉大家，龙光桥镇镇政府当年有40多万元的教育附加费没有交给区财政局，导致全镇30多所学校的635名教师的工资全部被扣。 2002年1月15日，李尚平写了篇名为《这些教育领导心太黑了》的文章，在湖南新闻网站上公开发表。同日，他向新华网的《焦点网谈》栏目发出投诉信，揭露当地教育主管部门和一些政府官员巧立名目克扣和挪用教师工资的现象。全文如下： 焦点网谈的记者们：你们辛苦了！我是新华网的忠实网民，新华网一直是我的首页。不过我一般只是看看新闻而已，对于别的频道和栏目都不太关心。偶然点击你们的《焦点网谈》，看到一些关于教育的报道，觉得你们对教育确实挺关心的。我有一些问题想向你们反映。我是湖南省益阳市赫山区龙光桥镇的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我的父亲是一位在农村基层从事教育工作近40年的老教师，从他在我家的堂屋里办起我们村的第一所小学开始，他就忠诚地将他的毕生心血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在他的影响下，我和我的姐姐都走上了教育岗位，我的妻子也是一位中学教师，我们家称得上是"教育世家"。对于教育事业，我们全家都怀着最美好的感情，为它奉献着我们的一切。可是，近些年来，基层教育的风气越来越差，真的是每况愈下。问题很多，比如：1、任人唯亲，常常无缘无故调动教师的工作，以此逼迫教师去送礼。我父亲总是怀念他的过去，那时候只要安心教书，根本用不着考虑什么下岗分流的问题了。现在我们这里虽然没有一个教师下岗，但已经喊了好几年了，喊得教师们人心惶惶，无法安心从事教学工作。我父亲总是说，十多年前，一个教师，只要教学水平高，自然就会受到重视和提拔。可是现在，选拔任用干部全靠有靠山或者请客送礼，上至教育局领导下至中小学校长，无不如此。2、随意克扣、挪用、拖欠教师工资。教育主管部门乃至地方政府常常巧立名目，随意克扣、挪用或者拖欠教师工资。我们这里的教师甚至害怕加工资。因为每次加工资，往往不能到位，拖欠到无法再拖的时候，政府部门总是以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把该补发的工资扣掉。而且，到底扣了多少，交到那里去了，从来都是暗箱操作，教师们自己的工资被扣掉了却不知去向。问题很多，我不想一一列举来耽误你们太多的时间，下面我想反映几个具体问题，不知道你们对这样的"小事"有没有兴趣：我所在的龙光桥联校（教育局下属的一级教育行政机构）全体工作人员不到10人，下辖教师约800人（含退休人员）。我们这里有这样一些问题存在已经在教师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1、2000年微调了一次工资，我们周边的其他联校都发放到位了（每人约450元），我们现在还没看到这笔钱，据说已经被"抹掉"了；2、2000年全镇教师被无故扣发了两个月的误餐费120元，据说原因是因为联校领导违规给全镇中小学生订资料为他们的小集团谋取利益，有教师反映情况到党报《湖南日报》，所以联校领导决定扣掉每人120元的误餐费，一是杀鸡儆猴，二是作为他们为掩盖此事去报社打点的费用并乘机捞几个；3、虽然老师们都把医疗发票交上去了，工资中也早就被扣去了医疗保险金，但到现在为止，2000年的医药费还没有发下来；4、我们到房改办去查问了，虽然联校从老师们的工资中按月扣除了住房公积金，但我们全镇教师的住房公积金只上缴到1999年，后面的都没有缴纳。听说养老保险金也是如此，没有足额上缴。另外，由于镇政府拖欠区财政的教育附加费（已被挪用），以致区财政扣发全镇教师12月份的工资。"师公斗法，病人吃亏"，这两家一个挪用教育经费，得了实惠，另一家"羊毛出在羊身上"，落个潇洒，吃亏的还是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在教育一线工作的教师。这些情况我们通过正常渠道反映过，打过市长热线，但毫无结果。万般无奈，只好向你们反映了。也许这样的问题对于你们来说是小事，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教师都觉得它关系到人心的稳定，实在是件大事。而且一个人数不到10人的小小联校，何以如此大胆，上百万资金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对800多教师连个交代也没有！这样的情况，值得政府主管部门深思，也值得社会上每一个重视教育的有识之士深思。本人所反映的情况完全属实，如有虚假，愿负法律责任。我姓李，联系电话：013807371897（手机） 0737-4689689（宅电）网上的文章起了点作用。两天之后，龙光桥镇政府通过镇联校向老师们作出承诺：一定要想办法在2002年春节之前把工资发下来，让大家好好过年。但是这个承诺没有兑现。　　2002年2月下旬，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李尚平又出来替教师们讨说法，要求镇政府兑现诺言。镇政府满口答应，称3月15日前工资一定到位。然而，镇政府又一次开了空头支票。在向市长热线，及有关部门反映情况无法解决问题的情况下。李尚平开始同湖南电视台等新闻媒体联系。从李尚平遗留下的日记里看出，当时某些单位的领导开始不安，通过龙光桥联校以及南塘中学向李尚平和老师们施加压力，希望他"不要在媒体上搞东搞西"，并承诺一定会尽快发放工资。然而，李尚平还是"不识相"，终于把新闻记者给"招"来了。3月18日上午，湖南省电视台数名记者在李尚平的陪同下专程到益阳采访此事。两天后，关于此事的新闻终于播发了。 在舆论压力和上级领导的压力下，2002年3月27日，工资终于发放下来。教师们都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维护自身利益的"战斗"中获得了胜利，李尚平功不可没。但胜利并没有给李尚平带来快乐，那时候李尚平似乎已经预感自己将遭遇不幸。3月21日，就在电视新闻播出后的第二天，李尚平在日记中写道："……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意思：我要倒霉了……有人不喜欢兴风作浪的刁民……会在适当的时候给我穿小鞋，也许还会因此被下岗。"李尚平在那天的日记里说："必要时会拿起法律武器，根据教师法和劳动法的有关规定，对有关部门提起行政诉讼，……我要我们的老师不再唯唯诺诺任人摆布，我要同志们都挺起腰杆做一回人。"尽管受到了较大的压力，但李尚平这个倔强的人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走得更远。工资是补发了，但是很多的其他问题还没有解决。李尚平在被杀的前几天还一直在网上到处求援，希望有关部门关注一下龙光桥镇教育领域内的经济问题。李尚平仍不罢手，继续追查以前欠发的工资，这使得形势更为紧张。其实，李尚平自己的生活在当地还算是不错的，因为他在外兼职，收入不低，他完全不在乎自己少拿一点工资或是其他的福利。他自己曾经在文章中提到过，他不是为了他自己才做这些。到了今年的4月中旬前后，李尚平的情绪突然变得低落，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对妻子刘云娥说，也许有一天他会在"一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死去。刘云娥吃惊之下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嘱咐她不要把这句话告诉他的父母，免得他们担心。李尚平在Ｋ１２网站的论坛上说过，过几年，他准备走访１０００所学校，调查基层教育的一些问题。他也曾经说过如果他能唤醒那些贪官污吏们的良知，从而改变中国当前的教育现状的话，他愿意像屈原一样投江自杀。几天以后，悲剧果然发生了。不过，他不是像屈原那样悲壮地投江赴死，而是在全然无备中死于枪杀。李尚平究竟和谁结下了深仇大恨？究竟是谁要取李尚平的性命？　 对于这个问题，一位曾以个人身份调查李尚平被杀案的上海律师认为，就目前的情况分析，李尚平之死不一定就和他生前触犯的利益集团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至少目前没有明显的直接证据。所以我们似乎不能说他是烈士，是英雄，是死得重于泰山--在正统意识形态的牌坊体系内，是没有办法找到李的位置的。但是这个案件的蹊跷之处足以让人怀疑李的遇害决不是一件偶然的意外事件：李遭遇枪杀的时间和地点证明是一件精心设计的谋杀；李被枪杀后身上的戒指以及骑的摩托车都没有被凶手取走，证明这不是以谋财为目的的抢劫；李简单的社会关系和口碑流传的正派作风也排除了情杀的可能；而一枪命中目标的枪法和扔在作案现场的凶器宣示了职业杀手的娴熟技巧和某种可能的示威与恫吓心理。很多的謎有待于公安机关破解。 身后篇 不仅仅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李尚平走了，走的时候只有32岁。他留下了4岁的儿子和双眼哭得通红、七十多岁高龄的双亲，以及一位在很远的外镇学校教书的妻子，她以后上下班再也没有人接送了，只能自己在路上颠波几个多小时。他的那辆摩托车还在，很久没人开了，蒙上厚厚的灰尘。他曾经的伙伴--那台电脑还在，也蒙上了灰尘。他走了。他倒下的地方，天还是那片天，经常下雨；地还是那片地，人们照常劳作，生活并没有多少改变。他的死引起的震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又回复了平静。然而很多人一直在努力，或善后，或呼告，其中有他的老朋友，也有陌生人。他们不仅仅是为了一份忘却的纪念。他是上海的一个律师，姓沈，在网上叫石扉客。他告诉我，当他从报上看到李尚平老师被杀后，他心里非常难过，多年来，他从没有这么难受过。他说，他曾经做过老师，老师的苦，他懂。今年六月，他放下手中繁忙的事务，去了趟益阳，他是去看看他心目中英雄的家人。 那一段时间，在很多网站上，都贴出了纪念李尚平的文字。有一位叫"作一醉梦千秋"的网友在他的《悼念李尚平君》一文中写道："我真的无话可说，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呼吸急促，空气中的氧气在工业文明的掠夺下渐渐的丧失殆尽。正义的力量在卑鄙者的通行证前只能发出微弱的呐喊，如果不是有良心的《南方周末》，我，你，他，能了解事情的原委，能发出发自肺腑的吼声吗？一个青年的鲜血撒满了益阳的天空，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如果没有后续者继续挥舞死者正义的旗帜，将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嘲讽，所以，我只是想用我这只并不犀利的笔写一点东西，平息李尚平和诸君胸中的怒火，把正义的旗帜插满神州大地。"北京更有热心的读者在网上为李尚平建了一个"李尚平生生纪念馆"。重庆市涪陵区第五中学教师周迪谦更是以个人身份向教育部部长陈至立写了一封公开信，"我们给您写信，希望您能站在教师的立场上，以您的威望和影响，敦促有关部门，认真地，积极妥善地处理好李尚平老师案，给全国的教师一个明白，给全国人民一个明白。您是教育部长，您应该为我们教师作主！" 值得一提的是李尚平生前密友，益阳某报社工作的曹怀宇先生。经过努力，笔者联系上了正在北京"避难"的曹先生。他说，在网上，他有多个网名，但自从老九出事以后，他就把名给改了，叫"敬老九"，以表对李尚平的敬意。他对我说，他是搞新闻的，他现在离开了益阳，老九出事后，他就感到了一种他说不出来的压力，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他去了北京。他说，老九出事后，他怕了。我问他，你有没有回忆老九的文章，于是他向我提供了以下这篇文章。 你死了，死于枪杀。子弹从右后脑射入，透脑从口出，右脸坍塌。 从阳光普照的北京上车，第二天到湖北时却大雨滂沱。接到妻的电话，说你头天死了，死于车祸。我顿时无语，目光呆滞凝视窗外。飞驰的列车送走浮云、流水，送走春雨中疯长的春笋和田野中悠闲的农夫，他们无暇顾念生活的沉重，而我听见车声嘭嘭，似重锤击胸。列车上原本欢快的曲子在我耳中马上变为了哀乐。此时此境，我听懂了音乐：它是快乐时的雀跃 ，悲伤时的哭泣，；我也读懂了压抑和悲愤：那是欲哭无泪，欲诉无言。生活早已削去了我作为男人的泪腺，泪水却化为鲜血，在心中奔涌：我下午4：20上车，你5：00后遇害，本来想告诉你我已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约你同行；但为了省那可怜的几块钱话费，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毁了我呵护多年的精神家园；我知道，这辈子无法重建。我本可以和你通话而让你错过那不幸的时间和地点--错开几分钟就够了--你5：00从南塘中学冒雨骑车回家，5：20就有人在离你家不远的山林边发现了尸体。第二天证明不是车祸，是被枪杀--在离尸体几十米远的草丛捡到了手枪。人哦，为何这么残忍！ 你的死是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一遇到邪恶与黑暗，你就会自动举起你的长矛，而你刺去的却是一张弹性十足，伸缩自如的网；作为一位悲怆孤独的斗士，不容于世俗，最后陷入绝境似是当然。顾城自杀了，三毛也自杀了，你也曾说自已会在某种不知名的情况下死去，我怀疑你有自杀倾向，但事实是谋杀。 我对你由衷地敬爱是在你家整理遗物阅读了你的日记后。一个人活着有可能讲假话，但一个人并不想被世人了解，他封闭的心灵世界在猝死中被暴露时，肯定是真实的。凭我与你十多年的交往和你近100万字的日记及各类作品，我读懂了一颗不朽的灵魂。我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悲哀，我没有勇气做无私的殉道者，只能怯怯跟在无私的身后，献上我的景仰。 和你同学多年，开始时印象不怎么好。你看人时喜欢歪着脖子，说话带刺，爱找人碴，不好接近。真正了解你是一同分到益阳县一中教高中以后，那是一所省属重点中学，能以专科学历一毕业就通过公开试教轻易进去，我开始刮目相看。惺惺相惜使我们成为了知己，每天在一起轮流做饭，我真正领教了你的认真，黄瓜总是比划得整整齐齐，一般大小，不规则部分是一定要扔掉的。在酷暑难耐的夏天，在乡村没有交警的小路上，你骑摩托时一定会把头盔戴得严严实实，有次大热天还被乡下赤膊上阵的骑车者骂为神经病。我们都是农家的孩子，我们发自内心尊敬农民，但他们麻木而缺少自尊，你因此而孤独，所以忘我地读书，试图从书中去寻找你梦中的伊甸园。`从了解你的那天起，我就佩服你的才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只要你一开口，就是一本百科全书。除了教书，你全部的精力几乎全用在读书和写作上，你不吸烟，不喝酒，不进娱乐场所。一方面是职业习惯，另一方面，也是经济并不宽裕的你需要省钱买更多的书。也许是曾经做过同一个梦的缘故，我和你走得很近，但我知道自己已没有资格再去追恋文学；我想，一个没有伟大情操的人，他的作品对文学是一种亵渎。在生活的磨蚀中，我已成为庸人，我只能远远地欣赏着文学，欣赏着你。你最大的愿望是做第二个曹雪芹，但你不愿意拿文学当商品，所以留下了近百万字的作品却没有公开发表。你认为真正的艺术应该是梵高的窘迫与莎翁的潦倒，是释迦牟尼火化的舍利。 你死了，间接死于你的善良。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车子没有任何的擦痕。我想 ，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是有人利用了你的善良、在雨中拦住你谎称要搭便车的话，他是不可能有机会在你脑后开枪的。以你的机智和勇敢、以你虽不高大但健壮如牛的体魄，在有防备的情况下，三两个人也未必能立马置你于死地。 你天性中的那种善良让人心碎。不管谁有困难，你都愿意热心相助，还在一中教书时，拿着每月300元工资，你还悄悄地每月拿出20元给桃江县的一个贫困生，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偶然发现，你也不让我声张。今年四月一日晚上，你接到一个熟人的电话，说车子在离你家三公里的益阳农校抛了锚，你二话没说起床就跑，在漆黑的夜色中你来回跑了一趟却找不到目标。你焦急地打电话询问，对方告成诉你那天是愚人节。在日记中你只是轻描淡写地发了一句感慨：谁教我那么乐于帮助别人呢！就在出事的这个月你还献了400cc的血，工作人员发一个纪念包给你，你不要。没作任何解释，你就扬长而去。隐隐约约你听到背后有人说你怪里怪气。你在日记中写道：如果献血的目的是为了得纪念品，那就不献。从来你都是把与人为善和对弱者的关怀当做你应尽的职责，你的初恋就是最好的佐证。为了对方的幸福，你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充当着陌路人。这是一个平凡却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足以让罗密欧与朱丽叶感到羞愧：自己自私地逃离了生的苦海，却把苦难留给爱你的人们，留下他们生不如死。你妻子在你死后阅读了你的情感，也被你的初恋所震撼，她并没有因为有人分享过她的幸福而愤怒、仇恨。这就是高尚的力量，它可以让一切自私成为阳光下的冰块。 你死了，直接死于你的正直。你善良但并不懦弱，敢于挑战一切邪恶。生活中的你总是锋芒毕露，你以你的睿智对世俗进行无情的鞭挞，一切自私和邪恶都会被你加工成笑料，不留任何遮羞的余地。但你的正直让你尝尽了苦头：你凭本事进了省属重点中学，后调到羊舞岭初中，后又降到宁家铺小学，后又升到南塘中学。以你的才学和为人，你是一位深受学生拥戴的老师；你的灵前摆满了许多自发组织的学生敬献的花圈就是明证。平时，对不公平的事你总是要仗义直言，决不苟安于一己之私利。2002年4月，因拖欠教师工资一事，你挺身而出，向省级媒体反映，由湖南都市频道曝光后问题迅速得到了解决。本来一向消极的你似乎换了个人，你看到了光明和希望。你扬言，要将正义进行到底！于是你拿起笔去揭露更多的问题，就你工作中的所见所闻在网上发出了10多个帖子，引起了强烈反响--你是一条沉睡的大鲲，你的苏醒，必然引起鱼虾的恐慌，其实你并没有想伤害谁，只是河太窄，水太浅，你无意中一摆尾，就掀起了大浪！不管你是有真凭实据还是敲山震虎，你都署上了真实姓名并愿为自己说过的话承担法律责任。而后一发不可收拾，你先后在有关的网站上以老九的笔名发表了《一个教师的内心独白》、《学生打老师，谁的悲哀？》等文章。由于一篇文章的点击率排名第二而引起了媒体的注意，k12网站、《中国教育资讯报》等纷纷向你约稿。就在你踌躇满志的时候，你死了，留下几篇没有写完的文章和一大堆写作计划。不是情杀，因为你婚后的生活平静幸福；不像抢劫被杀，因为你一介穷书生，兜里也没几块钱，更何况杀手并没有取走你手指上戴着的那枚价值1400元的铂金戒指。你一生并没有与人结下不解之冤，难道真的是遇到了类似张君团伙一类的暴徒？凭我的直觉，我不相信那么多偶然全应在你一个人身上！ 不论生死，你的个性都是悲剧，它也是我们中华民族悲剧的缩影，我们几千年的陋习使我们喜欢奴才而不是人才，驱使奴才我们能游刃有佘，而面对有缺点的人才却一筹莫展，甚至如临大敌。我们有的校长先生忽略了一个起码的原则：有个性的教师只要品行端正，有才华而深受学生拥戴就行，你非要他整天在你面前点头哈腰干什么！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悲哀并不在于我们的无知和落后，而在于我们不能容忍先进，我们已经习惯了共同愚昧。偶尔有觉醒的人出现，我们会觉得他很不顺眼，欲去之而后快。其实，我们的自私是可以被容忍的，因为除了要欣赏交响乐，我们也需吃五谷杂粮；但正因为我们丑陋，更应该允许伟大和无私的存在，哪怕这种高尚的光芒会经常毫不留情地灼伤我们的眼睛；因为这是我们物质沙漠中不可或缺的几块绿洲，枯了那水草地，我们的精神将是一片荒漠。 56年前，一位李姓的伟人被枪杀了，一位闻姓的伟人在追悼会上大声谴责暴行，仍被枪杀；56年后，一位李姓的平民又被枪杀，同样不是因为他们有愧于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他们高举真理的大纛前行，无意中竟踩着了毒蛇或捅了马蜂窝。蛇要咬，蜂要刺。站在你的灵前，我竟不敢致悼词。我想，我应该继续活下去。因为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几乎所有乡亲都认识我，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导致杀身之祸，我在新闻单位工作，会被人疑为始作俑者。面对黑恶势力，我只能暂时沉默。报上曾报道过一个村支书检举一个县委书记，自己反而成了通缉犯，跑到北京上访也被公安缉拿，蹲了大半年牢；还有一个厅级干部买凶杀人，他死了才破案。诸如此类，让人不寒而栗。理智逼我沉默，但良心让我饱受折磨：不知到底是悲还是愤，这些天我一直在无奈中等待真相大白；但一天天过去，破案遥遥无期，而你的鲜血似已被绵绵梅雨冲刷模糊，我在压抑中饱受煎熬。不管怎样，我有义务让世人知道你是如何死的，为何而死；我更有义务整理你的遗作并传之后世，了却你的心愿。你用生命兑现了对文学的承诺。我想，趁我尚有生的机会和说的勇气，该留下几句说明，焚在你的著作旁，为我们这个民族祭奠一个平凡而高尚的人。 发表于广东教育杂志社2002年11期《师道》杂志（gdjy.ed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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