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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紀念館(BADARANGGA DORO I EJETUNGGE KUREN)

胭脂井(節錄3)

高陽

  据说,慈禧太后从开封启驾之后,经常夜卧不安,有几次梦魇惊醒,彻夜不能合眼。起
  先,宫中对此事颇为忌讳,没人敢提一个字,这几天才渐渐有人泄露,说是慈禧太后常常梦
  见珍妃。
  梦见珍妃而致惊魇,当然是因为梦中的珍妃,形象可怖之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
  于禁城日近,记忆日深,所以慈禧太后才会梦见珍妃,而一梦再梦,无非咎歉甚深,内心极
  其不安之故。庆王在想,消除不安,唯有补过,拳祸中被难的大臣,已尽皆昭雪,开复原
  官,然则何尝不可特予珍妃恤典?安慰死者,不正就是生者的自慰之道吗?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如果太后问起,我自有话回奏。
  慰庭,你还听说了什么没有?”
  “还有,听说太后当初只带了瑾妃,没有带别的妃嫔,不无歉然。这趟回宫,很怕有人
  说闲话。王爷似乎也该有几句上慰慈衷的话。”袁世凯紧接着说:“宫闱之事,本不该外臣
  妄议,而况又是在王爷面前。只是爱戴心切,所以顾不得忌讳了!”
  “慰庭,你不必分辩,你的厚爱,我很明白。提到只带瑾妃……。”
  庆王奕劻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他本想告诉袁世凯,慈禧太后带瑾妃随行,并非有爱于
  瑾妃,相反地,是存着猜忌之意,才必须置之于肘腋之下。就如他的两个女儿,慈禧太后带
  在身边,是当人质,若以为格外眷顾,岂非大错特错?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就眼前来说,帘眷复隆,则又何苦再提令人不怡的往事。这
  就是他话到口边,复又咽住的缘故。
  见此光景,袁世凯自然不会再多说。他要说的话还多,此刻先提一件很要紧的事,“王
  爷,”他说,“从恭王下世,亲贵中全靠王爷在老太后面前说得动话,无形中不知道让国
  家、百姓受多少益处。此番回銮,督办政务,有许多新政开办,王爷忙上加忙,世凯可有些
  替王爷发愁呢!”
  前面那段话很中听,最后一句却使庆王不解。“喔,”他率直地问:“慰庭,你替我愁
  些什么?”
  “事多人多应酬多。不说别的,只说太后、皇上三天两头有赏赐,这笔开销颁赏太监的
  花费就不小。”
  这一说,说中了庆王的痛痒之处,不由得大大地喝了口酒,放下杯子,很起劲地说:
  “这话你不提,我也不便说。既然你明白我的难处,我就索性跟你多谈一点苦衷。我管这几
  年总署,可真是把老本儿都贴完了!外头都说总理衙门如何如何阔,这话不错,不过阔的不
  是我,是李少荃、张樵野,不是他们人都过去了,我还揭他们的旧帐,实在是有些情形,为
  局外人所想象不到。总理衙门的好处,不外乎借洋债、买军火器械之类有回扣,可是有李少
  荃、张樵野挡在前面,你想有好处还轮得到我吗?”
  以亲王之尊,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正人君子,必然腹诽目笑,而袁世凯却是欣喜安
  慰。因为这不但表示庆王已拿他当“自己人”,所以言无顾忌,而且庆王的贪婪之性,自暴
  无遗,只略施手段,怕不把他降服得俯首帖耳,唯命是听。
  可是在表面上,他却是微皱着眉,替庆王抑郁委屈的神情,“怪不得从前恭王不能不提
  门包充府中之用!”他说:“不过,恭王的法子,实在不能算高明,局外人不说恭王无奈,
  只说他剥削下人。如今王爷的处境与恭王当年很相象,等世凯来替王爷好好筹划出一条路子
  来。”
  “那可是承情不尽了。”
  话虽如此,袁世凯却不接下文,这是有意让庆王在心里把这件事多绕几遍,好让他一次
  又一次地体认到,这件事对他是如何重要?
  果然,庆王每想一遍,心便热一次,恨不得开口动问,他打算怎么样替自己筹划?袁世
  凯看看是时候了,始将筹思早熟的办法说了出来。
  “北洋的经费,比起李文忠公手里,自然天差地远,但也不能说就没有腾挪的余地。如
  今北洋的局面,好比式微的世家,诚不免外强中干,不过江南有句俗语‘穷虽穷,家里还有
  三担铜’,不说别样,只说北洋公所,在京里,在天津,空着的房子就不知道多少,倘能加
  意整顿,不能奏销的额外用度,就有着落了!”袁世凯略停一下,用平静但很清晰的声音
  说:“以后,王爷府里的用度,从上房到厨房都归北洋开支好了。”
  “什么?”庆王问一句:“慰庭你再说一遍。”
  “以后,王爷府上的一切用度,不管上房的开销还是下人的工食,都归北洋开支,按月
  送到府上。”
  有这样的事?那不就象自己在当北洋大臣吗?事情太意外,庆王一时竟不知何以为答了。
  “王爷如果赏脸,事情就这样定局。”
  “是、是!多谢,多谢!不、不!”庆王有些语无伦次地,“这也不是说得一声多谢就
  可以了事的!总之,慰庭,有我就有你!”
  当然,如果他想享受这一份“包圆儿”的供给,就非支持他当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不可,
  这是再也浅近不过的道理,庆王自然明白。袁世凯为了表示他说话算话,即时便有行动,一
  面起身道谢,一面取出一个早备好了的红封袋,封面上公然无忌地写着“足纹一万两”,双
  手捧了过去,口中说道:“请王爷留着赏人!”
  凡是对亲贵献金,都说“备赏”,已成惯例,不过脱手万金的大手笔,实在罕见。庆王
  将红封袋接在手中,踌躇了一会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亦不必多说什么了!”
  
  ※ ※ ※
  
  第二天,慈禧太后两次召见庆王。第一次有皇帝在座,有些话不便问,第二次“独
  对”,殿外只有李莲英在伺候,不妨细谈宫中的情形。其实,慈禧太后所知道的情形已经不
  少了。宫中虽有文宗的两位老妃,而论位号之尊,有穆宗的敦宜荣庆皇贵妃,亦就是同治立
  后时,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刑部侍郎凤秀之女,但“当家”的却是瑜贵妃。
  瑜贵妃亦是穆宗的妃子。同治十一年大婚,先选后妃,次封两嫔,瑜贵妃即是其中之
  一。自穆宗因“天花”崩逝,慈禧太后所恨的是皇后阿鲁特氏,所宠的是初封慧妃的敦宜皇
  贵妃,而所重的却是今已晋位贵妃的瑜嫔。因为她知书识礼,极懂规矩,而且赋性淡泊,与
  人无争。谁知德性之外,才具过人。当两宫仓皇出奔,宫中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日夕以泪
  洗面,幸亏瑜贵妃镇静,挺身而出,指挥太监,分区守护宫门,又抚慰各处宫眷,力求安
  静。以后联军进京,大内归日军管辖,一切交涉,都由瑜贵妃主持,内务府大臣承命而行,
  处理得井井有条。宫中不致遭到兵灾,而且居然能保持皇室的尊严,瑜贵妃的功劳,实在不
  小。
  因此,慈禧太后不但对她更为看重,而且也存着畏惮之意,召见庆王,首先便问到她的
  意向态度。
  “当时的情形,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洋人进了城,宫里都不知道。头天晚上召见军
  机,只剩下王文韶、赵舒翘两个,要车没有车,要人没有人,赤手空拳,怎么能带大家走?
  可是,说起来总是我做当家人的,丢下大家不管。其实,我们娘儿俩吃的那种苦,别人不知
  道,你是知道的,倒还不如她们在宫里还好些。”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我想,别人不
  明白,瑜贵妃总应该体谅得到吧?”
  “是!”庆王答说:“瑜贵妃召见过奴才两次,每次都是隔着门说话,奴才这次来接驾
  之前,还特为请见瑜贵妃,请示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来?瑜贵妃吩咐:‘你只面奏老佛爷,
  寝殿后院子,我特别派人看守,一点都没有动!’”
  这话旁人不解,慈禧太后却能深喻,而且颇为欣慰。原来在长春宫与乐寿堂的后院,慈
  禧太后埋着几百万的现银,瑜贵妃说这话,即表示这批银子毫未短少。
  由此可见,瑜贵妃是一片心向着太后,这更值得嘉许。慈禧太后心想,回宫以后,自然
  没有人敢当面发怨言,可是私下窃议,亦最好能够抑止。这还得靠瑜贵妃去疏导。
  “你回去告诉瑜贵妃,就说我说的,一起二十多年,到这一回,我才知道她竟是大贤大
  德的人,以前真正是埋没了她。宫里多亏得她,我是知道的,盼她仍旧照从前一样尽心,宫
  里务必要安静。”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庆王心领神会,随即答说:“是,奴才一定照实传
  懿旨,盼瑜贵妃照旧尽心,宫里务必要安静,别生是非。”
  “正是这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以一种不经意闲聊的语气问道:“这一年多,有人
  提到景仁宫那主儿不?”
  庆王一时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才明白,珍妃生前住东六宫的景仁宫,便即答道:“奴才
  没有听说。”
  “总有人提过吧?”
  “奴才想不起来了。”
  “你倒再想想!”慈禧太后加强语气说:“一定有人提过。”
  这样凄戾的宫闱之事,当然会有人谈论,只是不便上奏,因为所有的议论,都认为慈禧
  太后这件事做得太狠,而且也不必要,即使珍妃随扈,她难道就能劝得皇帝敢于反抗太后,
  收回大权?
  不过慈禧太后这样逼着问,如果咬定不曾听人谈过此事,不免显得不诚,甚至更起疑
  心,以为有什么悖逆不道,万万不能上闻的谬论在。因此庆王不能不想法子搪塞了。
  于是,他故意偏着头想,想起读过的几首词,可以用来塞责。
  “奴才实在不知道有谁提过这件事,只仿佛记得有人做过几首词,说是指着这件事。不
  过,奴才也没有见过这些词。”
  居然形诸文字,慈禧太后更为关切,“是那些人做的词?
  她问,“说些什么?”
  “做诗做词的,反正总是那些翰林。”庆王答说:“词里说些什么,奴才没有读过原
  文,不敢胡说。”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把那些词找来,我倒要看看,是怎么说?”
  “是!奴才马上去找。不过……。”
  “一定要找到!”慈禧太后不容他说完,便即打断:“越快越好。”
  于是退出行宫,庆王立刻派人去访求,有个军机章京鲍心增抄了一首词、十二首诗来。
  词是当代名家朱孝臧的一首《落叶》,调寄《声声慢》,注明作于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只是
  十天以前的事。庆王在亲贵中算是喝过墨水的,但词章一道,很少涉猎,所以得找一本词谱
  来,按谱寻句,方能读断:
  “鸣螀颓砌,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拚
  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 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
  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
  鹃!”
  读是读断了句,却以典故太多,到底有何寄托?不甚了了。不过除却“飞霜金井,抛断
  缠绵”这两句刺眼以外,别无悖逆忌讳之句,不妨进呈。接下来再看诗。
  诗是十二首七律,题目叫做“庚子落叶词”,下注“重伯”二字。这个名字,庆王是知
  道的,曾国藩之孙,曾纪鸿之子曾广钧,号叫重伯,是光绪十五年的翰林。
  七律而在一个题目之下做到十二首之多,自然非多搬典故不足以充篇幅,可是有些典故
  的字面,看得庆王直皱眉,提笔加点,作为记号,第二首的“清明寒食年年忆,城郭人民事
  事非”;第三首的“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第四首的“朱雀乌衣巷战场,白
  龙鱼服出边墙”;第五首的“汉家法度天难问,敌国文明佛不知”;第七首的“景阳楼下胭
  脂水,神岳秋毫事不同”;第十首的“鸾舆纵返填桥鹊,咫尺黄姑隔画屏”;第十一首的
  “三泉纵涸悲宁塞,五胜空成恨未灰”。这些句子写得皇帝与珍妃生死缠绵,看在慈禧太后
  眼中,自然不会舒服,说不定会替皇帝找来麻烦。
  最大胆的是“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这一联。庆王清清楚楚地记得苏东坡
  诗中的注,说“姑恶”是水鸟之名,习俗相传,有妇人受婆婆的虐待,死而化为水鸟,鸣声
  听来似“姑恶”二字,因而以此为名。慈禧太后与珍妃不就是婆媳?如此率直指斥,是大不
  敬的罪名,如果懿旨着令曾广钧“明白回奏”,只怕不是革职所能了事的。
  因此这十二首诗,庆王决计留下来,可是只进呈朱孝臧一首词,似乎有敷衍塞责的意
  味,亦颇不妥。想来想去,只好派人再去看鲍心增,说是好歹再觅一两首来。
  鲍心增居然又抄来两词一诗。词牌叫做“金明池”咏的是荷花,一首是朱孝臧所作,另
  一首具名“鹜翁”,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遍询左右,尽皆不知此翁何许人?少不得还要再去请教鲍心增。就这扰攘之际,袁世凯
  又来拜访,请进来相见,庆王将这天慈禧太后两番召见的经过,约略相告,同时也诉说了他
  所遭遇的困扰。
  “王爷早不跟我说。”袁世凯微笑答道:“这种诗词,要多少有多少。”
  “那好啊!”庆王很高兴地,“拜托多抄几首来,我好交差。”
  “是!明天一早送来。”袁世凯略想一想说:“不但曾重伯的那十二首诗用不得,朱疆
  村的那首词,什么‘飞霜金井’、‘恩怨无端’,措词亦很不妥当,请王爷不必往上呈,免
  得多生是非。”
  “是的!只要另外有比较妥当的文字,能够敷衍得过去,这首词当然可以不用。”
  “包管妥当。”
  是揣摩着慈禧太后的心理,临时找擅词章的幕友赶出来的“应制”之作,自然不会不妥
  当,不独“姑恶”的意味绝不会有,连“金井”的字样亦极力避免。好在天子多情,美人命
  薄,光是在这八个字之中,就可以找到无数诗材词料,而其事又与明皇入蜀,差可比附,取
  一部洪昇的《长生殿》来翻一翻,套袭成句,方便之至。
  其中有一首香山乐府体的长歌,却颇费过一番心血,作用在于取悦于慈禧太后,所以独
  弹异调,以谴责珍妃弄权为主。
  但最后一段笔掀波澜,忽然大赞珍妃,说联军进京,她不及随扈,投井殉国,贞烈可
  风。殁而为神,一定会在冥冥中呵护两宫。
  对于这一结,庆王深为满意,也很佩服,更觉高兴,因为在慈禧太后面前,足可以交差
  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送了上去,慈禧太后颇为嘉许,言语与前一天不同了,认为她的心
  事,能为人所谅,是值得安慰之事。于是庆王乘机建议,为了慰藉贞魂,特请懿旨,将珍妃
  追赠为贵妃。
  “我亦有这个意思。”慈禧太后一口应诺,“你就传旨给军机拟旨好了。”
  军机自然遵办。不过认为懿旨以回宫之后,再行颁发为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至于回
  京以后应该有体恤百姓的恩诏,以及与民更始的表示,则宜在启跸之前发布,于是两天之
  中,发了七道上谕。
  一道是从大处落墨,而以“钦奉懿旨”的名义陈述,说:“上年京师之变,蝥贼内讧,
  激成大事,震惊九庙,国步阽危,皇帝奉予西狩,始念所不及此;创巨痛深,盖无时不引咎
  自责。”等于慈禧太后的“罪己诏”。当然,着重的是惩前毖后,“惟望恐惧修省,庶几克
  笃前烈,以敬迓天麻。若复侥幸图存,宴安逸豫,尚安有兴邦之一日?”而最切实的一段话
  是:“值此国用空虚,筹款迫切,何一非万姓脂膏,断不忍厚钦繁征,剥削元气,自应薄于
  自奉,一切当以崇俭为先。除坛庙各处要工,已饬核实估修外,其余可省及应裁之处,皆应
  力杜虚糜。”这也就等于明白宣示,象修颐和园这种大工,再也不会兴办了。
  第二道亦是懿旨,在抚慰洋人,语气极其友好,说“现在回銮京师,各国驻京公使,亟
  应早行觐见,以笃邦交,而重使事。俟择日后皇帝于乾清宫受各国公使觐见后,其各国公使
  夫人,从前入谒内廷,极特款洽,予甚嘉之。现拟另期于宁寿宫接见公使夫人,用昭睦谊。
  着外务部即行择定日期,一并恭录照会办理。”
  第三道是定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回京,当天由皇帝恭诣奉先殿、寿皇殿行礼,次日在太
  庙、大高殿告祭。至于圆丘、社稷坛等处择日祭告。
  第四道上谕,是奉懿旨宣布慈禧太后明年春天谒陵。回銮的皇差还未办了,马上又需浩
  繁的供应,似乎说不过去。因此这道上谕,很费了瞿鸿矶一番心血:“銮舆播越,倏忽一载
  有余,当时祸乱猝乘,仓皇西幸,非常之变,至今实用痛心。每念宗社惊危,山陵震骇,岁
  时祭谒,废缺不修,循省多愆,易胜疚悚!兹幸安抵京师,克循旧物,理宜虔伸祀事,肃展
  微忱,除太庙、圜丘各坛殿,皇帝已定期告祭外;东陵西陵,理应亲行恭谒,以昭妥佑,而
  达明禋,着于来岁之春,敬谨诹吉,予率皇帝祗谒东陵,所有由京启銮及御道行宫,一并均
  着加意简省。王公各官,除每日值班及从行人员外,其余均毋庸随扈。我朝谒陵大典而外,
  如行围、阅伍,以及巡幸各行省、临视河工海塘诸役,列圣皆乘时顺动,常著勤劳,与古昔
  帝王巡狩省方,观民敷教之意,正相吻合,况现值时局艰难,尤宜不惮辛勤,躬览万方,用
  知庶务;嗣后亟应恪遵家法,勤举时巡,惟须轻舆减从,不致劳民伤财,方称朝廷实事求是
  之本旨。若如此次回銮,车马犹觉繁多,供亿亦复浩大,其应如何斟酌变通,破除常格,务
  使轻而易举之处,着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遵即会同悉心核议,具御请旨遵行。”
  紧接着第五道,是根据左都御史吕海寰的奏请,以各项捐输太重而颁发的恤民恩旨:
  “去岁以来,畿辅蹂躏特甚,各省亦多水旱之灾,小民困苦流离,朝廷时深悯念,前已明降
  谕旨,断不忍厚钦繁征,剥削元气。兹据该左都御史所奏各节,着各该督抚各就地方情形,
  悉心体察,将如何筹捐之法,明白晓示,严禁绅董吏役蒙混中饱,借端需索,务除壅蔽,以
  通上下之情。总之于筹款之中,必以恤民为主,不准稍涉苛刻,扰累闾阎,以副朕视民如伤
  之至意。”
  第六道亦是由于吕海寰所奏,为了筹措赔款,新增的两项捐税,就屋、就地而征的房
  捐、亩捐,过于繁苛,降旨督抚,各就地方情形,悉心体察,将筹捐办法,明白晓示,并严
  禁蒙混、中饱、勒索。
  第七道上谕最耐人寻味:“原任户部尚书立山、兵部尚书徐用仪、吏部侍郎许景澄、内
  阁学士联元、太常寺卿袁昶,该故员子嗣几人,有无官职,着礼部迅即咨行内务府镶红旗满
  洲浙江巡抚查明申复。”
  自从联军入京,指斥朝贵的舆论,已不能再加压制,所以七月间冤死菜市口的五大臣,
  被称“五忠”,徐用仪、许景澄、袁昶都是浙江人,合称为“浙江三忠”。昭雪五忠,早在
  上年十二月间,即有明诏,但亦仅止于开复原官而已。
  原官既已开复,则大臣身死,照例应有恤典,可是上谕很难措词,当初是“明正典
  刑”,此时便不得谓之为“慷慨捐躯”。但如无恩恤,士论不平,迫不得已只好出以这种暗
  示将加恩五大臣的子孙,以慰忠魂的方式。
  就这样打点得面面俱到,慈禧太后方于十一月二十八进入回銮的最后一程。从保定到京
  城,坐火车不过三个多钟头的途程,所以这启跸极其从容,上午八点钟上车,午刻便已到达
  北京永定门外马家堡车站。
  车站已临时搭了一个极大的席篷,即是巡幸途中供御驾稍憩的所谓“黄幄”,不过张灯
  结彩,踵事增华。里面尤其讲究,陈设由古玩铺承包,佳瓷名画,只摆一天的工夫,便须花
  上好几万银子,当然商人到手,最多三成而已。
  这一列车,共计挂了三十多个车厢,除了太后、皇帝、皇后、妃嫔、随扈大臣的座车以
  外,大部分车厢装的是慈禧太后的行李,亦就是各省进贡的珍异方物。花车进站停住,迎驾
  的百官,早已沿着两旁跪好,也有许多洋人,含笑在看热闹。早就到了马家堡在照料的内务
  府大臣继禄便大喊一声:
  “洋人脱帽!”
  一面喊,一面做手势,洋人尽皆会意,纷纷照办。只见首先下车的是李莲英,仿佛没有
  看到跪接的百官,径自掉身往后,去照料行李。接着是皇帝下车,亦不理百官,匆匆上轿,
  为的是先要赶到宫门口去跪接慈驾。
  然后,慈禧太后由崔玉贵搀扶着下车,此时车头已经解卸远驶,站中肃静无声,只听崔
  玉贵扯开雌鸡嗓子不断在吆喝“老佛爷,慢慢,慢慢!”
  踩着“花盆底”的慈禧太后,只有在下火车踏板的那两步,稍显艰难,一踩到地上,步
  履便很自如了。摇曳生姿地走了几步,站定一望,用略带惊喜的声音说:“这里好多外国
  人!”说着,稍微扬一扬手,有点对脱帽肃立的洋人答礼的意思。
  这时居首跪接的庆王站起身来,趋跄而前,复又下跪,口中说道:“奴才奕劻恭请皇太
  后圣安!”
  “起来!”慈禧太后很谦和地说:“起来说话。”
  “是!”庆王起身又说:“请皇太后上轿。”
  “不用忙!”她回身向随扈的荣禄、王文韶等人说道:“咱们总算又到了地头了!离京
  一年三个月了。”
  “是一年四个月。”崔玉贵插了句嘴。
  慈禧太后没有理他,游目四顾,脸色怡然,于是袁世凯以地主的身分,上前说道:“请
  皇太后入黄幄暂息一息,以便进茶。”
  “好!”慈禧太后刚一移步,发见李莲英走了来,便站着等候。
  “请老佛爷过目。”李莲英将一张随带箱笼的清单,用双手呈上。
  “这不用看了!皇后、格格她们,你好好照料。”
  交代完了,复又前行,一入黄幄,如到寝宫,王公大臣们,便都留在外面了。
  坐下刚喝了半碗茶,奏事太监来奏:“直隶总督请谒。”
  慈禧太后点点头,准袁世凯进见,原来他亦只是跟那执事太监一样,充当传宣的任务。
  芦汉铁路的工程总司事傑多第,受铁路总公司督办盛宣怀的委托,主持两宫回銮,乘坐火车
  到京的一切事宜,从向比国订购花车开始,一直到此刻抵达马家堡,功德圆满,可以交差
  了。能有这么一番经历,在傑多第看,自是平生的殊荣,盼望能够面谒慈禧太后致敬。而袁
  世凯为了笼络傑多第,特意亲自为他奏请召见。
  首扈大臣一路看着表,指挥舆伕的步伐,扣准了时间,准两点钟,进了作为紫禁城正门
  的端门。于是经午门过金水桥入太和门,循三大殿东侧,到后左门,外朝到此将尽,再往里
  走,便是“内廷”,非有“内廷行走”差使的人,不得入。
  慈禧太后是在这里换的软轿,向东入景运门,越过奉先殿,进锡庆门,便是宁寿宫的区
  域。慈禧太后在轿中望见九龙壁屹立无恙,不由得悲喜交集,眼眶发热了。
  皇帝以及近支亲贵,趁慈禧太后在后左门换轿的片刻,先赶到皇极门前跪接,等软轿过
  去,只有皇帝跟随在后,一进宁寿门,触目又另是一番大不相同的景象了。
  原来宫眷是在这里跪接,慈禧太后亦在这里下轿。领头的是同治年间与蒙古皇后阿鲁特
  氏争中宫而落了下风的荣庆皇贵妃,一见慈禧太后,只喊得一声:“老佛爷!”尾音哽塞,
  赶紧掩口,已是哭出声来。
  “想不到,咱们娘儿们还能见面!”慈禧太后勉强说了这一句,噙着泪笑道:“到底又
  团聚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
  此言一出,自然没有人再敢哭,但都红着眼圈,照平日的规矩行事,默默地跟在身后,
  直往乐寿堂走去。
  入殿才正式行礼,乱糟糟地不成礼数。慈禧太后一半是去年仓皇逃难,惨痛的记忆太
  深,亟待一吐,一半也是有意想冲淡大家可能有的怨怼,顾不得休息,便从当时出京的情形
  谈起,一发而不可止。
  这一谈,谈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传晚膳的时刻,方始告一段落。这时慈禧太后才发现
  有个极重要的人物未在场。
  “瑜贵妃呢?”
  “瑜贵妃病了。”敦宜皇贵妃急忙答说:“她让奴才跟老佛爷请假,奴才该死,忘了回
  奏了。”
  “什么病?”慈禧太后很关切地问:“莫非病得不能起床?”
  这让敦宜皇贵妃很难回答。瑜贵妃不是什么大病,但不知是何原因,说是不能恭迎太
  后,请她代为奏明。此时如果说了实话,则慈禧太后必然生气,说不定就会有一场大风波,
  想到遭难的那一阵子,多亏瑜贵妃维持,亦不忍让她受谴责。再说,留在宫中的妃嫔,数自
  己的地位最尊,如果瑜贵妃能接驾而不到,就该说她。照现在的样子,自己亦有责任。
  这样想下来,便只有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病这么重!”慈禧太后便喊:“莲英,你看看瑜贵妃去!
  要紧不要紧?拿方子来我看。”
  李莲英答应着,随即到了瑜贵妃所住的景阳宫,宫女一见是李莲英,都围着他叫“李大
  叔”,一个个惊喜交集地,都想听听两宫西狩的故事。
  “这会儿没工夫跟你们聊闲天。”李莲英乱摇着手说:“快去跟你们主子回,说老佛爷
  让我来瞧瞧,瑜贵妃怎么就病得不能起床了?”
  “病得不能起床?”有个宫女答说:“李大叔,你自己瞧瞧去!”
  “怎么?”李莲英诧异,“瑜贵妃没有病?”
  进殿一看,瑜贵妃好端端坐在那里,李莲英可不知道怎么说了?反而是瑜贵妃自己先开
  口:“莲英,是老佛爷让你来的吗?”
  “是!”李莲英说:“敦宜皇贵妃跟老佛爷回奏,说主子病了,不能接驾。老佛爷挺惦
  念的。”
  “多谢老佛爷惦着。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只是受了点凉,有点咳嗽。不过,我不
  能去接驾,就不能不说病了。”
  “是!”李莲英问道:“奴才回去该怎么跟老佛爷回奏?”
  “托你把我不能接驾的缘故,说给老佛爷听。”
  “是!”
  “喏,”瑜贵妃向上一看,“你看。”
  李莲英向里望去,正面长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三个黄缎包袱,一时竟想不起是什么东
  西,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你打开看看!”
  李莲英答应着走上前去,手一触摸到黄袱,立即想到了,“是玉玺?”他看着瑜贵妃问。
  “不错,是玉玺。”
  清朝皇帝的玉玺,藏之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共有二十五方。相传最重要的一方,是
  高宗御制“宝谱”中列为第二的那方碧玉玺,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一分,盘龙纽,文曰“皇
  帝奉天之宝”,被视作传国玺。此刻就供在长桌的正中。另外两方,一方是白玉盘龙纽的
  “皇太后宝”,一方是金铸的“皇后之宝”。
  “我守着这三方玉玺,不敢离开,所以不能去接老佛爷。
  莲英,请你在老佛爷面前,替我请罪。”
  一听这话,李莲英不由得在心里说,这位主子好角色!其实,就守着这三方玉玺,又那
  里有不能离开之理。她故意这么做作,无非要表示她负了极重的责任而已。
  想想也是,两宫西狩,大内无主,掌护着传国玺,便等于守住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保
  住了皇帝的位子。莫道玉玺无用,跟各国订的约,非要用了宝才作数。这样说来,瑜贵妃的
  功劳实在不小。
  于是李莲英庄容说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一定细细跟老佛爷回奏。真是祖宗积德,当
  时偏偏就能留下主子,料理大事。老佛爷一定不会埋没主子的大功劳。”
  “也谈不到功劳。”瑜贵妃矜持地说:“我只要能完完整整把这三方玉玺,亲手交到老
  佛爷手里,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是!是!”李莲英请个安说:“奴才马上就去跟老佛爷回。”
  说着,退后两步,转身而去。
  “慢点!莲英,我还问你句话。”
  “是!”李莲英站定了脚。
  “珍妃的尸首还在井里。总有个处置罢?”
  这话,李莲英就不敢随便回答了,“听说有恩典。”他说:“至于尸首怎么处置,倒没
  有听说。想来总要捞起来下葬。不过……。”
  “你还有话?”
  “这么多日子了!可不知道尸首坏了没有。”
  “没有坏!坏了会有气味。”瑜贵妃说:“我打那儿经过好几回,什么气味也没有闻
  见。”
  “那可是造化!”李莲英说:“若是主子有什么意思,要奴才代奏,请吩咐。”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望早早捞上来,入土为安。”
  “是!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李莲英答应着走了。
  回到宁寿宫,只见慈禧太后在回廊上“绕弯子”。这是她每次传膳以后例行的功课,陪
  侍在侧,只宜于说闲话,不便谈正经,所以李莲英静静等着,直到慈禧太后回到屋里,方始
  去复命。
  “瑜贵妃说,让奴才在老佛爷跟前,代为请罪。她没有病,可是守着一样重要的东西,
  不能来接老佛爷的驾。”
  “什么重要东西?”
  “是老佛爷的玉宝。”
  “喔,喔!”慈禧太后突然想到了,“我倒忘了!在开封的时候还想到过,一回宫,先
  得看看交泰殿,收着的那些玉玺,可是一颗不缺?如今可都是在瑜贵妃那里?”
  “瑜贵妃那里只有三颗,是最要紧的。”李莲英说:“除了老佛爷的玉宝,万岁爷的
  ‘奉天之宝’跟皇后的金宝,也在那里。说实在的,也真亏瑜贵妃想得到。”
  慈禧太后不语,想了一下才问:“你看她的神情怎么样?
  可有点儿自以为立了功劳的样子?
  瑜贵妃的荣辱就看李莲英的一句话了。经过这次的风波,李莲英参透了许多人情世故,
  尤其是载漪父子的下场,触目惊心,发人深省,一个人得意之日要想到失意之时,平时擅作
  威福,无缘无故得罪许多人,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发觉,那简直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废了的
  那位“大阿哥”倘或平日稍微修修人缘,出宫的时候,又何至于那样难堪?
  因此,李莲英毫不迟疑地答说:“奴才看不出来。想来瑜贵妃也不是那种人!”
  慈禧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她如果是那种人,就算我看走眼了。”略停一下又问:
  “如今该怎么呢?总算难为她,该给她一点儿面子。”
  “老佛爷如果要赏瑜贵妃一个面子,不如此刻就召见,当面夸奖夸奖。”
  “也好!”慈禧太后说:“我也还有些话要问她。”
  李莲英答应着,立即派人去传宣瑜贵妃,然后又回寝殿,还有话面奏。
  “回老佛爷,瑜贵妃还有点事,让奴才回奏,就是,”李莲英很吃力地说:“就是珍主
  子的事。”
  这一说,慈禧太后很注意问:“她怎么说?”
  “说是尸首该捞上来下葬。”
  “那当然。不能老搁在井里。不过……,”慈禧太后沉吟着说:“这件事我也常常想
  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瑜贵妃有主意没有?”
  “瑜贵妃没有说,奴才在想,这件事全得老佛爷作主,别说瑜贵妃,谁也不敢乱出主
  意。”
  “那么,你倒出个主意!”慈禧太后说,“反正搁在井里,总不是一回事,也不知道尸
  身坏了没有?”
  “还好,没有坏。”
  “你去看过了?”
  李莲英还没有到珍妃毕命之处去过,不过听了瑜贵妃所谈,已知是怎么回事,就不妨说
  几句假话:“是!奴才去过,虽没有揭开井盖看,可是问过,井里从没有气味,可知没有
  坏。那口井很深、很凉,尸身就象冰镇着,坏不了。”
  “这也算是她的造化。”慈禧太后催问着,“你快想,该怎么办?”
  “是!”李莲英想得很多,但想到的话不能说,只能说个简单的办法:“只有交代内务
  府,看那儿有空地,先埋着再说。”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觉得这样办,似乎委屈了珍妃。死者不甘则生者不安,但如用妃嫔
  之礼下葬,又觉得有许多窒碍。而且她也还不甚明了妃嫔葬礼的细节,一时更无法作何决定。
  就在这时候,宫女来报,瑜贵妃晋见,等打起帘子,只见前头走的不是瑜贵妃,而是一
  名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覆黄袱,再上面就是那三颗玉玺了。
  进了殿,捧玺太监往旁边一站;瑜贵妃整整衣襟,跪下去说道:“奴才恭请老佛爷万福
  金安!”
  “起来,起来!”慈禧太后就象见了亲生女儿似的,“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是!”瑜贵妃从从容容磕了头又说:“等奴才先拿皇太后玉宝缴回。”
  带来的那名太监,是瑜贵妃宫中的首领,人很能干,这套自定的缴玺仪注,就是他斟酌
  出来的,此时便不慌不忙地将托盘捧了过去,弯下身子,等瑜贵妃接了过去,他才后退两
  步,跪在侧面远处。
  接托盘在手的瑜贵妃,连玺带盘,往上一举,这使得慈禧太后倒有些茫然了。当了四十
  年的太后,什么隆重的仪注都经过,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套。不过,也难不住她,略想一
  想,站起身来,一面向李莲英使个眼色,一面将托盘略扶一扶,就算接手了。
  于是,李莲英躬着身子,将托盘捧了过去,供在上方案上,慈禧太后便顺手拉了瑜贵妃
  一把,笑容满面地说:“真难为你!”
  瑜贵妃却是眼圈红红地,强笑着说:“到底又在老佛爷跟前了,奴才一颗心可以放下来
  了!老佛爷这一趟,可真是吃了苦了!”
  “是啊!”慈禧太后只要一提道路流离之苦,就忍不住要掉眼泪,“那一路上艰难,跟
  你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于是慈禧太后又开了“话匣子”,从京师谈到怀来,从怀来谈到太原,又谈西安行宫的
  狭隘局促,话中反似有羡慕安居深宫中人之意。
  李莲英先不敢拦她的兴致,直到看她有点累了,方找个空隙,提醒她说:“老佛爷也该
  问问瑜贵妃,在宫里的情形。”
  “对了!我、皇上、皇后都不在,亏得还有你!你倒不怕?”
  “奴才也怕!不过怕亦无用,只好硬着头皮,找了内务府的人来商量。奴才擅专之
  罪……。”
  “不,不!”慈禧太后连连摇手,“如今再别说这话,我还要奖赏你。”
  “老佛爷的恩典已经太多了,奴才福薄,再承受不起。不过,有件事,奴才斗胆要跟老
  佛爷回。”
  “你说,你说!是不是珍妃的事?”
  “是!”瑜贵妃说:“这件事得求老佛爷格外加恩。”
  “当然!在路上我就跟皇上提过了,追封她为贵妃。明天就可以降旨意。”
  “是!珍妃一定感激慈恩。可还有件事,奴才不敢不跟老佛爷回。”
  “什么事?”
  “珍妃两次托梦给奴才,三魂六魄飘飘荡荡的,没有个归宿,一夜到天亮,只在景仁宫
  跟荣寿宫之间晃来晃去,可真是件苦事!”
  也真巧,就说到这里,窗户作响,西风入户,吹得烛焰明灭不定,慈禧不由得毛骨悚
  然,脸色都变了。
  李莲英也有些害怕,急忙去关紧了窗户,又叫人添灯烛。慈禧太后等惊魂略定,方又问
  道:“那,该怎么办?珍妃托梦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说了。奴才不敢办。”
  “怎么?”
  “她说,魂魄无依,都只为没有替她设灵位的缘故。她想要在井旁边的那间小屋子里,
  替她设个灵位。这怎么行?奴才跟她说,荣寿宫是老佛爷颐养的地方,怎么能替她设这个?”
  “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她的灵位应该设在哪儿呢?总也不能设在景仁宫
  吧?”
  “奴才问过内务府的人,说妃嫔都是下葬的时候,在园寝的飨堂设灵位。”
  这就难了!还得替珍妃造园寝才能设神主,而妃嫔园寝附于皇帝陵寝,当今皇帝一直未
  曾经营山陵,又何能单独为珍妃造园寝?
  这个难处,瑜贵妃当然也能想象得到,而且有了办法,只是不便直接说出口。她所能采
  取的手段,唯有旁敲侧击,或者说是危言耸听,希望由慈禧太后口中逼出一句话来。
  “奴才心里在想,珍妃托梦的时候,只说对不起老佛爷,愧悔之心,确是有的。如今老
  佛爷回宫了,她当然不敢惊驾,只是飘泊无依,游来逛去,难免跟太监、宫女碰上了,大惊
  小怪地,那就不好了。”
  这一说,慈禧太后更觉毛骨悚然,想一想问道:“照这么说,今天就得给她安神主?”
  “若是能让她即刻有个归宿,不受那飘泊之苦,想来珍妃一定感激老佛爷天高地厚的恩
  典。”
  慈禧太后为难了,好一会才说:“我也愿意她三魂六魄有个归宿,只是照她所说的,在
  那间小屋子里设神主,行吗?”
  听语气不是慈禧太后自己有忌讳,而是怕为宫规所不许。
  李莲英摸透了她的心理,便敢说话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譬如一家人家,老太太健旺得很,小辈反倒不如上人,先故去了,
  还不是在偏屋里供灵设位。只要不是在正厅,一点关系都没有。”
  慈禧太后心想,这话不错。如果有上人在,小辈去世,莫非就不准在家设灵?天下没有
  这个道理。于是断然作了决定:
  “好吧!就替她在那间小屋子供灵好了。”
  “是!”瑜贵妃答应着,怕惹误会,她不敢代珍妃谢恩。
  “今晚上总不成了!”李莲英说:“奴才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珍妃既然是给瑜贵
  妃托梦,不如就请瑜贵妃到井边祝告,把老佛爷的恩典告诉她,让她好安心,好歹委屈这一
  晚,别出来乱逛。”
  “好,今天就这么办。明天就有旨意,到时候传继禄来,我当面交代他。”
  
  ※ ※ ※
  
  第二天召见军机,只有两道上谕:一道是扈跸有功的直隶总督袁世凯,加恩赏了“宫
  衔”与“朝马”,另外一道就是有关珍妃的:“钦奉慈禧皇太后懿旨:上年京师之变,仓猝
  之中,珍妃扈从不及,即于宫内殉难,洵属节烈可嘉。加恩着追赠贵妃位号,以示褒恤。该
  衙门知道。”
  应该“知道”的衙门有三个,一个当然是内务府。一个是礼部,因为封妃照例有金册金
  印,如果生前晋封,便须重新铸册铸印,遣使行礼,死后追赠则用绢册,以便焚化在灵前。
  再有一个便是工部,须为珍贵妃预备下葬。
  不过,这一回事无先例,不按常规,工部不必插手,礼部亦只须办理追赠贵妃的仪典,
  不用拟议贵妃的丧仪,因为上谕中并未宣示为珍贵妃治丧。
  丧事当然要办的,归两个人负责,一个是李莲英,一个是内务府大臣继禄。事先曾经由
  慈禧太后当面指示,以贞顺门内的三楹穿堂,作为治丧之所,并准设灵致祭,为珍贵妃立神
  主。
  “这件事可怎么办?”继禄愁眉苦脸地跟李莲英说:“无例可援,竟不知道该怎么样下
  手?李总管,宁寿宫有老佛爷在,错不得一点儿,可全仰仗着你了!”
  “事情可还是要内务府办……。”
  “是,是!”继禄抢着打断,“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东西有东西,只待你老吩咐下
  来,无不照办。”
  “如今先要一块坟地。”
  “有!你说在那儿。西直门外行不行?”
  “可以。”李莲英沉吟着自语:“要不要通知珍贵妃娘家人去看一看?”
  “喏,这就是为难的地方!”继禄恰好诉苦:“照规矩,大殓之前,得通知珍贵妃娘家
  的女眷,进宫瞻仰遗容。如今是不是照规矩办呢?”
  “进宫得先奏准,犯不上去碰这个钉子。不过坟地可以让他们去看,你多拨几处地方,
  让他们挑一块,挑定了,我来回奏。这件事马上得办,不然来不及。”
  “是了。第一件,挑坟地,我记住了。第二件,挑那一天入殓?”
  “这得问钦天监。不过,越快越好,倘或没有什么大冲克,最好今天就办。”
  “是了。”继禄又问:“第三件,大殓的时候,该有那些人在场?”
  “瑾妃总少不了的,瑜贵妃也得请了来。”李莲英想了一下说:“这件事你别管了,我
  来请旨。”
  “那再好不过。可有一件,今儿一早,我到养心殿,皇上叫住我问,珍妃的事,皇太后
  可有交代。我回说还没有,不过皇太后已经传旨召见,大概就为这件事。皇上这么关心,到
  时候也许会来。李总管,你心里可得有个数儿。”
  “我想过了,不要紧!到时候我请老佛爷到西苑去逛一天,皇上自然随驾,不就避开
  了。”
  “到西苑不如到颐和园,能在颐和园住一两天,咱们在这里办事就方便了。仪鸾殿烧掉
  了,到西苑当天还得回宫,又接驾、又办珍妃的大事,都挤在一块儿,怕施展不开。”
  “这也可以。不过,我得跟着老佛爷走,这儿照料不到,可全归你了。”
  “只要商量妥当了,办事用不着你老下手。到那天,咱们各管一头,颐和园归你,宁寿
  宫归我。”
  “好!就这么说定了。如今两件大事,一件挑大殓的日子,一件看坟地,请赶紧去办,
  最好今天就给我个信。”
  等继禄一走,李莲英静下来从头细想,发觉有个不可原谅的疏忽,颐和园先后经俄、英
  两国军驻扎,大受摧残,虽然勉强可以驻驾,但触目伤心,最好在慈禧太后面前提都不提,
  更不用说去巡视。继禄的意思,大概以为这一来便可提到兴工修复的话,内务府又能大尝甜
  头,果然存此想法,未免荒唐!
  不过,珍贵妃尸首出井之日,慈禧太后以避开为宜,这一点无论如何不错。好在现成有
  “西六宫”的长春宫在,不妨早早奏请移驾。
  
  ※ ※ ※
  
  为珍贵妃盛殓的日子,排在十二月初三。前两天,慈禧太后便已挪到长春宫,要住到年
  下再回来,以便新正接受皇帝及群臣的朝贺。
  珍贵妃的丧事,既不能照天家的仪制,亦不可依民间的习俗,为了迁就种种禁例,唯有
  从权处置。为了招魂,未曾殡殓,先行成主,在慈禧太后移居之日,就在贞顺门内的三楹穿
  堂,面西设置供桌。小小的神龛之中,供着一方木主,题的是“珍贵妃之神位”,位字上的
  一点,照例应由孝子刺血点染,再以墨填,此时自亦无法讲究了。
  到了十二月初二,宫中各处皆显得有些异样,太监、宫女相遇,往往先以眼色相互警
  戒,看一看周围,若是没有什么要避忌的人,便会悄悄相语,提出许多好奇而无法解答的疑
  团。
  “不知道珍贵妃出井,是怎么个模样?她死得冤枉,一定口眼不闭。”
  “谁知道呢?泡在井里一年多了,你想想会成个什么样子?”
  这是怎么样也不能设想的一回事,唯有当面看了才能明白。
  “我想去看一看,可又怕拦着不准进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只有到时候看。能进去最好,不能进去也没法子。”
  又是个没有结论的话题,徒然惹得人心痒痒地更想谈下去。
  “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去?”
  “他想去也不成啊!”
  “这也不见得。你想,能在宁寿宫给珍贵妃设供桌,这话说给谁也不信。可是结果呢?”
  “话是不错。不过,这件事也许瞒着皇上,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呢?皇上一定要见珍贵妃一面,老佛爷真的拦住不许?”
  “老佛爷或许不会拦,就怕皇上根本就不敢说。”
  这个说法,看起来一针见血,谁知适得其反,慈禧太后对于料理珍贵妃身后这件事,不
  但不打算瞒着皇帝,而且是采取很开明的态度。
  “你知道我为什么挪到长春宫?”慈禧太后用此一问,作为开头。
  “儿子不知道。”皇帝率直答说。
  “我是打算在贞顺门那间穿堂里面,替珍贵妃供灵。”慈禧太后又说:“尸首搁在井
  里,总不是一回事,我老早就想好了,一回京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如今日子挑定
  了,十二月初三丑时大殓。我是不能去看了,我倒想,你该跟她见最后一面。”
  听得这话,皇帝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因为慈禧太后的话是真是假,是体谅还是试探,
  一时亦觉不辨。从西狩共过这一场大患难以后,虽然国家大政,她还是紧紧把持,毫不松
  手,但处家人母子之间,已非从前那种一见面便板起了脸的样子,常是煦煦然地颇有慈母的
  词色。可是有关珍妃的一切,应该是个例外。
  “怎么?”慈禧太后用鼓励的语气催问:“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到时候我让莲英陪了你
  去。”
  这不象是虚情假意,皇帝也想到,不能不识抬举,因而答说:“皇额娘一定要让儿子
  去,儿子就去一趟。”
  “我想,你应该去!她也死得挺可怜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喔,我还告诉你,
  内务府跟她娘家的人,一起在西直门外挑了一块地,替她下葬。入土为安,你说是不是呢?”
  “是!”皇帝低低地说:“儿子在想,珍妃如果泉下有灵,一定感激皇太后的恩典。”
  “但愿她有个归宿,早早超生。”慈禧太后又说:“等晚膳过了,你早早歇着去吧,到
  时候我让莲英到养心殿去。”
  于是传膳以后,宫门下钥;皇帝回到养心殿,已是掌灯时分。这天很冷,火盆中的炭不
  够旺,皇帝吩咐:“多续上一点儿!”
  结果还是不够多,偌大的云白铜火盆,只中间一小圈红。
  皇帝忍不住生气,找了首领太监孙万才来骂。
  “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叫你多续上点儿炭,为什么还是这么一星星鬼火?”
  “回万岁爷的话,炭不多了,后半夜更冷,不能不省着用。”
  “炭不多了?分例减了?”
  “分例倒没有减,就是不给。”
  “谁不给?”皇帝问说。
  就在这皇帝忍无可忍,震怒将作之时,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一面请安,一面说
  道:“奴才给万岁爷请晚安!”
  见是李莲英,皇帝胸头一宽,怒气宣泄了一半,他对李莲英视为教满洲话,教骑射的旗
  人,称之为“谙达”,他说:“你看看这火盆!屋子里那里还有热气儿?问起来,说是领的
  炭不足数,得省着用。到底是谁在捣鬼?”
  李莲英一看是孙万才,心里雪亮,此人是崔玉贵一伙,以为皇帝还是从戊戌政变到兴和
  团闹事那段期间的倒霉皇帝,这就大错而特错了。不过崔玉贵在太后面前说话,十句之中还
  是能听个三四句,自己也犯不上得罪他们那一伙,因而陪笑答道:“万岁爷请歇怒!内务府
  最近改了章程,一定是他们没有弄清楚,要裁减什么,也决不能裁到宁寿宫、养心殿这两
  处。”说到这里,扭脸向孙万才轻喝:“还不快到茶膳房取红炭来续上。”
  孙万才见机,赶紧退了出去,不多片刻,带着小太监另外抬来一个极旺的火盆。李莲英
  亲自动手,帮着替换妥当,然后倒了一碗热茶,用托盘送到皇帝面前。步履行动,又快又
  稳,而且悄无声息,最使皇帝感受深切的是,执役的态度跟在慈禧太后面前,毫无不同。
  等皇帝喝过两口热茶,脸上显得比较有血色了,李莲英方始不徐不疾地说道:“老佛爷
  派奴才来请旨,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珍贵妃的最后一面?”
  皇帝又茫然不知所答了,只觉得心乱如麻,而又象胸头有块大石头压着,气闷得无法忍
  受,直一直腰,仰着脖子长长吁了一口气,想出一句问话:“捞起来了没有?”
  “捞起来了。”
  平淡无奇的四个字,落入皇帝耳中,心头便是一震,有句话急于想问,而又不敢问,怔
  怔地好一会,方鼓足勇气开口:“人怎么样?还象个样子不?”
  见此光景,李莲英不敢说实话,慢吞吞地答道:“没有变,衣服也是好好儿的,只掉了
  一根扎脚的带子。”
  “这太好了。”皇帝又皱眉问道:“差不多一年半了,怎么会没有变?”
  “那是因为井底下太冷的缘故。”
  “对了!”皇帝想起宋仁宗的故事,“宋朝的李宸妃,仁宗的生母,去世的时候,仁宗
  不知道,大臣恐怕以后仁宗会查问生母的下落,就拿李宸妃的金棺用链子在四角拴住,临空
  悬在开封大相国寺的一口井里,也就是取其寒气,能够保住尸身不坏。”
  尸棺临空悬于井内,与尸首泡在井水之中,是两回事,李莲英心想,皇帝如果以为珍贵
  妃的容貌,虽死如生,则目睹真相,一定悲痛难抑。不如想法子拦住,不让他临视为宜。
  想是这么想,却不敢造次进言。他深知慈禧太后的用心,经此一番巨变,洋人更偏向于
  皇帝,而太后则不免有孤立之势。回銮之前,总算外有李鸿章与庆王,内有荣禄与瞿鸿矶,
  多方调护,不让洋人说一句对太后不满的话,也没有提出归政的要求,体面得保,大权不
  失,真正是来之不易。
  然而慈禧太后的基础并未稳固。回銮以前,可以将皇帝与洋人隔绝,而母子之间依然貌
  合神离,办易于遮掩。到京之后,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尤其不能放心的是,皇帝心里到底打
  的什么主意,谁也不知道。积威之下,而且皇帝的羽翼,已尽被剪除,诚然不能有何作为,
  可是,皇帝积愤难平,只要发几句牢骚,经新闻纸传布,便如授人以柄,为反对太后的人,
  出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因此,慈禧太后曾特别叮嘱李莲英,回銮途中,一切供御,要格外检点,决不可以显得
  太后与皇帝有所轩轾。她的做法是,尽量使人觉得宫廷之间,母慈子孝,融洽无间。这样,
  不但易于脱卸纵容拳匪的过失,而且也堵住他人之口,说不出请太后归政的话,因为母子同
  心一德,归政不归政无关紧要。倘或有人一定要在太后与皇帝之间,画一条截然不同的界
  限,说“训政”与“亲政”有如何如何的差异,亦可课以“离间”的罪名,由皇帝出面降旨
  去箝制。
  这一切做法的成败关键,是在皇帝身上,因此不能不善为安抚。慈禧太后知道,以她做
  母亲的身分,任何严厉的要求,为人子者承欢顺志,都当逆来顺受,只有两件事,自己做得
  不象个母亲了!
  一件是立大阿哥,明摆着打算废立,筹于做母亲的要将儿子撵出大门。既然如此,做儿
  子的亦就可以不认自己这个出于继承关系的母亲。俗语说的是,“虎毒不食子”,那样做
  法,未免过于绝情。不过,这个错误已经弥补过来了,在开封驱逐溥儁出宫,皇帝内心的感
  激,是可以从词色中清清楚楚地觉察到的。
  再一件就是将珍妃处死,如今追赠为贵妃,为她设灵,重新殡殓,都是补过的表示,皇
  帝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但最要紧的是要表示尊重皇帝的意愿。珍妃既然为他所宠爱,而又死
  得这么惨,那么当此唯一可以让他见最后一面的机会,而竟加以阻抑,无论如何是件说不过
  去的事。
  慈禧太后本来打算得好好地,但等尸体出井,听说形容可怖,便要考虑让皇帝看到,会
  有什么感想?
  很显然的,惊痛悲愤之余,一定会问,这是谁的罪过?旧恨本已快将泯灭,无端加上刺
  激,拿它勾了起来,决非聪明的办法。因此,慈禧太后变了主意,决定还是不能让皇帝看到
  珍贵妃的面目。不过,话已说出口,不能出尔反尔,只好交代李莲英来见皇帝,见机行事。
  这是个很难办的差使。李莲英一直到此刻才能决定,以皇帝见了珍贵妃的遗容,定会伤
  感作理由而谏阻,徒增反感,并无用处。唯有采取拖的办法,拖过入殓的时刻,皇帝亦就无
  可如何了。
  拖又有两种拖法,一是陪着皇帝闲谈,谈得忘了时候,再一种是设法让皇帝熟睡,睡得
  误了时候。这两个法子,那个比较好,一时还无法断定,眼前亦只有拖着再说。
  于是,他精神抖擞地,只在珍贵妃的丧事上找话题;而忘不了时时提到,慈禧太后是如
  何关切。由此又有意无意地谈起,珍贵妃入宫之初,在长春宫、在西苑、在颐和园侍奉游宴
  时,如何得慈禧太后的宠爱?
  这却不是假话,因为皇帝自己就曾见过,此刻听了李莲英的话,很容易地勾起了记忆。
  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时也正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缪太太入宫不久,太后学画每每命珍贵妃
  侍候画桌,自己亲眼见过不止一次。
  慢慢地,珍贵妃也能画得象个样子了,有时太后赐大臣的画,由她代笔,经缪太太润饰
  以后,便发了出去。其后,珍贵妃由怡情书画一变而为喜欢照相。于是,大祸由此而起了。
  他记得那是甲午战后,慈禧太后正开始痛恨洋人的时候,珍贵妃传了一个照相铺子的掌
  柜,悄悄儿到景仁宫来照了几张相,事为慈禧太后所知,大为不悦,传了珍贵妃来,很责备
  了一顿。如果就此改过,也还罢了,偏偏不改,而且变本加厉。说起来,珍贵妃也有点儿咎
  由自取。
  不过有件事,皇帝始终在怀疑,此刻想到,不妨一问:“谙达,会照相的那个太监,后
  来传杖处死的,你总记得,叫什么名字?”
  “是……,”李莲英想起来了,“叫戴安平。”
  “说他在东华门外开了一家照相铺子,可有这话?”
  “有。确实不假。”
  “他开铺子的本钱,说是珍贵妃给的。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李莲英答说:“不过是不是真的珍贵妃给的本钱,那就难说了。”
  “莫非以后就没有查个水落石出?”
  “这件事,奴才记不大清楚了。”李莲英说:“等明儿查明白了来回奏。”
  “不必!”皇帝摇摇头,慢慢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褪色的照片,放在桌上凝视着。
  自然是珍贵妃的照片,不过不是在景仁宫,而是在西苑所摄。皇帝记得,她那天穿的是
  一件粉红色的长袍,上套月白缎子琵琶襟的坎肩,镶着极宽的玄色丝织花边。慈禧太后都曾
  说过,这样娇嫩的颜色,宫里只有珍妃一个人配穿,可见得宠爱犹在。而曾几何时,杖责、
  降封、幽闭、入井,这变化不是太厉害了吗?
  “谙达,”皇帝痛苦地问:“我实在不明白,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老佛爷高兴呢?”
  这能让李莲英说什么?母子之间的不和,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解也决不
  是一朝一夕间所能收功的。他略想一想,唯有一方面劝慰,一方面为慈禧太后解释。
  “如今不慢慢儿好了吗?顺者为孝,万岁爷凡事迁就一点儿,老佛爷没有不体恤的。”
  李莲英略停一下又说:“怪来怪去怪那些小人,从中播弄是非。奴才斗胆跟万岁爷提一声,
  有些话不妨跟老佛爷当面回奏,找人去说,或许就会变了样儿。
  好好的一句话,变得不中听了。”
  “这倒是真的。”皇帝点点头,“以后有话,我如果自己不便说,就说给你!”
  “是!”李莲英有些诚惶诚恐似地,“万岁爷只要交代奴才,奴才一定原样转奏。”
  “喔,有件事,我要问你。如今有六国的公使,都是打咱们离京以后才到任的,照条约
  得要见我,面递国书。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看老佛爷的意思怎么样?”
  这话骤听不解,李莲英细细琢磨了一会,才辨出意思。所谓“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说应
  该持何态度?尽管慈禧太后自己对洋人,今非昔比,颇假以词色,但皇帝与洋人相见之时,
  如果态度上较为亲切,就会引起她的猜忌。皇帝亦必是顾虑这一层,才会发此疑问。
  了解了本意,就容易回答了:“奴才不懂什么,怕说得不对。”他说:“依奴才的拙
  见,君臣之分,中外一律,公使是客,固然应该客气一点,不过到底也是外邦之臣,万岁爷
  也得顾到自己的身分。”
  “你的意思是说,不亢不卑就可以了?”
  “是,是!不亢不卑。”李莲英顺口又加了一句:“不太威严,可也不太随和。”
  “我懂了。不过,”皇帝忽然皱起了眉,“我实在有点怕见他们。”
  李莲英不知道他为什么怕?但宫中的规矩,除非皇帝是在垂询,否则象这样的话是不必
  也不该接口的,所以他保持沉默。
  “我是怕他们问起咱们逃难的情形,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会的!”李莲英答说:“如果是那样不知趣的人,也不会派来当公使。”
  “这话倒也是。”皇帝点头同意,“不过,就人家不说,咱们自己不觉得难为情吗?”
  李莲英心想,皇帝真是不可救药!永远不知道慈禧太后心里的想法。照她想,大清朝的
  天下,当初不是送给长毛,就是为肃顺所篡夺。安邦定国都亏得有她!四十年临朝听政,外
  而李鸿章、左宗棠,内而恭王、醇王,不管跋扈也好,骄慢也好,谁不是俯首听命,感恩怀
  德?至于国事之坏,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知人不明,好高骛远,新进之辈,不知天高地
  厚,任意妄为,新旧相激,以至于鼓捣成这么一场空前的大祸,而收拾残局,还是要靠效忠
  自己的一班老臣。尽管洋人有意捧皇帝,其实是借题发挥,不曾安着好心。
  总而言之,论到治国,慈禧太后决不肯承认不如皇帝。而皇帝每每好说这种“灭自己威
  风,长他人志气”的话,虽非有意讥讪,但传入慈禧太后耳中,当然不是滋味,再经人一挑
  拨,便越发恨在心里了。
  他很想劝一劝皇帝,却苦于难以措词,正在思索之际,只听得“当啷”一声大响,余音
  未歇,已可辨出是一只铜盘掉在砖地上的声音。
  这也是常有的事,至多不过惊得心跳一下而已。可是在皇帝却严重了!只见他吓得脸色
  苍白,冷汗淋漓,手扶着桌子,有些支持不住的模样。
  这种情形,李莲英见过不止一次,听慈禧太后说过更不止一次。皇帝从小身体弱,抱进
  宫来时,肚脐眼上一直在淌黄水,慈禧太后亲自抚育也颇费了些心血。皇帝最怕打雷,霹雳
  一下,必是往太后怀中躲,在书房里,就得翁师傅将他搂着。
  及至长大成人,胆子更小,雷声以外,就怕金声,所以听戏在他是一大苦事,尤其是武
  戏,因为怕大锣。此外,打枪的声音也怕,拳匪与虎神营围攻西什库教堂时,枪声传到瀛
  台,害他通宵不能入梦,是常有的事。
  这样的皇帝,实在不能让任何有魄力、有决断的人看得起,但也实在不能不让人觉得可
  怜。李莲英真不忍见皇帝那副惨相,急忙上前扶住,半拽半扶地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只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皇帝总算缓过气来了,自己也觉得有些窝囊,怔怔地望着李莲英,是一种乞求谅解的眼
  色。
  “万岁爷早早歇着吧!”李莲英试探地说。
  皇帝想说:那里睡得着?而终于只是抑郁地点点头。
  于是,李莲英招手唤了小太监来,为皇帝卸衣脱靴,预备上床,李莲英便退后两步,打
  算悄悄溜走。
  “谙达!”皇帝突然喊住他说:“你能不能替我办件事?”
  皇帝提出一个看似意外,其实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他希望李莲英替他找一件珍贵妃的遗
  物来,不论什么,钗环衣服,只要是她生前用过的就行。
  这是一个难题。因为景仁宫早就封闭,珍贵妃贴身的宫女,亦已打发得一个不剩,更从
  何处去求地的遗物?但看到皇帝眼中所流露的渴望的神色,他实在不忍说实话,且先硬着头
  皮答应下来。
  出得养心殿,扑面一阵凛冽的西北风,李莲英打了个寒噤,但脑子却清醒了。一下子想
  起两处地方可以取得珍贵妃的遗物,一处就是贞顺门穿堂中,珍贵妃殡殓之处,入井的旧绸
  衣与鞋子已经换了下来,现成取来就是;再一处就是瑾妃那里,必有她妹妹遗留下来首饰玩
  物之类。
  只稍作考虑,李莲英便定了主意。入井的衣物,自然更堪供追忆,但触目心惊,怕皇帝
  所受的刺激过重,而且不祥之物留了下来,慈禧太后知道也会不高兴。只有到瑾妃那里找一
  两样东西送上去,比较适宜。
  掏出表来看,长短针都指在十字上。在平时,瑾妃宫中早已下钥熄灯,这一夜因为要送
  珍贵妃大殓,事先已经奏准慈禧太后,宫门可以不上锁,瑾妃亦尚未归寝,去了一定可以见
  得着。
  通报进去,瑾妃略有意外之感。当然,没有不见之理。
  李莲英照宫中的规矩,只在窗子外面回话,“奴才刚打养心殿来,万岁爷想要一样珍贵
  妃留下来的东西。想来瑾主子这里,一定能够找得出来。”
  听得这一说,瑾妃的眼圈又红了。她正在检点她妹妹留在她那里的衣物,那些可以带入
  棺,那些不妨留下来送亲戚作遗念?皇帝来要,当然尽先挑了送去。不过,她有极大的顾虑。
  “东西有。”她迟疑着说:“只怕送上去了,会有麻烦。”言外之意,李莲英当然能够
  深喻,想一想答道:“不要紧!
  交给奴才就是。”
  这表示慈禧太后如或诘问,自有李莲英担待。“既然如此,”瑾妃在窗子里说:“你自
  己进来挑吧!”
  “奴才不必进屋子了,请瑾主子自己作主。”
  这下,瑾妃大费踌躇。照她的想法,最好将她妹妹被幽禁时所用的,连镜子都已破了一
  块的那个旧梳头匣子,交李莲英带去,好让皇帝时时记得,他的宠妃曾经受过怎样的虐待?
  可是她不敢!因为她想得到的用意,慈禧太后一定也想得到,万一知道了这回事,问一句:
  “为什么不拿别样,偏拿个破梳头匣子给皇上,是何居心?”那一来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在一桌子的什物中细细搜索,终于找到一样好东西。这本来是瑾妃想自己留下来作遗念
  的,如今送给皇帝,自然比留在自己身边,更得其所。
  拿起那个制作得十分精细美观的金豆蔻盒,瑾妃真有些爱不忍释。然而毕竟还是找了珍
  贵妃用过的一方紫罗手绢包了起来,又洒上些珍贵妃用剩下来的香水,找个黄匣子盛好,亲
  手隔窗递与李莲英。
  “烦你劝劝皇上,人死不能复生,又道是‘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请皇上千万别伤
  心。”
  李莲英心知瑾妃言不由衷,但仍旧答一声:“是!”
  “还有,”瑾妃又说:“听说老佛爷准皇上亲自临视珍贵妃的遗容,这,实在可以不
  必。你务必给拦一拦,皇上是不看的好。”说到最后一句,瑾妃的声音哽咽了。
  “奴才知道。”李莲英心想,这倒是很好的一个劝阻的借口。
  于是,让随行的小太监捧着黄匣,李莲英又回到了养心殿。西暖阁中一灯荧然,窗纸上
  映出晃荡的影子,想是皇帝等得有些着急了。
  李莲英微咳一声,窗纸上的影子立刻静止了,接着门帘打起,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黄
  匣,疾趋数步,走到门口说道:
  “奴才给万岁爷复命。”
  “好!拿进来。”
  李莲英将匣子放在桌上,然后退后两步请个安说:“是瑾妃宫里取来的。瑾妃还有话,
  让奴才回奏。”
  “什么话?”
  李莲英将瑾妃所说的话,前面一段,是照样学了一遍,后面一段就全改过了:“瑾妃又
  说“半夜里寒气很重,那儿是个穿堂,前后灌风,万一招了寒,圣躬违和,那就让珍贵妃在
  地下都会不安。万岁爷如果体恤珍贵妃,就千万别出屋子了。’”
  皇帝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很吃力地说:“既是这么说,我就不去。
  “是!”李莲英如释重负,问一声:“万岁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你跟皇太后回奏,就说我没有去看珍贵妃的遗容。”
  “是!”
  “这,”皇帝指着黄匣说:“这东西,别跟皇太后提起。”
  “奴才知道。”
  “好!你回去吧!”
  李莲英便即跪安退出,顺便向屋里的太监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尽皆退出。
  于是皇帝亲手打开盒盖,一阵浓郁的香味,直扑到鼻,顿觉魂消骨荡,刹那间,眼、
  耳、口、鼻、意,无不都属于珍贵妃了。
  那曾闻惯了的香味,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下子都勾了起来。他记得这瓶香水是张荫
  桓出使回来,连同几样珍奇新巧的玩物,一起托一个太监,仿佛就是开照相馆的戴太监,转
  到景仁宫去的。
  由于皇帝喜爱那种香味,从此珍贵妃就只用这种香水,算起来已四五年不曾闻见过了。
  解开罗巾,触目更不辨悲喜,金盒中还留着两粒豆蔻,不由得就想起杜牧的诗句:“娉
  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正是珍贵妃初入宫的光景。
  算一算快十二年了,但感觉中犹如昨日。那年——光绪十五年,珍贵妃才十四岁,虽开
  了脸,梳了头,仍是一副娇憨之态。皇帝想起她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不时乱转,而一接
  触到皇帝的视线,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强自矜持忍笑的神情,便不由得神往了。
  那四五年的日子,回想起来真如成了仙一样。烦恼不是没有,外则善善不能用,恶恶不
  能去,纵有一片改革的雄心壮志,却是什么事都办不动;内则总是有人在太后面前进谗,小
  不如意,便受呵责,而皇后又不断呕气,真是到了望影而避的地步。可是,只要一到景仁
  宫,或者任何能与珍贵妃单独相处的所在,往往满怀懊恼,自然而然地一扫而空。也只有在
  那种情形之下,才会体认到做人的乐趣。
  如今呢?皇帝从回忆中醒过来,只觉得其寒彻骨,一颗心凉透了!一年半以前,虽在幽
  禁之中,她仍旧维系着他的希望,想象着有一天得蒙慈恩,赦免了她,得以仍旧在一起。谁
  知胭脂井深,蓬莱路远,香魂不返,也带走了他的生趣!
  人亡物在,摩挲着他当年亲手携赠珍贵妃的这个豆蔻盒子,心里在想,这不就是杨玉环
  的“钿盒”吗?将古比今,想想真不能甘心,“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在珍
  贵妃并无这样非死不可的理由,“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诚然悲惨,但自己
  竟连相救的机会都没有,甚至不能如玄宗与玉环的诀别,这岂能甘心。
  而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玄宗与玉环毕竟有十来年称心如意的日子,而自己
  与珍妃呢?转念到此,皇帝不但觉得不甘心,且有愧对所爱而永难弥补的哀痛。
  “说什么‘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唉!”皇帝叹口气,将豆蔻盒子合了
  起来,不忍再想下去了。
  可是涌到心头的珍贵妃的各种形像,迫使他不能不想,究竟她此刻在何处呢?是象杨玉
  环那样,在“楼阁玲珑五云起”的海上仙山之中?
  也许世间真有所谓“临邛道士鸿都客”,当此“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的
  苦思之时,翩然出现,为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去觅得芳踪,又如汉武帝的方士齐少翁
  那样,能招魂相见。
  果然有这样不可思议之事,自己该和她说些什么呢?皇帝痴痴地在想,除了相拥痛哭以
  外,所能说的,怕只有这一句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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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行空文选评论(评论于2014/1/11 11:07:16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4/1/2 15:34:21
x小甜2文选评论(评论于2012/9/19 10:38:31
lzj文选评论(评论于2010/10/1 13:0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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