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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紀念館(BADARANGGA DORO I EJETUNGGE KUREN)

胭脂井(節錄2)

高陽

  御膳房本来以糟蹋食料出名,从来也不曾想到过,会有一天没有现宰的猪送进来。猪肉
  是主要配料,一天得用到三 五十头,忽然断绝来源,怎么得了?
  没奈何只好多用鸡鸭海味。各宫妃嫔自设的小厨房则更惨,不但没有猪肉,由于深宫不
  如御膳房能自养鸡鸭,以致荤腥绝迹。青菜蔬果也谈不上了。
  各宫“主位”自己与名下的宫女、太监受苦,犹在其次,最为难的是,照例每天要孝敬
  慈禧太后的一样菜都无着落。
  “怎么办呢?”住在永和宫的瑾妃跟宫女发愁。
  有个宫女叫福云,从小随父母驻防成都,会做许多四川小吃,灵机一动,喜孜孜地说
  道:“主子,咱们做豆花儿孝敬老佛爷吧!”
  想一想,没法子,“好吧!”瑾妃同意:“就做豆花儿。只怕老佛爷还是第一回吃呢!”
  于是磨黄豆、做豆花。作料要好酱,那倒现成;太监们用剩下的“克食”做的黄酱,比
  市面上卖的甜面酱好过不知多少倍。
  到了乐善堂传膳的时候,瑾妃后到,揭开食盒,捧上膳桌,慈禧太后惊异地说:“那儿
  来的豆腐。”
  “回老佛爷,这不是豆腐,叫豆花儿,四川的小吃。”瑾妃不安地说:“实在不成敬
  意。”
  “原来是豆花!我也听说过,四川穷家小户吃的叫豆花饭。
  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
  “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赶紧蹲下来请安:“奴才不知道是穷家小户吃的东西,太不
  敬了!”
  “不、不!你错会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说真的,我还挺爱你孝敬的这
  样东西。你看!不是鸡,就是鸭!我想吃个虾米拌黄瓜都办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这叹息声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过膳了。平日妃嫔侍膳,就都肃静
  无声,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归去,偌大一座乐寿堂,顿时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宫,便有一个名叫寿儿的宫女,喜孜孜地来说:“崔玉贵向老佛爷请了一
  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色,想了一下说道:“看还有豆花儿没有?给她带一点儿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禁宁寿宫后面的珍妃。宁寿宫分为三路,东路、中路,是
  慈禧太后常到之处,殿阁整齐,陈设华丽,西一路从符望阁到倦勤斋,久无人居,近乎荒
  芜。珍妃被禁之处,即是邻近宫女住处的一间破败小屋,原来的门被取消了,装了一道栅
  门,形式与监牢无异。里面四壁皆空,灰泥剥落,砌墙的砖,历历可见。其中有几块是活络
  的,珍妃有一个梳头匣子,有几件旧衣服,都藏在里面,需用时抽开活络青砖取了出来,用
  过随即放回原处。若非如此,连这点穷家小户都不以为珍贵之物,亦会被搜了去。
  带人来搜的,总是崔玉贵。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负有看守珍妃的全责。而除他以
  外,那里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宫女、太监,对她都抱着同情的态度。因此,一遇崔玉贵出宫,
  确定他不会闯了来时,必定会到永和宫来通知。瑾妃当然不敢冒大不韪,去探望胞妹,但衣
  服食物,经常有所接济。这个差使是寿儿的专责,她的人缘好,到处有照应,所以瑾妃总是
  派她。
  提着一瓷罐的豆花,隔着栅门送了进去,寿儿笑道:“珍主子趁热吃吧!今儿瑾主子进
  老佛爷的,也是这个。”
  “豆花儿!”珍妃揭开盖子一看,“好久没有尝过了。”
  虽然处境这样不堪,珍妃还是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态,将瓷罐摆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了
  下来,膝盖上铺一块旧红布当饭单,然后拿她手头唯一贵重的东西,一把长柄银匙,舀着豆
  花,蘸点作料,慢慢送到嘴里。
  “珍主子,今儿给你进的什么?”
  所谓“进的什么”,是指送来的饭菜。平时总是粗粝之食,而这天不同。“嘿!”珍妃
  笑道,“今儿我可阔了,有肥鸡大鸭子。”
  寿儿先是一愣,想一想明白了,“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膳房没有猪肉,老佛爷想吃虾米
  拌黄瓜都不成。”寿儿感叹地说,“反倒是珍主子这里,膳食跟老佛爷的一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变起来,谁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来,扒着栅门
  很仔细地看了看,方始又说:“外面消息怎么样?”
  珍妃所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太监、宫女看崔玉贵不在时,都会抽空来跟她闲谈,那怕是
  匆匆忙忙三五句,人来人往积起来,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听途说,离奇荒诞,
  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寿儿打听。她有一样好处,没有一般宫女信口开河
  的习气,有什么说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说一句:“谁记得那么清楚?”所
  以她的消息虽不完整,比较可靠,自有可取之处。
  “江南来了个李大人,老佛爷很看得起他,召见了好几回。前几天带兵出京的时候,还
  跟老佛爷要了一把‘八宝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打败了,吞金寻了死!老佛爷为这件事,
  仿佛还很伤心!”
  “那李大人是谁?”珍妃想不出来:“不会是李鸿章吧?”
  “珍主子是说广东的李中堂?不是!”
  “对了,李鸿章在广东,不是说要让他到京里来吗?”
  “人家才不来哪!”寿儿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说道:“都说端王爷吃了秤
  砣,铁了心了!前天又杀了三个大臣……。”
  “又杀了三个?”珍妃一惊,“倒是些谁啊?”
  “有立大人!可怜。”寿儿摇摇头:“没有钱受苦,钱太多了又会送命!钱,真不是好
  东西。”
  珍妃无心听她发议论,抢着问道:“还有两个是谁?”
  “不大清楚。听说有一个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还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爷真是造
  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语着,照这两点一个一个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
  徐用仪!”
  “不错,不错,姓徐。”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听说是旗人。”寿儿说:“旗人只杀了这一个,汉人杀得多,所以李中堂也
  不敢来,怕糊里糊涂把条老命送在端王爷手里。”
  “那,”珍妃问道:“洋人打到那里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惊,“通州离京城多近,老佛爷不就要心慌了吗?”
  “是啊!前两天叫人抓车,后来车抓不来,荣中堂又劝老佛爷别走,不能不守在宫里。
  往后也不知怎么个了局?”
  珍妃不响,慢慢儿坐了下来,剥着手指甲想心事。见此光景,寿儿觉得自己该回宫复命
  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回去?”
  “慢一点,你别走!”珍妃又起身扒着栅门问寿儿:“这两天瞧见皇上没有了?”
  “瞧见了,还是那个样子。”
  “皇上,有没有一点儿……,”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词,想了半天才问出口:“有没有
  一点儿心神不定的样子?”
  “那可看不出来了。”
  “寿儿,你等一等,替我带封信给你主子。”
  寿儿最怕这件差使。因为珍妃在内写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风,提心吊胆,最不是滋
  味,而传递信息,又是宫中最犯禁忌之事!口信还可抵赖,白纸黑字却是铁证,一旦发觉,
  重则“传杖”活活打死,就轻也得发到“辛者库”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白地葬
  送在这上头,自是万分不愿。
  但不愿亦无法,只哀求似地说:“珍主子,你可千万快一点儿,写短一点儿,用不着长
  篇大论!有话我嘴上说就是。”
  “我只写两句!”
  珍妃急步入内,在墙上挖下一块砖,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一本厚洋纸的笔记簿,
  上面有条松紧带,夹着一枝铅笔。这是皇帝变法维新那段辰光,和太监在琉璃厂买来,备为
  学英文之用的。变法失败,皇帝的英文也学不成了,留下这些东西,为珍妃所得,在眼前是
  她的最珍贵的财产。
  值不了钱把银子的这本洋纸笔记本,珍妃舍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张,拿本子垫着,用
  铅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折成一个方胜,隔着栅门,递给寿儿。
  “很快吧。”
  “是!”寿儿很满意地答应着。
  “再跟你主子说,”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让寿儿靠近了才轻声说道:“我看这
  样子,非逃难不可!那时候大家乱糟糟的,各人都只顾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说,可千万别把
  我给忘了。”
  只求早点脱身的寿儿,连连答说:“不会,不会!如果我主子忘了,我会提醒她。”说
  罢,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宫,略说经过,便要呈上珍妃那张纸条,探手入怀,一摸口袋,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瑾妃问。
  “珍主子让我带回来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儿去了?”
  瑾妃一听慌了手脚,“你,你会弄到那儿去了呢?”语声中竟带着哭音。
  寿儿象被马蜂螫了似的,浑身乱摸乱抓,就是找不着!急得方寸大乱,手足无措。最后
  仍旧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寿儿如梦初醒似的,飞步急奔。
  奔到外面,脚步可慢了,东张西望,细细往前找,越找越着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纸片
  倒捡了不少,还有半张旧报,也记不得是废物该丢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禁之处。
  “怎么啊?寿儿!”
  寿儿还不敢说实话,也不敢问她写的那句话是什么?只说:“掉了一根簪子。”
  “金的吗?”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还想找回来?别做梦了!”珍妃问道:“你手上是什么?”
  “一张废纸!”寿儿随手往墙角一丢。
  珍妃已经看清楚了,是张旧报,赶紧说道:“给我,给我!”
  这半张旧报,在珍妃看得比什么都贵重。坐下来细细看“京中通信”,一条条记的是:
  初九日,录京中某君家书:“宫中只有虎神营兵驻守东华门,任团匪出入,横行无忌,
  太后亦不能禁止。都中内城,自正阳门至崇文门三里,所有民房,概行烧毁,各使馆围攻一
  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无恙。所伤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栅栏及煤市街一
  带金店各民房均毁尽,京官逃难至京东者,日有数起。湖南杜本崇太史乔生,于六月携眷出
  都,遇团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毙,杜太史经各兵环求,幸未殒命。”
  “京都九门俱闭,义和团号称五十万,刻下京中各住宅,日日被团匪派人搜查,并称须
  焚香磕头迎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虽一二品大员,亦不能不为所胁。京中金价已涨至
  六十换,而以金易银使用,即跌至三十换,亦无人肯兑。银根奇紧,有某君向日以三十万两
  存放某票号内,此次因欲出京避难,向之索银,以作路费,往返数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
  已。”
  又有某京员家书云:“王协揆现住军机处,不复下班。太后不日将西迁。京中米价每石
  涨至二十五两。张樵野侍郎,被人指为通俄,故奉旨正法。尚书立山之下刑部,系因拳匪奏
  其吃教之故。”
  “团匪攻营口租界,华兵又助之,交战竟日,俄国炮船二艘,以炮击营口城,华人及道
  台以下各官,均沿河逃去,俄兵与各西人,均无死伤。”
  “闻人言,前直隶藩司廷方伯奉内召之命进京时,被团匪拘获,欲加杀害,再三求解始
  得释。惟谓之曰:‘我之权力只能及涿州,过此以上,尔之性命,尚未可保’云。”
  半张旧报中,所记载的只是这么几条“京中通信”,此外就是官署的告示,商号的广
  告,珍妃不管它,只是翻来覆去地看“京中通信”。
  “初九?”她自言自语,“应该是七月初九,一个多月前,还谈不上西迁!”
  转念到此,自己觉得很得意,因为报上也说太后将西迁,足以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
  
  ※ ※ ※
  
  “寿儿啊寿儿!”瑾妃容颜惨淡地说,“你怎么闯这么一个大祸!倘或落到外人手里,
  反正,我陪着你死就是了。”
  “主子!”寿儿急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奴才恨不得马上就死!”
  “你死了也没用。看造化吧!”
  
  ※ ※ ※
  
  造化弄人,偏偏这张纸条是为崔玉贵手下的亲信太监小刘捡到了。打开来一看,吓一大
  跳,赶紧很仔细地照原来的叠痕,重新折好。
  等崔玉贵一回宫,小刘忙不迭地将那纸条送了上去,由于神色严重,崔玉贵便问:“什
  么玩意?”
  “我说不上来,反正总有场大祸!”
  崔玉贵吓了一大跳,待动手去拆那纸条,却又为小刘一手按住。崔玉贵不悦,呵斥着
  说:“你这是干什么?”
  “二总管,你先别拆,等我告诉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刘是放得极低的声音:“这张
  纸,你看清楚了,是张洋纸,里面是洋铅笔写的字,只有一行‘设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
  议。’”
  一听这话,崔玉贵毫不迟疑地把纸条拆开,细看果然是这么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认就看
  出来了,是珍妃的笔迹。
  “这张纸那儿来的?”
  “在符望阁西面墙外捡的。”
  “是你?”
  “是!”小刘说:“也真奇怪!我都有一个多月没有打那儿经过了,今天心血来潮,想
  去看看,谁知道就捡了这么一张纸。”
  “好!小子,你有造化。”
  说完,崔玉贵直奔乐寿堂。其时已经下午五点钟,虽然初秋的白昼还很长,太阳尚未下
  山,可是按规矩,宫门已应关闭下钥,只为慈禧太后这天第八次召见荣禄,所以宫门未闭,
  而崔玉贵亦必得等荣禄走了以后,才能见到慈禧太后。
  这一等等了有半个钟头,荣禄辞出,而宫门依然未闭,说是还要召见载漪。趁这片段空
  隙,崔玉贵直趋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请安说道:“奴才销假。”
  “你回来了!外面怎么样?”
  “可不大好!”崔玉贵答说:“街上没有什么人了!听说洋兵是打东面来。”
  “那还用你说,从通州过来,当然是打东面来。”
  碰了个钉子的崔玉贵,心里格外有警惕,“老佛爷这会儿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说:
  “奴才有事回奏,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完。”
  “你说吧!”
  “是,奴才先请老佛爷看样东西。”
  等崔玉贵将那张纸条拿出来,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纸,便连想到皇帝,脸上立刻就缩紧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色大变,嘴角与右眼牵动,太阳穴的青筋突起,那副心血上冲
  的怒容,在见过不止一次的崔玉贵,仍然觉得十分可怕。
  “这张纸是那儿来的?”
  “刘玉捡到的。”刘玉就是小刘,“在符望阁西墙根捡的。”
  “你说,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谁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着脸说:“你就不查一查吗?”
  “奴才得请老佛爷的旨,不敢胡乱动手。”
  这句话答得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脸色又变了,这一次变得十分阴沉。而就在此时,
  太监来报,载漪已经奉召而来,在外候旨。
  “让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厌烦地挥一挥手,接着又问:
  “莲英呢?”
  等将李莲英找了来,慈禧太后将纸条交了给他,并由崔玉贵说明经过,然后问他的意见。
  “老佛爷不必当它一回事!这会儿也没有工夫去理这个碴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李莲英一向言不虚发。要说了,慈禧太后总会听从,即或有时意见相左,慈禧太后亦会
  容忍。谁知这一次竟大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着什么心!你没有工夫你走开,别在我跟前胡言乱语!”
  这几句话,在慈禧太后训斥载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对李莲英来说,就是“严谴”。
  他不敢多说,碰个头悄悄儿退了下去,心里却颇为自慰,轻轻易易地脱出了漩涡,可以不至
  于做出任何对不起皇帝的事。
  由于李莲英的被责,激发了崔玉贵的雄心,久屈人下,当了多少年的“二总管”,这一
  回自觉有取李莲英的地位而代之,成为“大总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而也就“福至心灵”,一下子把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摆在
  那儿,”他说,“有人写了这张纸条,托人带给另一个人,受托的人,把这张纸条弄丢了。
  鬼使神差让刘玉捡到了,真是老天爷有眼!”
  “嗯!”慈禧太后问道:“那两个人是谁呢?”
  “一个是……”崔玉贵毅然决然地说出口来:“珍主子。”
  “字迹不错吧?”
  “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纸条还很干净,再说,隔一天也早就扫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宫去看看,我等着你回话。”
  崔玉贵派了个很机警的太监去打听动静,回来报告:永和宫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
  丧着脸。有个叫寿儿的宫女,被三四个宫女轮班看守着,屋子外面还有太监守卫,说是怕寿
  儿寻死。
  “那就是了!”崔玉贵立即奔回乐寿堂复命,同时建议,召瑾妃来询问。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不必!永和宫的,为人老实。
  她不知道这回事!”
  “这,奴才就不明白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传信的人上吊,那不就灭口了吗?照现在看,她们都不知道内中
  写的什么,只是怕传信的事发觉,我会查问,所以不敢让传信的人寻死!”
  “是!”崔玉贵心悦诚服地说:“老佛爷圣明。”
  话到此处,慈禧太后就不再说下去了。显然的,对于瑾妃,她是谅解的,至于珍妃的
  “罪孽”是更深重了!崔玉贵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虑处置珍妃的办法。
  其实,如何处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并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她是在考虑自己的行止。
  这一天召见荣禄八次,反复商量的,就是走,还是不走?经过八次的垂询,她一时未曾想到
  的疑问,以及荣禄起初不肯明说的话,差不多都被发掘出来了。然而她并未完全被荣禄说服。
  荣禄一再力言的是:“圣驾万万不可出巡!应请当机立断,施行安民的办法。非将载漪
  等人置诸重典,不足以挽危局而赞大猷,释群疑而彰慈仁。”谈到“出巡”的地点,荣禄表
  示,不论热河行宫,或者一度提到过的山西五台山,皆非乐土,因为若不议和,则我能到,
  洋人亦能到,而如决心议和,则眼前即可设法谋求停战,根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荣禄已经声明,溃兵满地,号令不行,万一惊了驾,他只有徒
  呼奈何。倒不如深居禁城,反来得安全。那时他会亲自担任守卫大内,保护圣躬之责。至于
  议和一事,李鸿章与张之洞已分别奉派为头、二等全权大臣,在上海与汉口跟洋人谈判时,
  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战。在京师,荣禄认为奉懿旨赐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转圜的
  余地。最后荣禄还留下一着棋,撤走甘军以后,趁使馆洋兵疲惫松懈之际,劫持各国公使,
  逼得洋人非和不可。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还是不能明白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联军包围紫
  禁城,不免心悸;第二、这场滔天大祸,是由戊戌政变演化而来,洋人很可能提出这么一个
  条件,议和可以,先请皇帝复位。那一来,自己是非交出政权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
  则闪避搪塞,怎么样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这张纸条,慈禧太后更觉得自己的所见不差。不过,要走非先说服荣禄不
  可,派谁留守,主持和议,亦是一大难题。
  “唉!”她不自觉地叹口气:“真烦人!”
  “船到桥门自会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李莲英,劝慰着说:“老佛爷请宽心。
  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奴才决不信这一回会过不去!”
  “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叹口气:“这会儿有当年六爷那么一个人在,就好
  了。”
  “六爷”是指恭王奕诉。当年文宗避难热河,京里就因为有恭王留守,主持对英法的和
  议,大局才能稳定下来。如今环顾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没有一个。就是忠荩干练的大
  臣,荣禄又何能比当年的文祥?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兴起一种好景凋零,木残叶秃的萧瑟凄
  凉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仓皇出奔,避往滦阳的往事,又兜上心头。当时魂飞魄散,只觉能逃
  出一条命去,是侥天之幸,但以今视昔,则欲求当年的处境亦不可得!那时,通州还有僧王
  与胜保在抵挡,京里,肃顺虽可恶,才干还是不错的,乘舆所至,宿卫森严,供应无缺,军
  机章京照样背着军机处的银印“赶乌墩”,沿途随时可以发布上谕。此刻呢?连抓几辆大车
  都困难,其他还谈得到什么?
  这样一想,更觉愁烦,“听天由命吧!”她说:“反正什么样也是死!”
  “老佛爷!”李莲英急忙跪了下来:“可千万自己稳住!不然,宫里先就乱了!”
  这话使得慈禧太后一惊!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张纸条,如果宫里一乱,会成什么样
  子?皇帝会不会乾纲忽振,挺身出来问事?只转到这个念头,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
  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定神细想一想,觉得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莲英,”她说:“你悄悄儿去备一套衣
  服,就象汉人小户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莲英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乔妆改扮避难,为人识破了,大为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虑,慈禧太后又开口了:“你马上去办!”
  “是!”
  “崔玉贵呢?”慈禧太后说:“找他来!”
  等两个人换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玉贵,即时召珍妃,在景祺阁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说什么。”
  “是!”崔玉贵答应着,即时赶到珍妃幽禁之处去宣旨。
  在珍妃,当然大感意外。一转念间,想到自己所写的那张纸条,以及寿儿来找金钗的那
  种慌张的神色,不由得大感不安。
  “玉贵,”她问:“老佛爷召见,是有什么话问吗?”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请上去吧!一见了面,不就知道了吗?”
  珍妃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有些生气,傲然答说:“我当然要上去!怕什么?”
  说完,用手掠一掠鬓发,出门跟着崔玉贵往北走,十几步路就到了景祺阁。珍妃照例在
  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玉贵进去通报。
  “叫她进来吧!”
  珍妃听得里面这一声,不待崔玉贵来传,自己掀帘子就进去了,屈双腿请安,用平静的
  声音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砖地上的珍妃,微扬着脸,而且视线是偏的,不知望在何处?这种不拿正眼看人
  的轻蔑态度,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可是,火气一上来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压了下去,因为
  在她所遇见过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气,往往无可奈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前的“五
  爷”惇王,一个就是眼前的珍妃,软哄不受,硬吓不怕。脾气发得自己下不了台,不如聪明
  些不发为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铁青着脸问:“今儿谁到你那里去过了?”
  “除了送饭的,没有别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饭的是谁?”慈禧太后转脸问崔玉贵。
  “回老佛爷的话,”崔玉贵答说:“不相干!送饭的都靠得住。”
  这是说,送饭的不会传递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实上已经知道,是永和宫的寿
  儿。珍妃既不承认,只有拿证据给她看了。
  “这张纸上的字,是你写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将裹在绸手绢中的那张纸条一取出来,珍妃倒是大吃一惊,觉得脊梁上一阵
  阵发冷,可是马上将心一横,由崔玉贵手中接过自己所写的密简时,已经作了决定,矢口不
  认。
  “奴才没有写过这么一张纸。”
  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为珍妃很硬气,会一口承认,谁知道居然抵赖了!
  然而,这一赖真所谓“欲盖弥彰”,可以确定是写给瑾妃,嘱她设法转呈皇帝。她之所
  以要抵赖,只是为了回护胞姐而已。
  于是慈禧太后要考虑了。若是必欲了解真相,瑾妃现在正派人看守着寿儿,惴惴然等待
  着查问,只要一传了来,不必动杖,就能让寿儿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顾到后果。
  这个后果,就是会造成一种传说,如果洋人打进京城,慈禧太后会逃,皇帝不会逃。他
  留下来还要跟洋人议和呢!
  有此传说,隐患滋多。想一想决定放过瑾妃,而这正也是变相笼络的一种方法,有所损
  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着说:“你也有嘴硬不起来的时候!国家搞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
  当初花里胡哨地哄着皇上胡作非为的缘故。洋人不攻进来便罢,若是攻了进来,我第一个就
  处你的死!”
  听得这话,珍妃心血上冲,满脸涨红,觉得世界上的谎言,没有比慈禧太后的这番话,
  更不符事实。明明是她自己听信了载漪、徐桐之流的话,纵容义和团闯下的大祸,谁知会轻
  轻将责任推在皇帝与自己身上,岂不可恨!
  她没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脸上,只能在态度上尽量泄愤,扬起脸,偏过头去,大
  声答道:“随便怎么办好了!”
  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为,可说从未有人敢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然而,慈禧太后还是忍了
  下来,只“嘿、嘿”连声地冷笑着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当她出言顶撞时,便已想到慈禧太后会气得脸色铁青,浑
  身发抖,期待着有此一副模样为她带来报复的快意,稍稍补偿这两年多来被幽禁的诸般苦
  楚。然后,拚着皮肉受苦,当慈禧太后痛责时,毫不客气地顶过去,乘机发一发积之已久、
  藏之已深的牢骚怨恨,那就虽死无恨了。
  没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会忍平时之万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
  倒留下一个疙瘩在心里,不断地在想,慈禧太后会有怎么样的处置?
  那当然是极严厉的处置!但严厉到何等地步,却非她所能想象。一个人坐在没有灯火的
  屋子里,怔怔地望着低挂在宫墙上端的昏黄的月亮,不辨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东面的炮声密了,不但密,而且声音也跟平常所习闻的不
  同。不过,这也只是心头一闪即过的感觉,反正炮声司空听惯,无足为奇。而为了希望忘却
  炮声的喧嚣,又常常自己逼着自己去回忆往事,唯有在回忆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这时,脑中所浮现的,是一个壮硕的影子。她一直觉得奇怪,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文
  老师”——文廷式,能写出那样清丽的词,说什么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阵风过,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记起文老师教过她的,黄仲则的诗:“全家都在西
  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得心里在想,文老师的处境,只怕比黄仲则也好不了多少!
  “海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声吟哦着,由不知在天边何方的文廷式,拉拉杂杂
  地勾起一连串的记忆,打发了大半夜。
  
  ※ ※ ※
  
  九城隔绝,家家闭门,如果有外出的,十之八九是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谁也
  不知道道听途说中,那一句是真话,那一句是谣言。
  有的说,东直门、朝阳门外,联军的前驱,已经到达;有的说,天坛已到了好些头上缠
  布,肤色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说,两宫已经出奔,目的地是张家口。
  这一说可以确定是谣言,慈禧太后依旧住在宁寿宫。当然,她也听到了敌人已抵城下的
  传闻,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来自东面的炮声,她知道破城的时辰快近了。
  “有件事该办了!”她自语着站起身来,大声吩咐:“找崔玉贵!”
  崔玉贵正领着四十名快枪手,把守宁寿宫通大内的蹈和门,就在乐寿堂西面,相距极
  近,一传便到。
  “传她来问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玉贵答应着,匆匆住北,亲自去传召珍妃。
  接着,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带一名宫女,也不带一名太监,由乐寿宫西暖堂出来,绕西
  廊过颐和轩,走到西角门,崔玉贵迎上来了。
  “马上就到!”崔玉贵说了这一句,扶着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门。
  门外就是景祺阁西面的一个穿堂,西墙之外,便是久已荒凉的符望阁与倦勤斋之间的大
  天井。老树过墙,两三只乌鸦“呱、呱”地在乱叫。
  这个穿堂亦很少人经过,其中空空如也,什么陈设都没有。崔玉贵想去找把椅子来,慈
  禧太后摇摇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宁寿宫除了
  小厨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进门不免有诧异之色,何以慈禧太后是在这里召见?当然,此时不容
  她细想,从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说道:“老佛爷吉祥!”
  “洋人要进京了,你知道吗?”
  珍妃一惊,随即恢复为沉着的脸色;慢条斯理地说:“昨儿晚上的炮声,跟往常不同,
  想来洋人是打东面来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种略带做作的声音问:
  “洋人要来了!那么,你瞧该怎么办呢?”
  珍妃想了一会答说:“国家大事,奴才本不该过问,既然老佛爷问到,奴才斗胆出个主
  意,老佛爷尽管出巡热河,让皇上留坐在京里,跟洋人议和。”
  话还未毕,只听慈禧太后断喝一声:“谁问你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问这
  些,”她说:“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要问些什么?”
  “洋人进了京,多半会胡作非为,那时莫非咱们还遭他们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决不会受辱!”
  “你怎么有这样的把握?”
  “无非一死而已。”珍妃说道:“一个人拚命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得不错。可是也有一个人求死不得的时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
  一个了断?”
  一听这话,珍妃颜色大变,但还能保持镇静,“求老佛爷明示。”她说。
  “你不是有殉难的打算吗?”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语气说:“怎么这会儿倒又装
  糊涂呢?”
  “奴才不糊涂,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珍妃激动了:“奴才死并不怕,不过想明白,
  是不是老佛爷要奴才死?”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你早就该死了!”接着,慈禧太后大声喊道:“崔玉贵!”
  “喳!”崔玉贵先答一声,然后转脸对珍妃说:“请主子遵旨吧!”
  “这是乱命……。”
  一语未毕,将慈禧太后昨天积下来的怒气,惹得爆炸了,厉声喝道:“把她扔下去!”
  于是崔玉贵上前动手,刚扯着珍妃的衣袖,她使劲将手往回一夺,趁势站了起来,虎起
  脸喝道:“你要干什么?”
  “请主子下去!”
  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发现有一口井在她身后不远之处,怔怔地望着,仿
  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请主子下去吧!”崔玉贵哄着她说:“主子下去,我还下去呢!”
  谁知这句话惹得珍妃大怒,瞪圆了眼睛斥责:“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请主子一个人下去吧!”
  人随话到,崔玉贵蹿上两步,拉住珍妃的手臂,使劲往前一带,等她踉踉跄跄往前扑
  时,崔玉贵顺势导引,一直拖到井边,当然有所挣扎。井口不大,井栏不高,要想推她入
  井,不易办到,崔玉贵便从她身后,拦腰一把抱紧,自己身子往后一仰,珍妃的一双脚不由
  得便离了地。接着,崔玉贵一脚踏上井台,又是往后一仰,等珍妃的双足套入井栏,随即身
  子往下一沉,双手松开,只听“扑通”一响!崔玉贵的手法极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声音
  发出来,便将极厚的一具枣木井盖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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