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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紀念館(BADARANGGA DORO I EJETUNGGE KUREN)

母子君臣(節錄1)

高陽

  立后的日子却是一延再延,要到秋末冬初,才能定局。大家都说,这是慈禧太后体恤未
  来的后家,因为八旗秀女,一旦被立为后,用鼓吹送回府第,举家自后父以下,大门外长跪
  迎接。同时洒扫正室,敬奉皇后居住,父母兄弟姊妹相见,必得肃具衣冠,不得再行家人之
  礼。而且内有宫女,外有侍卫,亲党上门,稽查甚严。说实在话,有女成凤,荣耀固然荣
  耀,痛苦也真痛苦,而立后愈早,痛苦愈深。因而慈禧太后不忙着立后,确可以看成一种极
  大的恩典,只不知这个恩典为谁而施?
  未来的皇后出于那家?直到九月里还看不出来,因为一选再选,到这时候还有三十一名
  “小妞纽”。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复选,地点是在西苑新修,带些洋式的仪鸾殿,时间是子
  末丑初。因为每次选看多在上午,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灯下的美人,所以定在深夜。
  深宵看起,五鼓方罢,奉懿旨留下十五名。由于有此灯下看美人的一举,大家都相信慈
  禧太后为皇帝立后,重在颜色,也因此认为都统桂祥家的二妞,恐怕难得其选。因为慈禧太
  后的这个内侄女,姿色平庸,仪态亦不见得华贵,若非椒房贵戚,只怕第一次选看就该“撂
  牌子”。
  如果慈禧太后的内侄女被黜,那么入选的应该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之一。德家的
  这两位小姐艳冠群芳,二小姐更是国色。又因为德馨久任外官,这两位小姐到过的地方不
  少,眼界既宽,见识自广,伶牙俐齿,又占优势。然而,亦有人说,德馨的家教不好,那两
  位小姐从小被纵容惯了的,有时柳林试马,有时粉墨登场,不似大家闺秀的样子,论德不足
  以正位中宫。
  
  ※ ※ ※
  
  过了三天,举行最后一次复选。十五名留下八个,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宫内,意思是要仔
  仔细细考查。这八名秀女之中,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有两双姐妹花,一双就是德家姐妹,
  另一双是长叙的两个女儿,跟文廷式读过书,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这八名秀女,分住各宫。桂祥的女儿,住在姑母——也就是慈禧太后宫里,当然为大家
  另眼看待。
  其次是凤秀的女儿,住在寿康宫她的大姐那里,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当年两宫太
  后为穆宗立后,发生绝大的暗潮,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就是凤秀的长女。那知穆宗竟顺从嫡
  母慈安太后的意旨,选中了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终于引起伦常之变,穆宗“出天花”夭
  折,皇后殉节,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凤秀的长女,先被封为慧妃,光绪即
  位,以两宫皇太后之命,封为穆宗敦宜皇贵妃,移居慈宁宫之西的寿康宫。这座宫殿在开国
  之初,是奉养太皇太后颐摄起居之地,先朝太妃太嫔,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养老
  院,而敦宜皇贵妃却还不过三十出头。
  姐妹相见,敦宜皇贵妃又欢喜、又感伤,想起自己长日凄凉、通宵不寐的岁月,泪如雨
  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饮泣,选秀女,又是为光绪立后,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强自收泪,按照
  宫中的规矩行事,听从宫女指点她胞妹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答话。她就象素不相识的
  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贵妃的架子,淡淡地问了几句话,然后吩咐带出去吃饭。
  各宫妃嫔的伙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计算,多少斤肉,多少只鸡鸭,自己带着
  自己的宫女开小厨房。凤秀的小女儿这时什么身分也没有,是随着宫女一起进食,直到宫门
  下钥,敦宜皇贵妃方始派人将她的妹妹唤到卧室中来,亲自关上房门,转脸相视,未曾开
  口,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见此光景,做妹子的心里发慌,敦宜皇贵妃进宫之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这位大姐根本
  没有见过,陌生异常,所以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敦宜皇贵妃知道吓着了她,便强忍涕泪,拉着她的手问:
  “你还记得起我的样子吗?”
  “记不起了。”
  “当然记不起了。”敦宜皇贵妃说,“那时你还没有满周岁。
  唉!一晃十六年了。”
  “大姐!”凤秀的小女儿怯怯地问:“日子过得好吗?”
  一句话又问到敦宜皇贵妃伤心的地方,低声说道:“阿玛怎么这么糊涂?坑了我一个不
  够,为什么又把你送了进来?”“奶奶原不肯报名的。阿玛说,不能不报,不报会受处分,
  所以报了。”
  “哼!这也是阿玛自己在说。如果不打算巴结,又有什么不能规避的?”敦宜皇贵妃问
  道:“你自己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迟疑着,无从置答,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我怕!”
  “难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人过这种日子有个不怕的。”敦宜皇贵妃指着堆了一炕
  的零零碎碎的绸缎针线说:
  “做不完的活儿!一针一针,象刺在心上一样!”
  “这,这是给谁做的呀?”
  “孝敬老佛爷。”敦宜皇贵妃说,“也不是我一个,那处都一样。”
  凤秀的小女儿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嫔都以女红孝敬慈禧太后,日日如是,该有多少?
  “老佛爷穿得了吗?”她问。
  “哼!还不爱穿呐!”敦宜皇贵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这样儿,日子怎么打发?小
  妹,你千万不能葬送在这儿。”
  小妹悚然心惊!但所惊的是她大姐容颜惨淡的神态,却还不能体会到长年寂寂,长夜漫
  漫,春雨如泪,秋虫啮心的那万种凄凉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为何有如此严重的
  语气。
  “别说你选不上,就选上了能当皇后,你以为那日子是人过的吗?从前的蒙古皇
  后……。”
  刚说到这儿,只听有人突如其来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里,吓了一大跳,脸色都变白
  了。敦宜皇贵妃却如经惯了似的,住口不语,只苦笑了一下。
  “谁啊?”
  “是玉顺。”敦宜皇贵妃说,“她在窗子外头‘坐夜’”。
  “干吗这么咳嗽,倒象是有意的。”
  小妹说得不错。玉顺是敦宜皇贵妃的心腹,为人谨慎,深怕隔墙有耳,多言贾祸,所以
  遇到敦宜皇贵妃发牢骚、说闲话过了分的时候,总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这话她不便跟小妹说破,怕她替自己担心,只凝神想了想说:“你今天就睡在我这儿
  吧!”
  “行吗?”小妹问道,“内务府的嬷嬷说,宫里有宫里他规矩,各人有各人的身分,不
  能混扯。”
  “不要紧!你在我床前打地铺好了。”
  于是唤进宫女来铺床。床前打两个地铺,小妹与宫女同睡。姊妹俩因为有那名宫女在,
  不便深谈,却都辗转反侧,不能入梦,一个有择席的毛病,一个却是遽见亲人,勾起思家的
  念头,心潮起伏,再也平静不下来。
  半夜里宫女的鼾声大起,越发搅得人意乱心烦,敦宜皇贵妃便轻轻唤道:“小妹,你上
  床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妹答应一声,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去,头一着枕,不由得惊呼:“你哭了!”
  敦宜皇贵妃将一方绸巾掩盖哭湿了的枕头,自语似地说:
  “我都忘记掉了。”
  是忘掉枕头是湿的。可见得这是常有之事!小妹这才体会到宫中的日子可怕,打个哆
  嗦,结结巴巴地说:“但愿选不上才好。”
  “想选上不容易,要选不上不难。不过,也别做得太过分,恼了上头,也不是好开玩笑
  的事。”
  “大姐,你说明白一点来。该怎么做?要怎么样才算不过分?”
  做法说来容易,与藏拙正好相反,尽量遮掩自己的长处,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处。然而
  不能过分,否则惹起慈禧太后的厌恶,会影响她俩父亲的前程。
  “譬如说吧,”敦宜皇贵妃怕小妹不能领会,举例解释:
  “你白天穿的那件粉红袍子,就不能穿。该穿蓝的。”
  “为什么呢?”
  “老佛爷不喜欢两种颜色,一种黄的,一种蓝的。黄的会把皮肤也衬得黄了,蓝的呢,
  颜色太深,穿上显得老气。”
  “我懂了。我有一件宝蓝缎子绣红花的袍子,那天就穿那一件。”
  “对了!有红花就不碍了。”敦宜皇贵妃问道:“有一样颜色的坎肩儿没有?”
  “没有。”
  “我替你找一件。”敦宜皇贵妃又说:“老佛爷喜欢腰板儿一挺,很精神的样儿,你就
  别那么着,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
  就这样教导着、商量着,说得累了,反倒有一觉好睡。但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便得起
  身,敦宜皇贵妃匆匆漱洗上妆,来不及吃什么,便得到储秀宫去请安。临走嘱咐小妹,不要
  乱走,也别乱说话,又将她托付了玉顺,方始出门。
  这一去隔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同来的有位三十左右的丽人,长身玉立,
  皮肤似象牙一般,极其细腻,配上一双顾盼之际,光芒直射的眼睛,更显得气度华贵,令人
  不能不多看几眼。
  “玉顺姐姐,”小妹在窗内望见,悄悄问说,“这是谁啊?”
  “敬懿皇贵妃。”
  “啊!是她!”
  小妹听家人说过,敬懿皇贵妃初封瑜嫔,姓赫舍哩氏,她的父亲是知府,名叫崇龄。同
  治立后之时,艳冠群芳的就是她。穆宗当年所敬的是皇后,所爱的却是瑜嫔。
  正在这样想着,敦宜皇贵妃已领着敬懿皇贵妃进了屋子,小妹也象玉顺那样,肃立等
  待,然后当视线相接时,请安迎接。
  “这就是你妹妹?”敬懿皇贵妃问了这一句,招招手说:
  “小妹,来!让我瞧瞧。”
  小妹有些腼腆,敦宜皇贵妃便谦虚地说:“小孩子,没有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接着
  便吩咐:“过来,给敬懿皇贵妃请安。”
  “不用了,不用了!”敬懿皇贵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笑凝视,然后眼珠灵活地一
  转,将她从头看到脚:“好俊的模样儿。我看看你的手。”
  一面拉着手看,一面又不断夸奖。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气话,但心里仍旧很高兴,觉得她
  的声音好听。能得这样的人夸赞,是一种荣耀。
  小妹也趁此机会细看敬懿贵妃。近在咫尺,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视之势,目光不接,毫无
  顾忌,所以看得非常清楚。远望仪态万千,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皮肤干枯,皱纹无数,只
  不过隐藏在上好的宫粉之下,数尺以外便不容易发现而已。
  等发现真正面目,小妹暗暗心惊,三十刚刚出头,老得这样子,就不难知道她这十四年
  受的是什么样无形的折磨,也不知道折磨要受到什么时候为止?看来是除死方休了!
  如果自己被选中了,十几年后说不定也就是这般模样。这样想着,小妹急出一手心的
  汗。敬懿贵妃很快地觉察到了,“怎么啦?”她关切地问:“你那里不舒服?手心好烫。”
  小妹确有些支持不住,只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心事,因而借她这句话,装出头晕
  目眩的神态,“大概受了凉了。”
  她说,“头疼得很,心里慌慌的。”
  这一下,使得敦宜皇贵妃也着慌了,连声喊“玉顺”。宫中的成药很多,玉顺管药,自
  然也懂些医道,听说了“病情”,便取来些“保和丸”,让她用“灯心水”吞服。然后带她
  到套房里躺下休息。
  小妹心里乱糟糟地,好半天才比较平静。忽然听得前面有人在悄悄谈话,“你这个主意
  不好。”是敬懿贵妃的声音,“你知道她讨厌蓝的,偏偏就让你小妹穿蓝衣服,她心里会怎
  么想?好啊!安心跟我作对来了!”
  语声未毕,只听敦宜皇贵妃轻声惊呼:“啊!我倒没有想到,亏得你提醒我。不妥,不
  妥!”
  “当然不妥。别人穿蓝的,也许不知道避忌,犹有可说,就是你小妹不行!就算是无
  心,在她看亦成了有意。你不是自个儿找麻烦吗?”
  “是啊。可是,”敦宜皇贵妃是忧烦的声音,“总得另外想个办法!我们家已经有一个
  在这儿受罪了,不能再坑一个。”“你别忙!我替你出个主意。”敬懿贵妃说,“这件事,
  要托大格格才行。”
  大格格就是荣寿公主。提到她,敦宜皇贵妃也想起来了,曾经听说,留住宫中的八个秀
  女,除了桂祥家的女儿以外,都归荣寿公主考查言语行止。若能从她那里下手疏通,倒是釜
  底抽薪的办法。
  “这是条好路子。”敦宜皇贵妃问,“你看该怎么说?”
  “那容易。就说你小妹身子不好。你不便开口,我替你去说。”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
  听到这里,小妹顿觉神清气爽,一挺坐了起来,转念一想,不如仍旧装睡,可以多听些
  她们的话。
  “你看呢?”是她大姐在问,“那柄金镶玉如意,到底落到谁手里?”
  “很难说了。”敬懿贵妃说,“到现在为止,上头还没有口风。”
  “据你看呢?”
  “据我看呀,”敬懿贵妃突然扯了开去,“汉人讲究亲上加亲,中表联姻。”
  她的看法说得很明白了。方家园是皇帝的舅舅家,立后该选桂祥的女儿。但皇帝对他这
  位表妹,是不是也会象汉武帝对他的表妹陈阿娇那样,愿筑金屋以贮?自是敦宜皇贵妃所深
  感兴趣的事。
  说她感兴趣,不如说她感到关切,更能道出她的心情。这种心情,也是敬懿贵妃和另一
  位庄和贵妃——蒙古皇后阿鲁特氏的姑姑所共有的。因为她们虽是先朝的妃嫔,却跟当今皇
  帝是平辈,与未来的皇后仿佛妯娌。皇后统率六宫,对先皇的太妃,自然有适当的礼遇,不
  过同为平辈,则以中宫为尊,将来要受约束。这样,未来皇后的性情平和还是严刻,对她们
  就很有关系了。
  “瑜姐,”敦宜皇贵妃从穆宗崩逝,一起移居寿康宫时,就是这样称她,“皇后到底是
  老佛爷选,还是皇上自己选?”
  “谁知道呢?倒是听老佛爷一直在说,要皇帝自己拿眼光来挑。”敬懿贵妃将声音放得
  极轻,“这位‘主子’的口是心非,谁不知道?”
  敦宜皇贵妃先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才说:“我看,把她们八个人先留在宫里看几天,
  另外有个道理在内。名为八个人,皇上能看见的,只有一个,这一个自然就比别人占了便宜
  了。”
  敬懿贵妃深深点头:“你看得很透,就是这么回事。”
  “咱们,”敬宜皇贵妃很起劲地说:“明儿早晨去请安,倒仔细瞧瞧,看皇上对他那位
  表妹是怎么着?”
  “怕瞧不出什么来!皇上在老佛爷面前,一步不敢乱走,一句话不敢乱说,就算他看中
  意了,可也不敢露出半点轻浮的样子啊!”
  “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心里要有了谁的影子,就会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双眼睛简直就
  叫不听使唤,说不看,说不看,可又瞟了过去了。”
  “真是!”敬懿贵妃笑道。“你是那儿得来的这一套学问?”
  “还不是你教的。”
  “我教的?”敬懿贵妃依然在笑,却是骇异的笑,“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万岁爷在的日子,不论到那儿,只要有你在,你就看他那副魂不
  守舍的样儿吧!你的影子到那儿,他的眼睛到那儿,那怕跟两位太后说着话,都能突如其来
  地扭过脸看你一眼。”
  想想果然!敬懿贵妃有着意外的欣喜,而更多的是凄凉。当年六宫恩宠,萃于一身,只
  为慈禧太后所愿未遂,就为眼前的这位“慧妃”不平,将蒙古皇后视为眼中之钉,连带自己
  也受了池鱼之殃。想不到以前妒忌不和的“慧妃”,如今提到她以前的恨事,竟能这样毫无
  芥蒂地当作笑话来谈,实在令人安慰,但如“万岁爷”仍旧在世,“慧妃”就不会有这样的
  气量。这样想着,心中所感到的安慰,立刻就化为无限的怅惘哀伤了。
  “唉!”敬懿贵妃长叹,“还提它干什么?大家都是苦命。”
  说着,眼眶润湿了。
  “是我不好,”敦宜皇贵妃歉然地,“惹你伤心。咱们聊别的吧!”
  于是话题转到慈禧太后万寿将届,该有孝敬。妃嫔所献寿礼,无非针线活计,这也实在
  没有什么好深谈的,而她俩娓娓不倦,为“鹿鹤同春”花样上的那只鹿,该不该扭过头来?
  谈了一个多钟头,还没有结果。
  被关在套房里的小妹,在好不耐烦之中,有了领悟,深宫长日,不是这样子聊天,又如
  何打发辰光?
  由于前一天的默契,清晨到储秀宫请安时,敦宜皇贵妃与敬懿贵妃不约而同地格外注意
  皇帝对他表妹的神态。但诚如敬懿贵妃所意料的,“瞧不出什么来”!因为皇帝在储秀宫逗
  留的时间不多,而桂祥的女儿,即令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女,却因为没有什么名分,在特重礼
  制的宫内,不能象荣寿公主那样侍立在慈禧太后身后,只不过居于宫女的前列。加以貌不出
  众,言不惊人,很容易为人忽略。
  但敦宜皇贵妃有她的看法,断定皇帝决不会选中他的表妹为皇后,“左看右看,怎么样
  也看不出她象个皇后。而且也不是有福气的样儿。”敦宜皇贵妃悄悄向敬懿贵妃说,“我看
  老佛爷大概也知道她娘家的这个姑娘,不怎么样!所以到现在都不起劲。看样子也是让她碰
  碰运气,碰上了最好,碰不上也无所谓。”
  “这是多大的事!怎么说是‘无所谓’。也许,老佛爷已经跟皇上提过了。”
  “如果老佛爷跟皇上提过了,大格格一定知道。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我也不便问她。倒是你小妹的事,我替你托了她,她也答应了。不过能
  不能办到,可不敢说。只等十月初五吧!”
  
  ※ ※ ※
  
  立后的日子选在十月初五,时辰定的是天还未亮的寅时,是钦天监承懿旨特选的吉日良
  辰。
  立后的地点在体和殿。此处本来是储秀门,西六宫的翊坤宫跟储秀宫打通以后,拆去此
  门,改建为殿。这时灯烛通明、炉火熊熊,一切陈设除御座仍披黄缎以外,其他都换成大
  红,越显得喜气洋洋。
  与选的又经过一番淘汰,出现在体和殿的,只剩下五个人了。桂祥的女儿以外,就是德
  馨和长叙家的两双姐妹花。此外三个,只有乾清门一等侍卫佛佑的女儿,被指婚为宣宗长曾
  孙贝子溥伦的夫人,其余两个包括敦宜皇贵妃的小妹在内,都赏大缎四疋、衣料一件被
  “撂”了下去。
  忽然间,殿内七八架自鸣钟,同时发声,打过四下,听得太监轻声传呼,慈禧太后驾到
  了。她没有坐暖轿,因为储秀宫到体和殿,只有一箭之路。
  两宫——皇太后、皇帝出临的行列极长,最前面是轻声喝道的太监,后面隔个十来步是
  慈禧太后,然后是随侍在侧,斜签着身子走路,一会儿望地上,一会儿望前面,照护唯谨的
  李莲英。只听他嘴里不断在招呼:“老佛爷可走好,宁愿慢一点儿!”
  除这两个太监的语声以外,就只听见脚步声了。紧随在慈禧太后身后左面的是皇帝,然
  后是荣寿公主、福锟夫人、荣禄夫人。这一公主二命妇,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宠,为太
  监概括称作“三星照”,因为称谓中正好有“福、禄、寿”三字。慈禧太后对这个总称亦有
  所闻,觉得很好,便让太监们叫去,不加理会。
  除此以外,再无别的福晋命妇。当年穆宗立后,诸王福晋,只要是“全福太太”无不参
  与盛典,而这一次慈禧太后并未传召,亦没有人敢请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倘或宣召,
  第一个便应是皇帝的生母醇王福晋,而这正是慈禧太后所忌讳的。尤其是归政之期渐近的这
  两三年,慈禧太后总是有意无意地不断表示:皇帝是一母之子,而帝母自然是太后。在立后
  的今天,为了让“儿媳妇”切切实实体认到只有一个“婆婆”,没有两个“婆婆”,更不能
  有醇王福晋在场。但如宣召她人,而独独摒绝醇王福晋,未免大伤感情,所以一概不召。
  这以后只有宫女太监了。先朝妃嫔,照规制不能在场,不独是这样的场合,在任何地
  方,先朝妃嫔亦无与皇帝正式见面之礼,除非双方都过了五十岁。至于宫女、太监是照例扈
  从,几乎每人手中都捧着东西。皇太后、皇帝不管到何处,只要一离开一座宫殿,便有许多
  必携之物,从茶具、食盒、衣包、药品到盥洗之具,应有尽有,最后是一乘软轿。而这天却
  与平日不同,多了一长二方,三个装潢得极其华美的锦盒,而且捧了这三个锦盒的太监是在
  随扈行列的最前面。
  体和殿已经安设了宝座,宝座前面摆一张长桌。慈禧太后在桌后坐定,首先便问:“福
  锟呢?”
  “在廊上等着呐!”李莲英回答了这一句,便向身旁替他奔走的小太监说:“叫福中堂
  的起!”
  于是福锟进殿磕完了头,慈禧太后问:“预备好了没有?”
  “都预备好了。”
  “军机呢?”
  “已经通知了。”福锟答道:“孙毓汶已经进宫,喜诏由南书房翰林预备,亦都妥当
  了。”
  “好!回头乾坤一定就宣旨。”慈禧太后转脸说道:“把东西摆出来吧?”
  “喳!”
  李莲英向那三个捧着锦盒的太监招一招手,一起弯腰走到长桌前面。他揭开锦盒,将一
  柄金镶玉如意供在正中,两旁放两对荷包,一色红缎裁制,绣的是交颈鸳鸯,鲜艳异常。
  这三样东西一摆出来,便有人纳闷了。向来选后所用的“信物”是一如意,一荷包,候
  选秀女被授以如意,便是统摄六宫的皇后,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贵妃或者贵妃。如今,出了新
  样,荷包竟有两对之多!
  其中最困惑的是福锟,想得最深的也是福锟。他是从“大清会典”想起,规制中妃嫔的
  定额是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常在”和“答应”则并无限制。立后之日虽说同
  时封皇贵妃,但顺治、康熙当年的情形,一时无从查考。雍正以后,都是由王妃正位中宫,
  陆陆续续封妃封嫔,只有穆宗即位后大婚,却并不限于立后之日,只封一位皇贵妃。正在这
  样思索着,慈禧太后却又开口了,“福锟!”她说,“入选说,带上来吧!”
  福锟领旨退到殿外,向西偏小屋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将最后选留的五名秀女,传召上
  殿。五名秀女,早就等在那里了,每人两个内务府的嬷嬷照料。由于家里早就花了钱,这些
  嬷嬷们十分殷勤,一直在替她们撂鬓整发,补脂添粉,口中不断小声叮嘱:“沉住气!别
  怕!别忘了,不教起来,就得跪在那儿!”这时听得一声传宣,个个起劲。自己所照料的秀
  女,能不能当皇后,就在这一“露”,所以没有人敢丝毫怠忽,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深怕
  有一处不周到,或者衣服皱了,花儿歪了,为皇帝挑了毛病,不能中选,误了人家的终身,
  自己遗憾终生。
  “别蘑菇了!”内务府的司官连声催促,“老佛爷跟皇上等着呐!走,走,快走!”
  谁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桂祥的女儿叶赫那拉氏领头,其次是德馨家的两姐妹,最后是
  长叙家的两姐妹,姐姐十五岁,妹妹才十三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娇憨之中,未脱稚气。
  五个人由福锟领着进殿,一字儿排定行礼。演礼不知演过多少回了,自然不会差错。跪
  拜报名已毕,听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吧!”
  等站起来一看,福锟恍然大悟,五个人都可以入选。皇后自然是领头的叶赫那拉氏,两
  双姊妹,必是两妃两嫔,而且看起来是长叙家的封嫔,因为最小的十三岁,还在待年,封妃
  尚早。
  “皇帝!”慈禧太后喊。
  侍立在御案旁边的皇帝,赶紧旋过半个身子来,朝上肃然应声:“儿子在。”
  “谁可以当皇后,你自己放出眼光来挑。合意了,就拿如意给她。”
  这是大事。”皇帝答道:“当然请皇额娘作主,儿子不敢擅专。”
  “不!要你自己选的好!”
  “还是请皇额娘替儿子选。”
  “我知道你的孝心。你自己选,你选的一定合我的意。”
  说着,慈禧太后去拿如意,皇帝便跪了下来。如意太重,李莲英伸手帮忙,才能捧了起
  来,皇帝跪着接受,再由李莲英帮忙搀扶,方得起身。
  这柄如意交给谁,实在是很明白的事。因此,红烛烨烨,众目睽睽,虽静得几乎连一根
  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却都只是看热闹的心情,并不觉得紧张。
  所有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在皇帝身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脚步毫无踟蹰的样
  子,而且目未旁骛,见得胸有定见,在这天之前的几次复选中,就已选好了。
  然而,从他身后及两侧望去,却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谁?可以断定的是,决不是最后两
  个,因为方向不对。等他从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如慈禧太后所期望,大
  家所预料的,如意将落在居首的叶赫那拉氏手里。
  但是,突然之间,见皇帝的手一伸,虽无声息,却如晴天霹雳,震得每一个人的心都悬
  了起来,那柄如意是递向第二个人,德馨的长女。
  “皇帝!”
  在静得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时候,慈禧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真象迅雷一
  样,将好些一颗心原已提到喉头的人,震得一哆嗦。皇帝也是一惊,差点将玉如意摔落在地
  上。
  而真正受惊,却是在回过脸来以后,他此时所见的慈禧太后,脸色发青,双唇紧闭,鼻
  梁右面突然抽筋,眼下那块肌肤不住往上牵动,以致右眼半张半闭,衬着瞪得特别大的那只
  左眼,形容益发可怕。
  虽然如此,仍可以明显地看出,慈禧太后在向皇帝努嘴,是努向左边。于是皇帝如斗败
  了的公鸡似的,垂下头来,看都不看,将一柄如意递了给叶赫那拉氏。
  这实在很委屈,也很没有面子。换了个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亦许当时就会哭
  了出来。然而叶赫那拉氏却能沉得住气,笑容自然勉强,而仪节不错,先撩一撩下摆,跪了
  下去,方始双手高举,接受如意,同时说道:“奴才叶赫那拉氏谢恩。”
  皇帝没有答话,也没有说“伊里”——满洲话的“站起来”,只管自己掉转身去,走回
  原位,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慈禧太后右眼下抽搐得更厉害了。她心里得乱,说不出是愤、是恨、是忧、是惧、是抑
  郁还是扫兴?然而她考虑利害关系却仍能保持清明冷静,控制局面也依然有她的手腕。皇帝
  的意向已明,将来“三千宠爱在一身”,自己的侄女儿,还是存着个心腹之患。文宗当年对
  自己及丽妃的态度,就是前车之鉴。转念到此,她毫不犹豫地喊:“大格格!”
  “在!”荣寿公主从御座后面闪出来,静候吩咐。
  “拿这一对荷包,给长叙家的姊妹。”
  说完,她检视排列在面前的五枝绿头签,取出其中第二、第三两支,厌恶地往桌角一
  丢。这就是“撂牌子”,江西巡抚的两位小姐被摈了。
  “恭喜!”荣寿公主将一对荷包,分别送到长叙的两个女儿手里。
  两人也是跪着接受。年长的老实,忘了该说话,反倒是年幼的说道:“给皇太后、皇上
  谢恩!”站起来又请个安:“也谢谢大公主。”说完,甜甜地一笑。
  荣寿公主心情沉重,笑不出来,轻轻答一句:“谢我干什么?”随即转身走回原处。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个人,满殿皆是。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万分尴尬而又不能形诸颜
  色似的。大好一场喜事,闹得无精打采,人人都在心里叹气。
  福锟原是预备了一套话的,只等“乾坤一定”,就要向慈禧太后与皇帝叩贺大喜。见此
  光景,心知以少开口为妙,只跪了安,带着原来的五名秀女退出殿外。
  “回宫吧!”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什么人也不看,站起身来,仰着脸往后走。
  “老佛爷只怕累了。”李莲英说,“坐软轿吧!”
  慈禧太后无可不可地坐上软轿,照例是由皇帝扶轿杠,随侍而行。李莲英趁这当儿,退
  后数步,悄悄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黄天福一拉,两个人轻轻地掩到一边去交谈。
  “你看看!”李莲英微微跌脚,“弄成这个样子?你们在干什么!”
  “实在没有想到。”黄天福痛心地在自己胸口插了一拳,“早知道万岁爷一点都不明白
  老佛爷的意思,我不管怎么样,也得提一句。可是,谁想得到呢?”
  “事情糟到极处了。闲话少说,你赶紧预备如意。”李莲英说,“你伺候万岁爷换衣服
  的时候,提一句,千万要多装笑脸。”
  
  ※ ※ ※
  
  照旗人的规矩,呈递如意是晚辈向长辈贺喜之意。因此,立后之日,皇帝要向太后献如
  意。由于有此一场绝大的意外,黄天福再不敢怠慢,慈禧太后未回储秀宫之前,就预备了一
  柄金镶珊瑚如意,由间道先赶到宫前等候。
  慈禧太后一到,先回寝殿更衣,黄天福趁这当儿将李莲英的意思,说知皇帝。都预备妥
  当了,才告诉李莲英去回奏。
  “老佛爷请出殿吧!万岁爷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还在这儿干什么?”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翅膀长硬了,还不自己飞得远远儿
  的?”
  李莲英不敢接她的话,只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外头都在听喜信儿呢!请老佛爷让
  万岁爷尽了孝心,就见军机宣懿旨吧!”
  这句“外头都在听喜信”,提醒了慈禧太后,宣旨太迟,可能会引起许多猜测,化成离
  奇的流言,教人听了生气。
  因此,她接受了李莲英的劝告,由寝殿出来,居中坐定,皇帝便满面含笑地踏了上来,
  先请安,后磕头,装出欢愉的声音说:“儿子叩谢皇额娘成全。这柄如意,请皇额娘赏
  收。”说着,从单腿跪在一旁的黄天福手中,连盒子取过如意,高举过顶。
  “难为你的孝心!”慈禧太后淡淡地说。
  语气与神态都显得冷漠,而且也没有接纳皇帝所献的如意。荣寿公主看不过去,踏出来
  拿起如意,强纳在慈禧太后怀中,才算消除了快将形成的僵局。
  于是皇帝又陪笑说道:“请皇额娘赏儿子一天假,撤了书房,让儿子好侍奉皇额娘好好
  儿乐一天。”
  “嗯!嗯!”慈禧太后转脸向荣寿公主用微带诧异的声音:
  “乐一天?”
  荣寿公主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风,只是凑趣:“老佛爷就传懿旨,撤书房吧!让漱芳斋的
  戏早一点儿开锣。今天备的戏多,晚了怕听不完。”
  “好吧!”慈禧太后是那种懒于问事的懈怠神色:“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立后宣旨,
  就皇帝自己说给军机好了。”
  “是!”皇帝答应着,站起身来,仍旧立在慈禧太后身边,显得依依孺慕地。
  “你就去吧!”
  等慈禧太后这样再一次吩咐,而且声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气,皇帝方始觉得心头的压力轻
  了些,答应一声,退出储秀宫,换了衣服,到养心殿召见军机。
  这时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都已得到喜讯。国有庆典,要穿俗称“花衣”的蟒袍,好在
  事先都有准备,即时在朝房换穿整齐。同时各备如意,有的交奏事处转递,有的当面呈送。
  御前和军机的如意,自然面递,金镶玉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御案。皇帝看在眼里,不由得
  在口中默念着雍正朱批谕旨中一句话:“诸卿以为如意;在朕转不如意。”
  磕贺既毕,礼王世铎呈上两道黄面红封里的谕旨,已经正楷誊清,皇帝先看第一道,写
  的是: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寅绍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
  佐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丽贤淑,着立为皇
  后。”看到“丽”字,皇帝毫不犹豫地提起朱笔来涂掉,然后略想一下,注上一个“庄”字。
  接着再看第二道。
  这道上谕,仍用“奉懿旨”的语气,宣封长叙两女。在“着封为”三字下,空着两格,
  另外附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八个字,都是“玉”字傍。皇帝虽是初次处理此类事件,但也
  不难想象,这八个字是用来选做称号的。
  此时世铎还有话:“皇后以外,另外两位封妃,还是封嫔?
  请旨定夺。”
  皇帝这才想起,应该请懿旨决定。但他实在怕提到立后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
  而碰了钉子,同时也耽误工夫,便自己作了主张:“封嫔!”
  “是。”世铎又说:“请圈定称号”
  皇帝略看一看,圈定了两个字:“瑾”与“珍”,提笔填在空格中,十五岁的他他拉氏
  为瑾嫔,十三岁的他他拉氏为珍嫔。
  这天就处理了这么一件事,便即退朝。皇帝重又换便衣,赶到储秀宫,奉侍慈禧太后临
  御漱芳斋听戏。漱芳斋亦已重新修得焕然一新,慈禧太后先在后殿随安室休息了一会,然后
  出殿,传旨开戏。
  这一天漱芳斋唱戏,总算尽欢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储秀宫,兴致还是显得很好,但宫门
  下钥,命妇不能留宿在宫内,陪她灯下闲话的,只有一个荣寿公主。
  谈来谈去,又谈到立后这件不愉快的事。经历了一整天,她的怒气已经消失,但心头的
  创伤却留下了。“好好一件事,你看,临了儿弄得这么窝囊!”她惋惜地说:“皇帝难道真
  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敢答话,也不愿再谈此事,很想转换一个话题,而慈禧太后却有骨鲠在喉,
  不吐不快之势,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倾委屈为快。
  “我倒是打算满好,心里一直在想,古人说的‘娶妻娶德’,百姓人家如此,立后更应
  该讲德性。”她略停一下又说,“我也知道德馨家的两姊妹长得俊,长叙家姐儿俩也不赖,
  打算都留了下来,两妃两嫔,两双姊妹花,不也是从古到今,独一无二的佳话?谁知道我的
  苦心,皇帝竟一点儿也不能体会,白操了十几年的劳,你想,教我伤心不伤心?”
  荣寿公主也是这一下才能完全了解慈禧太后的苦心,想想真要如她所说的,留下两对姊
  妹花在宫中,确是冠绝前代的美谈。自己一直以为慈禧太后总是为她自己打算,立她的内侄
  女为后,将来归政以后,仍可以假手皇后,左右皇帝的意志,间接操纵朝局。如今看来,亦
  不尽然,慈禧太后在为自己打算以外,亦不是全不顾皇帝。照她的安排,远比皇帝仅选德馨
  的长女为后来得美满。可惜,她这番用心太深了,而且事先毫无透露,以致搞成一着错,满
  盘输的局面,实在可惜!
  这要怪谁呢?想想还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她的这个打算,只要略微透露一点风声,就
  可以让皇帝欣然照办,而竟吝于一言,未免自信太甚。想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叹气。”慈禧太后说道,“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想开了!自己亲生的儿
  子都不听我的话,何况隔一个肚子?”
  这是连穆宗都埋怨在里头了。荣寿公主很不安地说:“老佛爷说这话,我可替先帝跟皇
  上委屈,谁敢不孝顺老佛爷?只不过……。”
  “怎么?”
  “只不过见识不及老佛爷,看不透老佛爷操持苦心有多深?”
  慈禧太后不响,好一会才点点头说:“你这话倒也是!说中了我的病根。”
  “女儿可没有那么个意思,敢胡说老佛爷行事有什么欠缺。”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批评我不对。我只是觉得我的想法,有时候是太深了一
  点,好象让人莫测高深似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从此以后,我倒要改一改了。”
  荣寿公主觉得她这话还是莫测高深,便不敢接口,只是轻轻地替她捶着背。
  “你看,皇帝真能拿这副担子挑得下来吗?”
  这是指皇帝掌理大政而言。不过,荣寿公主虽懂她的意思,却只好装作不懂,因为此事
  关系太大,不便回答,唯有装糊涂:“女儿不明白老佛爷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赞一词,慈禧太后也就不再往下多说。就这句话已经多了。大婚定在明年正
  月二十六,紧接着在二月初三归政,一切都成定局,万无变更之理,说是怕皇帝难任艰巨,
  仿佛还舍不得撒手似的,岂非多余?
  因此,明知道荣寿公主守口如瓶,谨密可靠,她仍旧不能不叮嘱一句:“咱们娘儿俩随
  便聊聊的话,你可别说出去!”
  看似一句亲切的家常话,在此时此地此人,可就不比等闲。荣寿公主一时勾起心事,百
  感交集,霍地双腿一弯,跪在慈禧太后膝前。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说。”
  “女儿有几句话,不能不跪着说。只怕忠言逆耳,惹皇额娘生气,所以先跪在这里赔
  罪。”
  荣寿公主的举止向来稳重,凡事看得深、想得透,这时候有这样的举动与言语,可想而
  知必是极重要的话,便点点头喊一声:“来啊!”
  在殿外伺候的是储秀宫首领太监崔玉贵,内务府的人都管他叫“二总管”,在太监中的
  地位与得宠的程度,仅次于李莲英。此时听得召唤,捧着个腆起的肚子,疾步而来,单腿往
  下一跪,听候吩咐。
  “看有什么人在屋里?都叫他们出去!”
  崔玉贵领命逐屋去查,查一处、撵一处、关一处,只听不断有房门碰上的声响,最后连
  殿门都关上了。
  于是慈禧太后平静地说道:“有话你就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你知道
  的,我有大事,只跟你商量。”
  “可惜,立皇后这件大事,皇额娘没有跟女儿说。不然会办得更顺利。”荣寿公主说
  道:“皇上的孝心,女儿是知道的,就为这件事,皇上心里不安得很,怕是违背了皇额娘的
  意思。其实这也怪不得皇上,他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好商量。翁师傅倒是皇上亲近的,然而皇
  上不提这件事,翁师傅素来谨慎,决不敢提。总而言之,皇额娘的一片慈爱,皇上领会不到,无意之中弄拧了,决不是有心的。皇额娘的养育之恩,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女儿在
  想,总不见得会拿皇上这个无心的过失,老放在心里吧?”
  “当然!不过,”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有些事,你想拿它扔开,它偏偏兜上心
  来,真教没法子。”
  “皇额娘,女儿说话要放肆了。”荣寿公主一字一句地说:
  “皇额娘的儿子只有皇上一个。”
  “就是这话罗!因为只有一个,我才把我一片心都给了他。无奈……。”慈禧太后踌躇
  着叹口气:“唉,不提了!”她慈爱地抚着荣寿公主的脸,“我总算还有个真心向我的好女
  儿。”
  “女儿自然要孝顺皇额娘。不过,女儿也要做一个好姐姐,做皇上的好姐姐!”
  “对啊!凡是好女儿,一定也是好姐姐。”
  荣寿公主十分欣慰,“真是再没有比皇额娘更圣明的。”她也忍不住有些激动,“母慈
  子孝,天下太平,皇额娘尽管享福吧!”
  这句话说得慈禧太后很高兴,“我是得享几年福了。”她踌躇满志地说:“总算有个太
  平局面交付给皇帝,自觉也对得起祖宗了。”
  
  ※ ※ ※
  由于荣寿公主的苦心调护,慈禧太后与皇帝母子君臣之
  间,总算保住了一团和气。慈禧太后也觉得国事既已决定付与皇帝,“家事”也不妨让
  “女儿”代劳,所以大婚典礼一切踵事增华的点缀,以及照例应有的仪节,几乎都让李莲英
  向荣寿公主请示办理。慈禧太后自己从万寿以后,就住在西苑。一场瑞雪,正多乐事,只苦
  了皇帝,冒雪冲寒,晨昏定省以外,还得回宫办事读书。
  这时的第一大事自然是密锣紧鼓地筹备大婚。钦天监挑定十一月初二的吉日行纳彩礼,
  派定礼部尚书奎润为正使,户部尚书福锟为副使,纳彩的仪物,虽是照例备办,荣寿公主仍
  旧一一亲自检点,因为风传后家倚恃慈禧太后的威势,竟如民间的陋习,事事挑剔。桂祥整
  天躺在鸦片烟榻上,昏天黑地,倒还不大生事,他那夫人悍泼无比,花样极多。李莲英跟荣
  寿公主商量,都觉得这种情形,不宜奏闻慈禧太后,免得她生气,也免得她为难。那就只好
  委屈求全,尽量迁就,所以连照例的纳彩仪物,亦须仔细检查。
  纳彩礼之前十天,李莲英愁眉苦脸地来跟荣寿公主说:“‘方家园’又出了点子了。今
  儿有话过来,十一月初二那天,要大宴群臣。”
  “大宴群臣?”荣寿公主诧异地问:“那里有这个规矩?再说,大宴群臣,又那里轮得
  到皇后家来过问?”
  “不是万岁爷大宴群臣,是皇后家。”
  “岂有此理?这不太离谱了吗?”
  “原是。”李莲英说,“方家园的意思是,请一道懿旨,在皇后家赐宴。”
  “那,”荣寿公主说,“他们不会自己请客?爱怎么请,怎么请,谁也管不着。”
  “如果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承恩公夫人是怕请了客,客人不给面子,辞席不到,太没
  有面子,所以要请老佛爷出面。
  大公主,你给提一声吧!”
  “提一声?”荣寿公主问道:“请客谁给钱啊?”
  “那,大公主,你就别问了。”
  荣寿公主想了一会答道:“你先到外面打听打听,可有人会说话?那班都老爷当中,书
  呆子很多,回头上个折子,说不合仪制,请皇太后收回成命,那是多不合适的事!”
  “这一层,大概不会。”李莲英说,“如今的都老爷,也不比几年前了,怕事的多。再
  说,这是办喜事,也总不好意思扫兴。”
  “好吧!反正麻烦还多的是。就依他们吧!咱们大清……。”荣寿公主猛然将话咽住。
  她本来要说的那句话,出自她生父恭王之口:咱们大清天下会断送在方家园。
  于是荣寿公主找了个机会,从容向慈禧太后回奏,说后家打算大宴王公大臣,但得先看
  皇太后的意思,如果可行,便请颁发一道懿旨,否则作罢。话说得很婉转,可进可退,倘或
  慈禧太后不以为然,亦不算碰了钉子。
  那知慈禧太后既不说准,亦不说不准,反问一句:“你看呢?”
  这一问就让荣寿公主很难回答了,因为她平日侃侃谔谔,常是有意无意地讲究礼制,现
  在明明一件不合规矩的事,如说破例不妨,那么以后再遇着违制之事,就无法奏谏了。
  也因为有此警觉,便想到慈禧太后可能是有意试探,所以措词格外谨慎,想了一下答
  道:“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例子。不过例由人兴,只要无碍国计民生,兴一个新例也不妨。女
  儿在想,象这样的情形,言官亦不致说话。”
  “这一阵子言官又在起劲了,少惹他们为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桂祥打算请一
  次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不必降旨。你告诉他们,只请一二品大臣好了,王公不必
  请,他一个三等承恩公,叙礼叙不过人家。”
  荣寿公主暗暗佩服,这样安排,才真是给桂祥做面子。因为只请一二品大臣,就显得桂
  祥这个公爵唯我独尊了。而况要请王公亲贵,人家也许不到,三五个还不打紧,辞谢的多
  了,席次上空着一大片,反而伤面子。
  “你再传话给他们,开一张单子来我看,席位要好好排。”
  这是变相的降懿旨。一二品大臣自然会知道,席次是经“钦定”的,那就不敢不来了。
  “再告诉他们,可也不必太招摇。”慈禧太后又说,“这几天,那班‘都老爷’正在找
  毛病,避着他们一点儿。”
  “找毛病?”荣寿公主不解地问了一句。
  “还不就是那几辆火车吗?”
  荣寿公主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李鸿章进了几辆火车,是在法国定造的,一共七节,
  一节机车,六节车厢,其中最讲究的一节,是专为慈禧太后预备的。另外上等车两辆,预定
  为皇帝、皇后的座车,中等车二辆,供随扈人员乘坐。再有一节就是行李车。
  此外又有七里路的铁轨,已经在中海紫光阁西面的空地上开始敷设,不久就可完工,供
  慈禧太后试乘游览。西洋的奇技淫巧,一向为卫道之士所深恶痛绝,言官自然要动奏折谏劝
  了。
  “大家都以为我坐火车好玩儿,就跟去年造好,搁在昆明湖的‘翔云’、‘捧日’那两
  条小火轮一样,那实在是错了。”慈禧太后说道:“你看你七叔,从前那样子反对西洋的东
  西的人,这两年也变过了,上个月上折子,主张造天津到通州的铁路。我倒也要看看,铁路
  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这是慈禧太后解释她为什么准在御苑之内建造铁路的理由。荣寿公主对这件事,不甚明
  了,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只不过记着慈禧太后的告诫,通知李莲英转告方家园后家,宴请
  一二品大员一举,千万不可招摇铺张。
  承恩公桂祥“大宴群臣”,尚未由大清门入宫的皇后,已接受一二品大员三跪九叩的遥
  拜,这一不合礼制的盛举,倒没有惹起言路的纠弹,慈禧太后所担心的,谏阻天津至通州修
  造铁路一事,却终于见诸奏章了。
  一马当先的是国子监祭酒盛昱,接下来有河南道监察御史余联沅、山西道监察御史屠仁
  守,抗章响应。这些词气凌厉,认为开天津至通州的铁路,掘人坟墓,毁人田庐,而且足以
  使津通道上的舟子、车伕与以负劳为生的苦力,流离失所的议论,使得大病初愈的醇王,气
  恼之至。所以当慈禧太后将那些奏折发交海军衙门会同军机处“一并妥议具奏”时,他决定
  搁置不理,内心的想法:“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理那些“无理取闹”的奏折,这一阵
  风潮,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会平息下来。
  局势外弛内张,好些人在注视着慈禧太后的动静,紫光阁西的铁路已经敷设完工,看她
  是不是会在禁苑以内试坐这西洋奇技淫巧之物?如果慈禧太后居然坐了火车,那就表示她赞
  成兴建津通铁路。这就非同小可了,非直言极谏,拚死力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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