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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曰:「朕观诸兵书,无出孙武;孙武十叁篇,无出虚实。夫用兵,识虚实之势,
则无不胜焉。今诸将中,但能言『避实击虚』。及其临敌,则鲜识虚实者。盖不能致人, 而反为敌所致故也。如何?卿悉为诸将言其要。」 靖曰:「先教之以奇正相变之术,然後语之以虚实之形,可也。诸将多不知以奇为正 ,以正为奇,且安识虚是实,实是虚哉?」 太宗曰:「『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 有馀不足之处。』,此则奇正在我,虚实在敌欤?」 靖曰:「奇正者,所以致敌之虚实也。敌实则我必以正,敌虚则我必以奇。苟将不知 奇正,则虽知敌虚实,安能致之哉?臣奉诏,但教诸将以奇正,然後虚实自知焉。」 太宗曰:「以奇为正者,敌意其奇,则吾正击之;以正为奇者,敌意其正,则吾奇击 之。使敌势常虚,我势常实。当以此法授诸将,使易晓耳。」 靖曰:「千章万句,不出乎『致人而不致於人』而已。臣当以此教诸将。」 太宗曰:「朕制瑶池都督,以隶安西都护,番汉之兵,如何处置?」 靖曰:「天之生人,本无番汉之别。然地远荒漠,必以射猎为生,由此常习战斗。若 我恩信抚之,衣食周之,则皆汉人矣。陛下置此都护,臣请收汉戍卒,处之内地,减省粮 馈。兵家所谓『治力之法』也。但择汉吏有熟番情者,散守堡障,此足以经久。或遇有警 ,则汉卒出焉。」 太宗曰:「《孙子》所言『治力』,如何?」 靖曰:「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略言其概耳。善用兵者,推此叁义而有 六焉;以诱待来,以静待躁,以重待轻,以严待懈,以治待乱,以守待攻。反是,则力有 弗迨。非治力之术,安能临兵哉?」 太宗曰:「今人习《孙子》者,但诵空文,鲜克推广其义。治力之法,宜遍告诸将。 」 太宗曰:「旧将老卒,凋零殆尽,诸军新置,不经阵敌。今教以何道为要?」 靖曰:「臣尝教士,分为叁等:必先结伍法,伍法既成,授之以军校,此一等也。军 校之法,以一为十,以十为百,此一等也。授之裨将,裨将乃总诸校之队,聚为阵图,此 一等也。大将察此叁等之教,於是大阅,稽考制度,分别奇正,誓众行罚。陛下临高观之 ,无施不可。」 太宗曰:「伍法有数家,孰者为要?」 靖曰:「臣按《春秋左氏传》云:『先偏後伍。』,又《司马法》曰:『五人为伍。 』,《尉缭子》有〈束武令〉,汉制有尺籍伍符,後世符籍,以纸为之,於是失其制矣。 臣酌其法,自五人而变为二十五人,自二十五人而变为七十五人,此则步卒七十二人,甲 士叁人之制也。舍车用骑,则二十五人当八马,此则五兵五当之制也。是则诸家兵法,惟 伍法为要。小列之五人,大列之二十五人,参列之七十五人,又五参其数,得叁百七十五 人。叁百人为正,六十人为奇,此则百五十人分为二正,而叁十人分为二奇,盖左右等也 。穰苴所谓五人为伍,十伍为队,至今因之,此其要也。」 太宗曰:「朕与李绩论兵,多同卿说,但绩不究出处尔,卿所制六花阵法,出自何术 ?」 靖曰:「臣所本诸葛亮八阵法也。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 古制如此,臣为图因之,故外画之方,内环之圆,是成六花,俗所号耳。」 太宗曰:「内圆外方,何谓也?」 靖曰:「方生於步,圆生於奇。方所以矩其步,圆所以缀其旋。是以,步数定於地, 行缀应於天。步定缀齐,则变化不乱。八阵为六,武侯之旧法焉。」 太宗曰:「画方以见步,点圆以见兵。步教足法,兵教手法,手足便利,思过半乎? 」 靖曰:「吴起云:『绝而不离,却而不散。』此步法也。教士犹布棋於盘,若无画路 ,棋安用之?孙武曰:『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胜兵若以镒称铢, 败兵若以铢称镒。』皆起於度量方圆也。」 太宗曰:「深乎!孙武之言。不度地之远近,形之广狭,则何以制其节乎?」 靖曰:「庸将罕能知其节者也。『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 弩,节如发机。 』,臣修其术:凡立队,相去各十步,驻队去师队二十步;每隔一队,立一战队。前进以 五十步为节,角一声,诸队皆散立,不过十步之内。至第四角声,笼枪跪坐。於是鼓之, 叁呼叁击,叁十步至五十步,以制敌之变。马军从背出,亦以五十步临时节止。前正後奇 ,观敌如何。再鼓之,则前奇後正,复邀敌来,伺隙虚。此六花大率皆然也。」 太宗曰:「曹公《新书》云:『作阵对敌,必先立表,引兵就表而阵。一部受敌,馀 部不进救者,斩。』此何术乎?」 靖曰:「临敌立表,非也,此但教战时法耳。古人善用兵者,教正不教奇,驱众若驱 群羊,与之进,与之退,不知所之也。曹公骄而好胜,当时,诸将奉《新书》者,莫敢攻 其短。且临敌立表,无乃晚乎?臣窃观陛下所制破阵乐舞,前出四表,後缀八,左右折 旋,趋步金鼓,各有其节,此即八阵图,四头八尾之制也。人间但见乐舞之盛,岂有知军 容如斯焉?」 太宗曰:「昔汉高帝定天下,歌云:『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盖兵法可以意授,不 可语传。朕为破阵乐舞,唯卿以晓其表矣,後世其知我不苟作也。」 太宗曰:「方五色旗为正乎?麾折冲为奇乎?分合为变,其队数曷为得宜?」 靖曰:「臣参用古法,凡叁队合,则旗相倚而不交;五队合,则两旗交;十队合,则 五旗交。吹角,开五交之旗,则一复散而为十;开二交之旗,则一复散而为五;开相倚不 交之旗,则一复散而为叁。兵散则以合为奇,合则以散为奇。叁令五申,叁散叁合,复归 於正,四头八尾,乃可教焉,此队所宜也。」太宗称善。 太宗曰:「曹公有战骑、陷骑、游骑,今马军何等比乎?」 靖曰:「臣按《新书》云:『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後。如此,则是各立名号 ,分为叁类耳。大抵骑队八马当车徒二十四人,二十四骑当车徒七十二人,此古制也。车 徒常教以正,骑队常教以奇。』据曹公,前後及中,分为叁覆,不言两厢,举一端言也。 後人不晓叁覆之义,则战骑必前於陷骑、游骑,如何使用?臣熟用此法,回军转阵,则游 骑当前、战骑当後、陷骑临变而分,皆曹公之术也。」 太宗笑曰:「多少人为曹公所惑。」 太宗曰:「车、步、骑叁者,一法也。其用在人乎?」 靖曰:「臣按春秋鱼丽之阵,先偏後伍,此则车步无骑,谓之左右拒,言拒御而已, 非取出奇胜也。晋荀吴伐狄,舍车为行,此则骑多为便,唯务奇胜,非拒御而已。臣均其 术,一马当叁人,车徒称之,混为一法,用之在人。敌安知吾车果何出?骑果何来?徒果 何从哉?或潜九地,或动九天,其知如神,惟陛下有焉,臣何足以知之?」 太宗说:「太公书云:『地方六百步或六十步,表十二辰。』其术如何?」 靖曰:「画地方一千二百步,开方之形也。每部占地二十步之方,横以五步立一人, 纵以四步立一人,凡二千五百人,分五方,空地四处,所谓阵间容阵者是也。武王伐纣, 虎贲各掌叁千人,每阵六千人,共叁万之众,此太公画地之法也。」 太宗曰:「卿六花阵画地几何?」 靖曰:「大阅:地方千二百步者,其义六阵,各占地四百步,分为东西两厢,空地一 千二百步为教战之所。臣尝教士叁万,每阵五千人,以其一为营法,五为方、圆、曲、直 、锐之形,每阵五变,凡二十五变而止。」 太宗曰:「五行阵如何?」 靖曰:「本因五方色立此名,方、圆、曲、直、锐,实因地形使然。凡军不素习此五 者,安可以临敌乎?兵,诡道也,故强名五行焉。文之以术数相生相克之义,其实兵形象 水,因地制流,此其旨也。」 太宗曰:「李绩言:牝牡、方圆伏兵法。古有是否?」 靖曰:「牝牡之法,出於俗传,其实阴阳二义而已。臣按范蠡云:『後则用阴,先则 用阳。尽敌阳节,盈吾阴节而夺之。』,此兵家阴阳之妙也。范蠡又云:『设右为牝,益 左为牡,早晏以顺天道。』,此则左、右、早晏临时不同,在乎奇正之变者也。左右者, 人之阴阳;早晏者,天之阴阳;奇正者,天人相变之阴阳。若执而不变,则阴阳俱废,如 何?守牝牡之形而已。故形之者,以奇示敌,非吾正也;胜之者,以正击敌,非吾奇也。 此谓奇正相变。兵伏者,不止山谷草木,伏藏所以为伏也;其正如山,其奇如雷,敌虽对 面,莫测吾奇正之所在。至此,夫何形之有焉?」 太宗曰:「四兽之阵,又以商、羽、徵、角象之,何道也?」 靖曰:「诡道也。」 太宗曰:「可废乎?」 靖曰:「存之所以能废之也。若废而不用,诡愈甚焉。」 太宗曰:「何谓也?」 靖曰:「假之以四兽之阵,及天地风云之号,又加商金、羽水、徵火、角木之配,此 皆兵家自古诡道。存之,则馀诡不复增矣;废之,则使贪使愚之术,从何而施哉?」 太宗良久曰:「卿宜之,无泄於外。」 太宗曰:「严刑峻法,使人畏我而不畏敌,朕甚惑之。昔光武以孤军当王莽百万之众 ,非有刑法临之。此何由乎?」 靖曰:「兵家胜败,情状万殊,不可以一事推之。如陈胜、吴广败秦师,岂胜、广刑 法能加於秦乎?光武之起,盖顺人心之怨莽也,况王寻、王邑不晓兵法,徒夸兵众,所以 自败。臣按《孙子》曰:『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此 言凡将,先有爱结於士,然後可以严刑也。若爱未加,而独用峻法,鲜克济焉。」 太宗曰:「《尚书》云:『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何谓也?」 靖曰:「爱设於先,威设於後,不可反是也;若威加於前,爱救於後,无益於事矣。 《尚书》所以慎戒其终,非所以作谋於始也。故《孙子》之法,万世不刊。」 太宗曰:「卿平萧铣,诸将皆欲籍伪臣家,以赏士卒,独卿不从,以谓蒯通不戮於汉 ,既而江汉归顺。朕由是思古人有言曰:『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其卿之谓乎?」 靖曰:「汉光武平赤眉,入贼营中,按行,贼曰:『萧王推赤心於人腹中。』此盖先 料人情本非为恶,岂不豫虑哉?臣顷讨突厥,总番汉之众,出塞千里,未尝戮一扬干,斩 一庄贾,亦推赤诚、存至公而已矣。陛下过听,擢臣以不次之位。若於文武,则何敢当? 」 太宗曰:「昔唐俭使突厥,卿因击而败之。人言卿以俭为死间,朕至今疑焉。如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