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抗拒的命运 　　 　　　　《天龙八部》全书里最重要的主角，不是萧峰，不是段誉，也不是虚竹、慕容复，而是「命运」。 　　 　　 　　　　金庸绝对不能算是一个宿命论者。在他的小说里，特别让人喜爱的角色如杨过，本身即是与命运对抗的人物。他出身可悯，父亲杨康被武林中人视为逆贼，母亲早逝，黄蓉故意刁难他，使他常处於孤立之境。可是他性格倔强，且看他在成长到成熟过程中的所作所为，爱上师父，脱离全真教，认「西毒」欧阳锋为义父，常落入孤苦、为人不容之境。俟他稍有造就，小龙女先是失贞然後失踪，他被郭芙断臂（肉体上的「断臂」，却使他的生命里不致「断情」、「断义」），独怀伤心，黯然销魂，却以断臂而练成绝世武功，因良知而持正仗义，终於和小龙女劫後重逢，这样的一位千古伤心人，在全书生命的历程里，无时不与天抗争、与命运冲突，但最後终於成为一位卓绝古今的大侠，这是金庸小说人物中不屈服於命运的一个典型例子。在这里，命运是存在的，但只是对人的磨炼与考验。 　　 　　 　　　　令狐冲也是一例。他本来可以按部就班顺序演进，娶慕恋多年的师妹为妻，登上华山派掌门之位；也可以成为「魔教」的接班人，或报身入正道巨擘少林一脉里。可是，他始终不受命运摆布，自己创造命运，不甘与师父岳不群狼狈为奸、不屑与任我行同流合污、不肯在危艰中报身少林寻求庇护，因而终於造就了自己成为了一位在世间顶天立地、我行我素的英杰。 　　 　　 　　　　命运在金庸小说的人物中，是常存的，而且难以抗争的。这些人物因为性格的因素，不肯就范，转与天争、与命争、与运争、与环境大势争，其间经历，可见过处血迹斑斑，特别令人动魄惊心。再推进一层而言，假设「命运」是存在的，他们的不肯服膺，改变命运，扭转乾坤，据理力争，其实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命运」本来就不止於此，也不是如此，而是不肯就范和不甘雌伏的。「改变命运」本身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如果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话，那麽就不成其「命运」，所以「信命而不认命」并不见得是什麽积极、乐观的态度，只是一种相当「功利主义」式的两全其美的话，意即是：好的，就相信它；不好的，便一厢情愿地认为不是这样子的。 　　 　　 　　　　杨过青少年时受尽磨难，反而促使他成为一代狂侠。令狐冲命运多舛，却使他成为一方宗主。他们都受制於命运，可是，由於他们的百折不挠、雪志冰操，终於掌握了命运的主动性。如果说有什麽事物可以「影响」命运，当然便是「性格」。杨过和令狐冲都是秉持他们的特殊性情与无常命运而战的人，相比之下，苗人凤和胡斐仍在雪崖上生死未卜，狄云的凄苦无寄，张翠山、殷素素的身遭横死，郭襄、李文秀的伤心失恋，林平之、岳灵珊的悲惨下场……命运的巨力才算真正达到了无可抗拒的地步。 　　 　　 　　　　可是，却没有一部书，像《天龙八部》那样，命运隐伏在每一个人、每一段情节、每一章回的幕後，控制着全书。书里的人，像被极强的命运推入这故事的漩涡里，历一场劫，有些人粉身碎骨，有些人怀抱伤心，有些人或有所获，但无一不失。际遇虽各有不同，只要卷入这一场因果业报的巨流里，每人在共业中俱身不由己，作不得主，挣扎冲突、可怜可悯。 　　 　　 　　悲剧英雄 　　 　　　　萧峰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为美色、名利、权势所动，一向光明磊落，不屈不挠，行事只求义所当为，武功天下无敌，结果，他受命运播弄得最令人怵目惊心。金庸在写《天龙八部》之前的小说，性格淳厚实的郭靖，狂放深情的杨过，及至没有什麽特色的张无忌，都在无情的天意底下得到有情的「善终」；在写《天龙八部》之後的浪子令狐冲，机伶狡诈的韦小宝，也都在不大可能的情况下却有好的下场。就算同是《天龙八部》里的段誉，终日痴痴迷迷，心无大志，但跟虚竹一样，被命运折磨连番之後，终於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赢得美人归」，唯独是大英雄真好汉萧峰，在命运的安排下，变成了个弑师伤亲、叛祖逆族的「大恶人」，他被逼「残杀」武林同道，被逐出丐帮，真正的父亲就是陷害他的敌人，还失手打死了他最心爱的红粉知己，最後，在忠义不能并存的情形下，杀死了自己。这位英雄好汉，被命运玩弄，一至於斯，那还有什麽话可说？ 　　 　　 　　　　不过，如果详析细察，萧峰的命运，虽然他的性格是因素之一（譬如因为他矢志报仇，所以才打死了阿朱；例如他不肯残害中原人士，致令耶律洪基不喜；又如他明知阿紫之恶，但始终不能离弃病情危殆的阿紫），但决不只是他个人的性格所造成的。其间，有很多前因後果，甚至可以追溯到数代的恩仇、两国间的兵祸，乃至萧峰不为所诱的色（如马夫人因他不理不睬，而设计陷害他）、利（契丹人因中原富庶而攻侵宋国，而宋国积弱毁约，使萧峰陷入左右为难的处境）、名（慕容复即为打倒萧峰以获威望人心，而对他诸多为难）、权（丐帮内哄，无非是要撂倒他以夺权位），却无一不牵制着他，使他一步步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就连情、义、忠、孝（对阿朱的深情，对丐帮手足的义气，对宋辽之间的忠，对萧远山与乔叁槐夫妇的孝），也无一不缠绕着他，形成一面天罗地网，使这样一位武侠小说里豪气万丈豪情千般的侠义人物，困在因果业报中，以死亡与鲜血来作终结。在同类小说中，我们很难再找到比萧峰更具有「悲剧英雄」的个性和遭遇了。 　　 　　 　　　　当人物的行为，已超出一般人行为标准之上，他们比平常人更勇敢、更忠诚、更深情或更尊贵，同时在遭遇上，也比常人更极端，所遭受的磨炼，不是凡人所能承受的，於是形成了「悲剧英雄」。这也合乎阿里士行一步，让後人望得见、跟得上，然後他再超越自己，或别人超越了他。 　　 　　 　　　　就文学而言，必须要把握了文字的真、旨意的善，才能完整地表现出境界之美。我们不能为了美而罔顾一切，不择手段，只为了发自己的创作欲。当一个作家必需要以较艰涩的形式与文字才能负载其独特的内容与命题时，是值得原谅的，但并不值得自豪，因为那很可能是因为他眼高手低、功力不足之故。 　　 　　 　　　　金庸作品的好处便是可以毫不做作、全不费力的做到了「深入浅出」。《天龙八部》佛理精微，博大精深，悲天悯人，藉古喻今，但写来照样曲折动人，波澜万丈。这部书的写作应在金庸九部较重要的作品：《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飞狐外传》、《神雕侠侣》、《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之後，所以在写作经验与功力上，已磨炼得炉火纯青，更上一层楼。《天龙八部》更可以说是金庸创作力最旺盛时的作品！全书高潮迭起，神采夺目，作者前面的作品，比不上它的完熟；後面的作品，不及它的才气！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中创作武侠小说，恐怕难有一部能比《天龙八部》更气势磅礴。 　　 　　 　　　　「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却受命运捉弄，作不得主」－－萧峰自杀身亡，大有项羽神人般的豪概，命运虽然有意折磨英雄，但天底下除了他自己取去自己性命之外，无人可以杀得了他。萧峰一死，《天龙八部》亦已近尾声，这个人物的神采，在故事情节千变万化、人物个个写得出色的巨帙中，一样有这般声威，真是空前绝後！ 　　 　　 　　　　要说萧峰当机立断，拿得起、放得下，这也不尽然。不错，他是决不婆婆妈妈。像聚贤庄上力战?c豪，舟上对付谭婆与赵钱孙，驳斥慕容博，牺牲一己性命谋求大辽兵助，每一件事，都显出他的英雄肝胆、侠客胸襟。可是，像这样的一个人，结果还是败在当断不断的关节上。他本与阿朱到关外去，却耿耿於先手刃强仇，结果杀死了心爱的阿朱。他得悉自己是辽人後，誓不杀汉人，不加害武林同道，但为势所逼，不但杀伤武林同道，简直是「大开杀戒」，一步一步的逼入与本意初衷完全违反的境地。他意识到阿紫的怙恶不悛，便不再多顾虑阿朱的临终托妹，可是，到後来仍是要带阿紫一起天涯流亡，致使萧峰在大辽当南院大王的时候，所行的善举，决补偿不了阿紫瞒着他而仗权势所作的恶事之十一。萧峰为命运所摆布，一至於斯。他越是英雄侠烈，挣扎越大，意志越强，其结果越显悲壮。 　　 　　 　　命中的桃花劫 　　 　　　　萧峰不好女色，他甚至连绝美的马夫人也不多看一眼，以致招祸。马夫人就因「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就把萧峰害成这样，把丐帮弄得天翻地覆，实在比妲己褒姒的倾国倾城、烽火戏诸侯更进一步。萧峰虽然是「从小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长之後，更没功夫去看女人」的男人，但却遇上俗语所谓的「桃花劫」，实在也是「命」。他之所以失去帮主之位，身世之谜被掀开，是马夫人所致，这个女人他一直「没去留意」。他伤心独抱，负疚一生，系因为误杀阿朱，而阿朱是他真正唯一深爱的女人。跟「星宿派」为敌，被游坦之恨绝，甚至为大辽兵所擒，都是因为阿紫。一个卓绝古今的英雄豪杰，命运却操纵在女人手里，这样的悲剧使读者产生高度的「优越的知识」（superior knowledge）与「超然的同情」（detached sympathy），而产生极大的嘲弄。「伊底帕斯王」（Oedipus the King）一剧中，他所努力追寻杀死前王赖亚斯（Laius）的凶手，然而凶手却竟是自己，相比之下，萧峰的遭遇要复杂得多了。他的大仇人是师父、恩人和「父母」，人人都诬指他弑师灭祖，结果他找到的「凶手」是他的生父；他平生为国杀敌，但「敌」原来是「同族」，而旋又陷於另一场「我族」与「异族」间，忠义不能并存的抉择；他最爱的女子，为他所杀，使他伤心一辈子，这女子却是故意让他打死的。在这种处境里，萧峰竟没有一事不是「事与愿违」的。该死的没死（他一掌打不死阿紫，惹来无尽烦恼）、不该死的却死（阿朱受他一掌，返魂乏术），该死的时候不死（阿朱先前中了玄慈一掌，却因萧峰设法相救而不死，也因而使萧峰在聚贤庄大开杀戒），不该死的时候却死（玄苦是见着他之後才死，越发使他杀人罪名百口莫辩），一直都是如此，一生都是如此。 　　 　　 　　　　其中最令人无法原谅的是阿朱。马夫人陷害萧峰，是她个性的狠毒；阿紫要害萧峰，是她想占有这个男人，而且她也并没有成功，终於是为他而坠崖身死。只有阿朱不可原谅。她为情而死，实在没有必要。这种作风，既伤透了萧峰的心，让他负疚一辈子，事实证明，段正淳也不是「带头大哥」，并非萧峰强仇，反而中了马夫人的毒计。萧峰被马夫人骗倒，全因阿朱使小聪明（《天龙八部》里的「聪明人」，没有几个作者是让他有好下场的，反而傻人有傻福，这在後文会作详论），所以才招致这样的悲剧发生。 　　 　　 　　刚烈中一缕柔情 　　 　　　　萧峰在世间再孤立、受人误解、无地容身，但只要有阿朱，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还有爱情的滋润，使他不致太过孤苦伤心。阿朱这样做，是害苦了萧峰，既使他伤心孤独一辈子，还要替她莫名其妙的照顾连她自己也没接近过的妹妹阿紫，把萧峰牵累得更加狼狈。阿朱不死，萧峰也未必会在雁门关自尽；不是为了救活阿朱，萧峰就不至於大杀?c豪：阿朱为萧峰做过什麽？她为情而死，终究还是欠情。她的死使段正淳依然可以风流快活，阿紫可以名正言顺牵绊萧峰，而萧峰却要伤心一辈子，实在毫无意义。想出这个倒楣法子来探出「带头大哥」，倒是她的建议，这个建议更加把萧峰推入雪上加霜之境。阿朱出场，扮这人扮那人，极为热闹可爱，但也只是热闹可爱而已。「南慕容、北乔峰」中，阿碧心甘情愿，常伴疯了的慕容复，相比之下，萧峰更是可悲，阿朱为情而死，实际上是累死了他，在这点上，阿碧要比阿朱「善解人意」得多了。人说阿朱温柔，但有时候温柔也最累英雄。萧峰初遇阿朱，就逢丐帮叛变，这以後跟她在一起，一直都在连场劫杀之中，真是历来红颜多劫难。 　　 　　 　　　　萧峰的刚烈豪侠形象，当然需要阿朱的娇柔来衬托。阿朱的巧笑倩兮，尤其说话的温柔可亲，是精於写人物对白的金庸（他小说中的人物说话语气，总合乎人物的个性与身分，从没有两个人说同一种「话」，这跟他笔下人物的武艺处理得同样成功）小说中最成功的例子。乔峰在雁门关前，郁抑难伸，力劈巨岩，以舒一个多月来身受诸般委屈，打得手掌出血： 　　 　　 　　　　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後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也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这厉烈屈愤的场面，阿朱突然登场，使乔峰的悲愤填膺，化作万缕柔情。阿朱死後，乔峰与?c豪被敌兵追击，逃到雁门关前，彷见当日情境： 　　 　　 　　　　萧峰走下岭来，来到山侧，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心中一凛：「当年玄慈方丈、汪帮主等率领中原豪杰，伏击我爹爹，杀死了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在此。」一侧头，只见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正是玄慈将萧远山所留字迹削去之处。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朱当年躲在树後的声音：「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也要给你击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清清楚楚的在他脑海中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於安好无恙。」 　　 　　 　　　　萧峰热泪盈眶，走到树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树比之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这时候，萧峰已经快要身亡。接下去的情节，惊涛骇浪，萧峰勇退强敌，折箭自尽，也许，就在那回想的一刻里，而萌死志的罢？或许，阿朱死後，他便不曾真正的活过。难怪萧峰开始见到阿朱的时候，总是彷似看到自己的背影了（阿朱曾易容假扮过他），原来她真的是他的影子，谁没有了谁，便不能独活。 　　 　　 　　　　可是，萧峰这位在武侠小说里最巨硕魁梧的身形，如何与娇小柔弱的阿朱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呢？那只是因为「易容」。在金庸的笔下，阿朱神乎其技的「易容术」，只能给傻乎乎痴呆呆的段誉当作热闹瞧瞧，让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鸠摩智给骗了一时半刻，但在真正的大节骨眼上，反而累事。这是金庸高明之处。我始终认为：武侠小说最忌乃是强调「易容术」无瑕可袭，因为那不但夸张了易容术本身，也过分简化了一切问题；这几乎等於在武侠小说中加入了机关枪、手榴弹一般碍事。在金庸给我的书信中，也提到类似的看法。

原文 发表于《天龙八部欣赏举隅 》  浏览：14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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