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705号馆文选__生死反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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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实(以下简称郑):1966年8月23日红卫兵冲击北京市文联,批斗了一大批文人作家,导致老舍自杀。请您谈谈当时的情况。
浩然(以下简称浩):关于老舍之死,你是第一个找我谈的。其他任何人没和我谈过,大家众说纷纭,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郑:我听说是一个叫侯文正的打电话叫来的女八中红卫兵,您对这个人了解多少? 浩:他是1966年应届大学毕业生,想到文联来。我和他是对立面。后来他去了山西文联,很红的。后来没人追究他在北京市文联做的这些事。我当时就知道他是想借机留在北京到文联。他就是抱着这个目的。他写了一副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贴在一进文联大门那儿。他认为文联的权还没夺过来,被捂着盖着。 郑:有一种说法:当时文联造反派存在派系斗争,需要借助外部力量,所以叫来了女八中红卫兵,是吗? 浩:不是,是去找的侯文正。找女八中的原因是因为文化局要萧军劳动,萧军不服,他们便想找人来帮助镇压萧军。当时我正在办公室里写材料,不是写大字报那种东西,听到有人告诉我,侯文正带着红卫兵进了院子,大喊大叫让人们到院子里集合。 郑:当时文联的人有什么反应? 浩:我看见杨沫因为害怕高血压复发,瘫在屋里。在门口我遇到了草明,她也是非常害怕。我还记得她当时紧张地抓住我的手,问怎么办。我告诉她赶快躲起来,她“嗖”地一下就跑了。 郑:老舍这时在什么地方? 浩:在院子里。在这之前他吐血住院了。他打电话给我,说要来参加群众运动。 郑:他当时是抱着积极的态度要到文联参加运动,还是有点被迫不情愿来? 浩:很积极。我不希望他来。因为情况很乱,万一老舍出什么事,是很严重的。但他坚持要来。 郑:8月23日是“文革”开始后他第一天到文联吗? 浩:是第一天。他下午来的。 郑:据说当时司机班的造反派参加运动不接送他了。他那天下午来,是自己坐公共汽车还是专车接送的? 浩:这时他的专车还接他。 郑:据说老舍平时很讲究穿着,穿得很整齐。您记得他那一天的穿着吗? 浩:记得。一件浅色衬衫,外面一件中山装。 郑:您那一天下午见到老舍时,他在干什么? 浩: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是侯文正他们要大家去院子里时,老舍就站在人群中。造反派点名往外揪人。我当时希望老舍赶快走。 郑:为什么?您看出他有被揪出来的危险是吗? 浩:对。已经有人被从人群当中揪出来,有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荀慧生、裘盛荣。还有一个唱京剧的叫白什么,现在记性太差,想不起来了。原来全记得。 郑:然后老舍就被揪出来了吗? 浩:还没有。我一看这种情况就觉得不妙,就赶快上楼给文化部打电话。现在想不起来是第几办公室了。 反正就是那个主管我们的办公室。 郑:您是特意为老舍打的电话吗? 浩:对,老舍很重要,我怕出事。我就问他们老舍是保护对象我们该怎么办。 郑:他们怎么说? 浩:他说要有人保护就没事了。 郑:是说让您保护老舍吗? 浩:没这么说。 郑: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浩:他们的意思很模糊,什么群众起来了,什么的。他们很不耐烦。我问他们群众揪出老舍怎么办?也没说。 郑:然后您怎么办了呢? 浩:对,我一看他们这种态度,我就挂电话回到院子里。 郑:院子里的红卫兵已经动手打人了吗? 浩:没有很用力,也就是推搡,用皮带碰碰那些揪出来的人,偶尔抽一下。 郑:那些红卫兵是不是都提着皮带,气势汹汹,像要动手的样子? 浩:对,我一看就又回来打了个电话,问他们到底怎么办。他们说要接受群众冲击。我只得挂上电话又回到院子里,这时老舍被揪出来了。 郑:是谁把他揪出来的? 浩:是侯文正在那里喊:老舍出来!那些被揪出来的站成一排,好些人啊。每个人都给带牌子。 郑:牌子是准备好的吗? 浩:是现写的。用我们对面院子里堆的木板。 郑:当时怎么批斗的? 浩:好像是侯文正问他们都挣多少钱。我们造反派当时分成两派。一派人想把事情搞大。我就想说句话,比如草明,我就让她躲起来。可是老舍已经站到外面了,没办法了。 郑:老舍当时的情况怎么样?他来的第一天就被揪斗,是不是毫无准备? 浩:对,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郑:给老舍挂牌子,他有什么表示?说了些什么? 浩:没有。什么也没说,就让挂了。他们都晕了。 郑:您当时在什么地方? 浩:我站在门口,院子里都是人,我挤不过去了。 郑:问他们挣多少钱是什么意思? 浩:挣得越多越反动。 郑:当时是侯文正指挥一切吗? 浩:对。没人管,就听他的。后来就来车了,要把他们带到孔庙去。 郑:什么人叫的车,谁要把他们送走? 浩:不知道。是红卫兵押他们上去的。好像是一辆卡车,应该有棚子,但棚子没了。上车慢的,红卫兵就抽。 郑:都有谁被押上车了? 浩: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还有文联被揪出来的。我当时就告诉我们那一派的周述曾跟着去。我们表面是一派,其实是对立面。我告诉他:你,赶快跟这车走,到哪你都跟着,老舍出了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在这里接电话。 郑:您让他去的主要目的是保护老舍? 浩:对。过了两小时左右,周述曾给我打电话,说老舍受伤了。我就派车把他们俩接回来。 郑:您是想让他们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浩:对。没想到他们坐车回文联,正赶上全国各地来串联的红卫兵聚在院子里,车一进来他们就把车围上了。 郑:他们是外面来的,也认识老舍吗? 浩:不认识。但老舍在孔庙受伤了,头上包着水袖,身上还有血,看着挺新鲜的。等老舍下了车,他身上挂着牌子,那些人就知道了。 郑:他们又接着斗老舍了吗? 浩:对,让他站在高台阶上。红卫兵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这时草明出来说:我揭发,老舍把《骆驼祥子》的版税卖给美国人,不要人民币要美金。大伙一听就嚷:让他把牌子举起来!红卫兵从他头上摘牌子,这时老舍打了红卫兵。 郑:关于这点有一种说法,老舍自己从脖子上摘牌子,是想扔在地上,结果砸了红卫兵的脚,是这样吗? 浩:不是。印象中大概红卫兵摘牌子时弄疼了他,所以他摘下牌子向身边的一个红卫兵打去。这时天已经黑了。 郑:老舍打了红卫兵,肯定会引起更厉害的批斗? 浩:对,人们都喊起来,往上围。这时候我就很紧张。但身边没有我们的人,都是看热闹的,我也不好说什么。一着急我就说:他打了红卫兵,是反革命,把他抓起来。 郑:这样说是为了保护他? 浩:对。然后就送到了派出所。 郑:是谁把他抓起来送到派出所的?是红卫兵吗? 浩:不是。是派出所来人弄走的。 郑:谁通知的派出所? 浩:我让人打的电话。 郑:哪个派出所,您记得吗?有人说是二龙路派出所。 浩:不,是西长安街派出所。现在那地方已经拆了,盖上大楼了。 郑:派出所派车把老舍接走的? 浩:对。 郑:再后来您什么时候再见到的老舍? 浩:当天晚上我去了派出所。 郑:大约什么时候,他被送到派出所后多长时间您去的? 浩: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把骆宾基他们都打发回家了。大约到十一二点的时候,和文联的革委会副主任马连玉一起去的。 郑:老舍当时在派出所又被批斗,审查了吗? 浩:没有。 郑:有没有当时在文联院子里的红卫兵跟到派出所继续批斗他? 浩:没有。派出所的人也没有审他。我去时他就跟椅子上坐着。 郑:派出所的人为什么没审老舍? 浩:他们那时特别忙。都是死人的事,他们顾不上老舍。让我赶快把老舍接走。 郑:是派出所打电话让您去接人,还是您自己去的? 浩:他们没打电话。 郑:那您当时去的意图是什么呢? 浩:要处理这件事。我找老舍谈话,一是说他打红卫兵是不对的,回去要做检查,让家人给看看伤。二是第二天早上8:00到文联去。 郑:您打算让他回家,是您打电话让家里来接他吗? 浩:他的老伴态度很不好。我让她想办法来接,她说没办法。 郑:是因为当时夜深了,没车了? 浩:对,文联的司机已经不给老舍开车了。我就出去找车,街上的车都不肯拉。 郑:是因为您告诉他们拉的是老舍,所以他们拒绝了? 浩:是。 郑:您和老舍谈话时,他说什么? 浩:我说,他点头答应。 郑:您觉得他当时的情绪如何?在当天批斗之后,他便自杀了,您觉得他当时有什么反常吗?比如愤怒或绝望的样子。 浩:都没有。看不出什么来。 郑:您让他第二天去文联干什么呢? 浩:总要跟文联交待呀。 郑:有文章提到是舒乙去接的老舍(载《名家》1999年第六期《“浩然”正气笑傲文坛》),您见到他了吗? 浩:记不清了。我找舒乙谈过他父亲的事,是在老舍的尸体发现之后,我让他找老舍的其他子女处理后事。 郑:您什么时候得知老舍自杀的? 浩:我和马连玉回了文联。第二天半夜来了电话,说发现了死尸,有人认为是老舍。 郑:您这个时间记得确切吗?因为第二天老舍应当到文联,但没有露面。第三天他的尸体才可能被发现。 浩:反正是那个晚上。 郑:是谁代表文联去处理的后事? 浩:文联办公室的李克,还有柯兴。 郑:您听到老舍去世的消息,有什么感觉? 浩:那时候都这样……完了,事情大了。 郑:谁通知的家属? 浩:我是得到通知的第二天找的舒乙。舒乙说他们不知怎么办。 郑:我看到陈徒手的文章中提到,您通知胡絜青老舍自杀的消息时,她反应很冷淡。 浩:对。她说死了就死了呗。 郑:这是她的原话? 浩:对。人好像都麻木了,说得很简单。(叹气) 郑:您刚才提到当晚在派出所给老舍家打电话,后来是谁来接(老舍)的? 浩:后来知道是舒乙跟人好说歹说,雇人把他送回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