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5号馆文选__生死反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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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老舍先生。隔着幽邃时空,隔着阴阳两界,我在向您致礼。在我们这边,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欢庆的年味,通过鞭炮的硝烟传过来,我却在心底为那些悲苦的灵魂祷祝,那是一些为民族承负过苦难的灵魂。其中有您的文弱的身影。老舍先生,您戴着眼镜,而镜片后那深邃的目光,仍直直地穿越我,让我的心灵震颤。
走近您其实很难。因为您过早地逝去,因为历史太健忘。我们遭遇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人人都在为各自的功利往前奔赶,而回首的动作,总那么生涩艰难。更何况,那是怎样的不堪回首? 您好,老舍先生。在临近年关的冬日,我特意从另一个城市赶来,只为凭吊您。北京西直门外的太平湖,当年您自沉的地方,已经没有了水,没有了树,没有了公园,没有了您最后静坐一天的长凳。现在,它是地铁总公司一个车辆段,外面围着高高的墙。我被一个年轻的军人拦住:“您找谁?”我找老舍。“这儿没有老舍。”我找一个湖。“这儿没有湖。”我找一些有纪念性的东西,比如一块碑,一块牌子。“这儿没有碑和牌子。”我说,我进去走走,找找看看。他说:“既然里面没有你要找的东西,何必让我为难?” 他的话提醒了我:是呀,斯人已逝,黄鹤杳杳,我来这里想找什么,又能找到什么呢? 在围墙四周走着,寒风吹在脸上,木木麻麻的,掺杂细密的刺痛。我问一位路过的老人,他指着一排排黝黑的铁轨,那,就是当年的后湖。我眼睛盯着那密密麻麻的轨道,我心中的那泓湖水,没有为我泛起波澜。我曾想象它青凛凛的光芒,会承接起我缕缕追忆的线索,而它早已失去,为一个时代,为一个英雄,为一个刚烈文人,为一个民族的祭血者。 幸亏还有铁轨,还有延伸远去的铁轨。是的,记忆与铁轨一样长。 您好,老舍先生。今天我来到这里,不仅是为了献上对您的哀思,还有对那个时代深沉的审视和反思———因为那场悲剧不单属于您一个人,而是属于一个民族,属于一个时代。 1966年8月,是中国现代史上最拥挤的月份之一,历史把那么多重要的笔迹留在这里。这个月第一天,中共中央八届十一中全会开幕。7日,毛主席发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8日,中共中央通过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正式宣告文化大革命活剧上演。而仅隔十几天,即8月24日,中国文学界的一代大师,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在肉体和心灵两重磨难中,投进了太平湖。 与那些重大的政治事件相比,您在那个夜晚悄然走向湖水,只飞溅起一小朵浪花,但在我的心头,却是重重的一击。我仿佛看到一个生命,鲜活的、感性的、有丰沛情感和深刻思想的生命,就这样快速地从那个混乱的世界上远遁,那么轻易,又那么沉重!您用血肉之躯为那一连串的政治事件,一开始就做了一个不祥而可悲的注解。在阅读文学史时,我习惯把您看成文革的祭旗人。据我了解,您是文革爆发后第一位自杀作家,也是文革中最早失去的知名人士!这种角色,具有象征意义,但极悲苦、极凄婉。 您好,老舍先生。走近太平湖,不得不想起34年前那个酷暑难当的8月,就是在这里,您静静地坐了一天。谁也不能确知您在想什么,是在梳理难以理解的时局,还是割舍不掉至深至切的亲情;是回顾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还是忧思整个狂热民族的走向?您是中国最多产的作家,但在生命的最后,却没有留下一页文字。这正是我们的至痛。也是几十年来“老舍之死”的话题了犹未了的原因。而我更关注的,是什么造就了这种压抑,是什么最直接的原因窒息了作家的激情,包括生的热情? 我知道,就在临别的前一天,您在国子监被一群“革命小将”痛打。他们让您围跪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烧烤,用带铜头的皮带,猛击您的头部。67岁的您头破血流,当场晕倒。我知道,就在那个晚上,您与夫人有一次生离死别的长谈,“推心置腹的谈话被若隐若现的暗示搅得更加充满诀别之情”。据您的儿子舒乙回忆:“她(母亲)帮父亲脱下被血块粘在身上的汗背心,掀不动,她取来热水,用棉花团沾着热水把它浸湿泡软,那背心的棉纱竟深深地陷在肉里。她的手不听使唤了,找不准地方了,因为心颤,手也颤,浑身都在颤。她的心痛,心痛!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剩下的,就是我不知道的;剩下的,您把一切谜底投进了太平湖。 您好,老舍先生。那个季节正是艳阳似火,中国大地的政治气候也是红彤彤的一片,您选择了水,选择了冰冷的幽蓝。我不知道这悲壮的选择,是否有某种深刻的寓意,是否夹带着飞身扑火的殉道意念?后人往往用气节和人格来解释您的自杀。而我更愿意相信,您是用这种身谏来阻止某些事情的发生,正如您的名字:舍予,舍掉自己。舒乙先生经过考证后坚持:“士不可辱和宁折不弯并不能全部概括他的死”。因为“他是一个极清醒的人。他看到了灾难,不光是一个人的灾难”。 您好,老舍先生。在那风雨飘摇的岁月,您以最凄惨的方式,为有气节、有尊严的中国文人,提供一种精神范本。让我们可以在时代的悲剧中,发现人格的光辉。 您好,老舍先生。当我隔着34年的风雨向您致意时,仍然怀着深深的歉意。那一笔陈债是属于上一代人的,但确实是对人类文明的反讽。后来者不必为此背上沉重的十字架,而那场悲剧暴露出来的人类兽性,值得我们永远地警醒和深思。从这个意义上说,您一直在我们身边,而且永远在我们身边。 王立文,硕士,记者,毕业于南开大学政治学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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