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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纪念馆

小钞票历险记

丰子恺

  喜歡旅行的小朋友,也許會羨慕‥我們足跡遍天下,而怪我們‥絕不肯把旅行的經歷,講給你聽聽。其實‥我們並非不肯,只因為‥ 經歷太多,講不勝講,所以‥大家索性不講了。
    現在,我們的家族中,突遭重大的變故,我的諸姑姊妹,全都到國庫裡,去作長期的休息了。只有我們男人,還留落在外邊,過著流 浪的生活。
    在這可紀念的時候,我准定把我自身的遭遇,在這裡,和諸位少年們談談。
    我一出世,就穿了一件嶄新的花標布長衫,伴著許多弟兄,裹在報紙,連日睡在會計室的鐵洋箱中。這好比「衣錦夜行」,好不悶人 !
    有一天,鐵門開了——
    會計先生,請我們出來,鄭重地,打開報紙,把我取出。
    我以為‥可以看看世景、出出風頭了。誰知‥
    他說了一聲‥「張先生!還有一角找頭呢!」也就把我,交給一個‥穿洋裝的人。
    我才略略一見‥會計室的天花板,和內外的天空,就被那張先生,塞進洋裝袋裡。
    這裡,先有兩個圓圓的小白臉的姊姊住著;各人臉上,打著一黑而大的圓印,一個「昌」字、一個「興」字。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們都動怒,罵起我來‥「你自己,穿著新衣,就看人不起‥我們沒有洗臉的原故!看你這件新衣裳,永遠不舊不破!」
    我自知‥不合笑她們,也就不回話了。
    過了一會兒——
    我從袋中,被張先生取出。
    他用兩手,把我提高,像看信一般唸道‥「一張新鈔票!中國農民銀行的。恐怕‥還是第一次出門呢!」
    他的女兒慧貞,跑了來,仰起了頭,看我的背部,說道‥「美麗啊!像爸爸的圖案畫原稿!爸爸!給了我!」
    恰好,他的兒子文杉,放學回家,聽見了姊姊的話,就背了書包,趕過來,不問事由,也嚷著‥「給了我!我要的!」便去拉下他父 親的手,把我奪過去。
    慧貞撅著嘴說‥「這是鈔票,你要它,做什麼?你想積起來,討個老婆麼?」
    文彬兩手捧著我,向房裡跑,一面回頭,對他姊姊說‥「我想積起來,買飛機,航空救國!」
    張先生跟進房間來,笑著摸文彬的頭,說道‥「阿彬!你要航空救國麼?」
    阿彬卻用手,指著我的額上,唸道‥「中、國、農、民、銀、行。」又注視我的長衫,唸道‥「積、成、拾、角、兄、付、國……爸 爸!這是什麼字?」
    張先生笑道‥「不是『兄』,是『兌』。」就把我身上的字,一個個教給他。
    慧貞從室外跑來看。
    他的媽媽,拿了針線走來看。
    大家稱讚‥「細來!清爽來!多來!」
    我這時候,真快樂!我覺得‥做鈔票,比做人光榮!
    張先生對阿彬說‥「藏得好,不可失去!」
    阿彬把我夾在一冊畫帖裡。
    我的前面,畫著一架飛機,後面,畫著一隻輪船。
    起初,我獨自看看飛機、輪船,不覺寂寞;但地方太暗、太窄,使人氣悶,不久,我睡著了。
    明天——
    阿彬翻開畫帖來看我。
    我看見——身在一個教室中。
    有許多孩子,正在讀書,一個女先生,站在臺上教他們。 忽然——
    女先生對著我罵起來‥「張文彬!為啥勿讀?你在看什麼?」
    文彬慌忙把畫帖,塞進桌板底下,跟著大家讀書了。
    我卻從畫帖中跌出,落到地上。我拚命地喊‥「我跌出了!快救我!」
    但文彬沒有聽見。
    忽然‥一陣風來,把我吹到後面,一個穿柳條布褲的孩子的右腳邊。
    這孩子,從上面,望見了我,立刻用右腳,踏在我身上。
    我被他踏得透氣不轉。
    他的鞋子底上,有著雞糞,臭氣難聞。
    我拚命地喊‥「踏死我了!臭死我了!救命!救命!」
    但是‥孩子的腳,越是踏得緊些。
    過了好久——
    他的腳,突然移開;他的手,急忙伸下來,把我拾起。
    一到亮處,我看見‥自己的新長衫的裾上,染著了一大塊‥青黑色的雞糞的跡。我正想吸些新鮮空氣,不料‥才透一口氣,這孩子, 就把我塞進他的鞋子裡去。
    這時候——
    女先生,又對我罵起來‥「朱榮生的手,在下面弄什麼?坐好來!」
    我拚命地喊‥「先生!救救小鈔票!他要把我,塞進鞋子裡!」沒有喊完——
    他已胡亂地,把我塞進鞋口。
    我的身體,被折成三段,踐踏在他的腳板底下。
    這裡的環境,比以前,稍為柔軟些,然而‥一股腳臭,加了一股潮氣,令人難受。
    我屈身在這裡面,仰頭看見他的腳底,奇怪起來,我記得‥剛才,明明看見,他是穿藍襪的,怎麼忽然赤足了?仔細研究,原來‥他 的襪底,差不多已經完全落脫,只有中部,還有一處聯絡,然而‥狹得很,好像地圖上的「中亞美利加」。倘若‥有人這裡,開一條「巴 拿馬運河」,他的襪,就要完全無底了。
    忽然‥腳底和鞋底,鼓動起來。一寬一緊,不絕地,把我壓榨。
    我料想‥這朱榮生,在走路了。但不知‥他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我被榨了好幾百次,方才靜止。
    一會兒,腳底板,脫出了鞋子——
    我被朱榮生取出。
    他見我身體彎成三段,外加折了一臂,連忙為我撫摩。
    但一時,我也伸不直來。我忘記了痛苦,忙著觀察,我的新環境。
    這裡,同文彬家,大不相同。屋很低小,牆上,只有一個窗洞,也沒有窗簾。窗洞旁邊,掛著舊帽子和破書包。書包下面,就是一隻 床,也沒有床架和蚊帳,只是兩隻板凳,和三塊松板。板上鋪著草蓆,放著油膩的枕頭,和破舊而薄的被。
    朱榮生,坐在這床上,把我撫摩了一會兒,就把我藏在枕頭底下。
    我覺得‥有幾隻小動物,爬到我身上來。一看——
    焦黃色的,好像小烏龜。
    牠們都來舐食,我身上的雞糞。
    過了一會,枕頭被拿開了。
    朱榮生,又來把我取出,遞給一個中年婦人,說道‥「媽媽!這是我今天,在學校裡拾得的,就去買了夜飯米罷!」
    我知道‥要被送出了,很高興。因為‥枕頭底下的小動物,有一股別致的臭氣,比腳臭、雞糞臭,更加難聞,我實在不願在這裡過夜 。
    那中年婦人,蓬頭垢面、蹙著眉頭,穿著破舊的衣服,伸手來接了我,看著我,說道‥「阿榮!這一定是你同學們失落的,你應該交 給先生,歸還失主,我們怎麼可以用呢?」
    阿榮說‥「媽媽!不要緊的!等爸爸寄了錢來,我去還給先生,叫先生招領,並向先生說明‥遲還的理由,好嗎?」
    他的母親,點點頭,取了竹籮,把我放在衣袋裡,出去買米了。
  
    我從朱榮生的媽媽的手裡,走進米店的帳桌抽斗裡。這裡,先有我的許多伯叔、姑母,和兄弟姊妹們住著。
    我們相見甚歡。
    帳桌的中央,有一個狹長的洞,透進光線來,好像一個天窗。
    我借了這個天窗的光,看看自己,渾是是泥跡、汗跡,外加雞糞跡和傷痕,不禁嘆息。
    一位伯伯,冷笑著,對我說‥「你嘆什麼?我們身上,有著更多的齷齪和傷痕了!到這世間來,誰能避免齷齪和傷痕?」
    我看看他們,悲觀起來,正要再同伯伯談心,忽然‥抽斗開了——
    管帳先生的手,帶了我們的五公公進來,又把我和四位伯伯帶出去,並在櫃上,對一個農婦說道‥「貴林嫂!找頭來了!收妳五塊鈔 票一張,除去一斗米,大洋九角,找還妳大洋四元(指四位伯伯)一角(指我)。」
    貴林嫂在我們身上,包了兩層紙、一層布。在米店的門檻上,朝裡坐了,解開衣襟,把我們藏在她的肚兜袋裡,然後,背了米走路。
    我想繼續同伯伯談心,但住在貴林嫂的胸前,跟了她的兩隻大乳房,一拋一拋地,拋個不止,一句話,也不好談。
    後來,不拋了。
    她取我們出來,對我們,一個一個地細看。
    我看見她坐在一個灶門口。
    這裡的環境,雖然也很蕭條,但比朱榮生家清爽。
    灶門口的木柵窗外,統是青青的竹。竹葉在風中搖曳,把綠影送進灶間裡來,很是清幽。
    貴林嫂伸手到裡面的灶肚裡,從灰中,取出一個美麗牌香煙罐頭來。開蓋~把我們五人,放進罐內~蓋好。
    我但覺‥罐頭搖頭,罐外沙沙地響,料想‥她又把我們,埋在灶肚裡的灰中了。我喊將起來‥「喂!貴林嫂!妳怎麼活葬了我們?」 忽然聽見‥罐頭底下——
    有女人們的聲音‥「阿官!不要著急!我們做伴罷!我們已被活葬了,兩個多月了!」
    原來‥先有兩位姑母,住在罐頭底裡。
    我見了姑母,如同見了母親一般,連忙俯身,注視著她們,圓圓的大白臉,把近來被污,及受傷的苦痛,告訴她們。
    一位姑母,笑著說‥「你不知道‥我們的苦痛咧!我們每次經過人手,必被在地上,用力摜起下,或者‥拿我們的頭,互相敲擊,敲 出響亮的聲音來;甚至‥用一個鐵印,在我們臉上,對幾下,痛不可當,傷痕永遠不退!」
    另一立姑母說‥「我臉上,這種傷痕最多,可惜!這裡沒有燈,不能教你看見。」
    於是‥伯伯的話,又來了‥「誰能避免‥齷齪和傷痕呢?在這世間,無論男女都苦……」
    忽然聽見‥外面有男子的怒罵聲‥「老太婆!哪裡去了?渴得要死,茶一滴兒也沒有!」停了一會,又說‥「妳倒弄了米來燒飯吃? 讓我用裡面的鍋子,燒茶喝罷!」
    屑屑索索地,響了一會——我們的罐頭,漸漸發熱起來。
    伯伯們,吃驚道‥「不好了!我們要受炮烙了!」
    姑母們,也慌張地說‥「咦!我們住了兩個月了,這灶,從來不曾燒過,怎麼今天,燒起來了?啊唷!我們最怕燙呢!」
    伯伯們說‥「還是妳們,不過燙痛了,我們要被燒焦的!」
    火氣漸漸攻我的心。我掙扎叫嘁,終於發暈。等到醒來時,只見——
    香煙罐頭和蓋,分作兩處,躺在地上,工在冒煙。
    伯伯們,焦頭爛額地,躺在香煙罐口的地上,四人滾作一堆;二位姑母,躺在罐外的地上,渾身冒出氣來。
    我自己,就躺在姑母們身旁,覺得周身發熱、皮焦骨裂似的。我向上面望,看見——
    貴林嫂,右手拿著火鉗,哭喪著臉,立在灶間門口,嘴裡說著‥「啊唷!總共只有賣菜來的兩塊錢,和絲來的四元一角,被你當作紙 錠燒掉了!你這醉鬼!哪裡去灌飽了黃湯?」又罵她自己‥「我這死屍,原要死快了!遲不去,早不去,偏偏在這時光去洗衣!我在這裡 ,不會被這醉鬼燒掉!」又罵貴林‥「你千年沒得喝茶的?」
    貴林一跌一撞地,從灶間裡出來,看見我們,躺在地上,笑嘻嘻地來拾。
    貴林嫂攔阻不及,被他了我和兩姑姆,逃出門去。
    我和兩姑母,伏在貴林的胸前的背心裡,身體漸漸涼些,大家互相慰問。
    但是‥姑母們,掛念著四位伯伯,流下淚來。
    我說‥「這回的災難,他們原是無意的。貴林嫂,一定會給伯伯調養,而且‥以後,決不會再叫他們,住在那危險的地方。」
    姑母們,嘆口氣說‥「真如你伯伯說的‥在這世間,受污和受傷,是誰也不能避免的!」
    忽然‥貴林的手,伸進背心來,把我摸出——砰!地一聲,把找按在一張板桌上,嚇得我旁邊的姊妹們,直跳起來。 同時,他口中 ,大叫一聲‥「天門!」
    我身上,頗有些痛,但這新環境,立刻使我忘記了痛。
    這裡,沒有遮蓋,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們的許多伯叔、姑母、兄弟,及子姪們,分作數群,布置在板桌上,好不熱鬧。
    許多人,張大著眼睛和嘴巴,圍著板桌,注視我們,好不光榮!
    可惜!我的新衣,又污、又皺、又焦,沒有風頭可出。
    忽然‥一個額上蓋一糙紙的糙鬍子,伸手把我移到他身邊,疊在七八個姊妹的身底下。
    不久,剛才同遭炮烙之災的一位姑母,也來了,坐在我的旁邊。
    她說‥「這裡,好爽氣!」又對姊姊們說‥「妳們輕些兒!不要壓壞了我旳小姪兒!他剛才,受了傷的。」
    不久,我和許多放人,進了糙鬍子的衣袋裡。這裡雖然陰暗,但是‥人多,不覺寂寞。只是‥有一股特別的氣味,使人聞了噁心。這 氣味,從衣袋角裡的一個錫紙包裡發出,好焦布臭,又好像焦糖氣。
    一位姑母,用頭擦開了那錫紙包的一角。
    我們看見‥裡面裹著的,是焦黃色的粒子。氣味更猛了!
    我從它們旁邊擦過,身上,又染了一個焦黃的跡。
    忽然‥一隻手,伸進袋來,取了三個姊妹出去。同時,聽見‥
    糙鬍子,對人說話‥「今天,生意不好,照應些罷!」
    一個毛喉嚨,接著說‥「不捉你賭,已經照應了!你也要識相啊!」
    糙鬍子,手又伸進袋來,把找取出,遞給那個毛喉嚨的人。
    我看見‥他載著鴨舌帽,衣服像個兵,嘴唇永遠撅起。
    他接了我,看看~聞聞~冷冷笑著,對糙鬍子說‥「這焦黃的,是什麼?」
    糙鬍子拍拍他的肩,含糊地說‥「老朋友!老朋友!」
    他哼地一笑,就把我塞入褲袋中。
    毛喉嚨的褲袋裡,已有我的一個弟兄住著。他身上,焦黃跡,比我更多。
    他看見我進來,笑者問‥「你從哪裡來的?」
    我說‥「糙鬍子身邊。」
    他說‥「我也是從他那裡來的,昨天下午,我氣極了!他竟拿我當抹布,去揩他的一支‥特別粗大的煙筒……」
    他正在說,忽聞‥外面有鑼鼓聲、人聲,非常熱鬧。
    我們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大家腳底,癢了起來。正在想出去看,但見——
    一隻齷齪的手,徐徐地,伸進褲袋來;徐徐地,執住了我們兄弟兩個,又徐徐地,扯出出。
    出褲袋後,一剎那間,我瞥見——
    一個戲台上,正在做戲。台下,無數人,站著看。
    其中,有一個癩,我從毛喉嚨的褲袋中取出,立刻塞進他自己的褲腰裡。其間,不到一秒中。
    我們沿著他的肚皮落下,以為要褲管中,落出在地上了,誰知‥他的褲管,用帶扎好,下面不通。我們恰好擱在他的褲襠裡。這我們 ,從未曾逢到過的惡環境,就是我們的伯伯、公公,恐怕也未必遭逢到;這是我們的奇恥大辱!
    我們兄弟二人,伏在褲襠中,交口謾罵這癩頭。
    褲襠不絕地,蕩動了一會,忽然停止了。
    癩頭取我們出來時——
    我但見‥他脫下了半條褲子,蹲在毛廁上,熱心地,觀察我們。
    這裡,臭氣薰天,但比褲襠中,總好些,我們已堪慶喜了。
    我捏緊了鼻子,眺望毛廁外面,看見了‥美麗的野景——
    密的桑葉,築成一堵濃綠色的城牆,上有小鳥兒,歌唱著;青的草,織成一條廣大的毯子,上有蝴蝶兒,跳舞著。日光鮮麗、空氣清 爽,好個神仙世界!
    回思‥我們做鈔的,天天躲在齷裡齷齪、狹裡狹窄、烏天黑地、陰陽怪氣的地方,真是‥陽間地獄!
    我們不敢奢望‥做鳥兒、蝴蝶,但能做桑地裡的一塊泥土,也是萬幸了!
    一會兒,癩頭把我們,塞在毛廁的牆洞裡,然後,起來綴他的褲子。後來,又把腳,架在毛廁緣上,把褲管的帶,重新綴過,綴得越 緊越好。
    我知道了!他原來是以褲襠,為臨時儲藏庫的人!人這件東西,真是千態萬狀的怪物!他們的生活樣式,無奇不有。甚至有‥以褲襠 為臨時儲藏庫的人哩!
  於是,我猜‥讓他把我們,塞在這牆洞裡,這裡,大約是他的‥正式儲藏庫了。
    雖然有臭氣,但可看野景,我倒歡喜。可是‥事實不然‥
    他他綴好了腳帶,就把我們二人,從牆洞中取出,把我的兄弟,藏在他的衣袋裡,拿了我,走到毛廁外面的溺甏邊,蹲下去,抓開甏 邊的一塊磚頭,把我壓在磚頭底下。
    這裡,又潮、又暗、又臭。
    我想大聲呼救,但磚頭,已把我緊緊地壓住,我不能作聲了。我氣得睡著了。 醒來時,看見——
    那癩頭,正在取我出來,同時,對一個方頭鬍子說‥「我只有這一角大洋了!不過‥我現在,只能還你半角,請你找找‥十七個銅板 ,讓我買碗夜粥吃吃!大家老朋友了!」
    方頭鬍子見了我,立刻上前來奪,同時,兇狠地說‥「賊癩痢!久了人銅錢不還,卻自己喝酒,又把餘錢,儲藏在這裡!拿過來!這 張角票,還了我再說!你的庫房,一定不止這一處,讓我再打一頓,好教你再說出來!」就一手打他的癩頭皮、一手來奪我。
    爭奪的結果,算我倒運!我被腰斬為兩段,痛苦萬狀。我拚命地喊‥「救命!救命!你們欠錢,關我小鈔票啥事?為什麼,要腰斬了 我?」
    他們不來理我。
    方頭鬍子,使勁地,在癩頭上,打了幾下,我的下半身,終於歸到方頭子手裡。他把我兩半身,疊起來,摺紙,塞在衣袋裡,罵著‥ 「賊癩子!」去了。
    我被腰斬了,放在方頭鬍子的衣袋裡,半死半活,不省人事。後來,我漸漸甦醒,覺得自己的身體,仰臥在平穩的地方,有人正在撫 摩我。我想‥大約已經躺在醫院裡的病床上,有醫生,正在為我接骨了。我心中,安慰些。但是‥為什麼‥我的上半身仰天,而下半身合 撲呢? 張開眼睛一看——原來‥那醫生,就是方頭鬍子。
    他正在用右手的小指甲,向自己的牙齒上,刮下齒糞來,塗在兩個小紙條上。
    我又不解其意,心想‥〔難道‥這種齷齪的東西,可以當藥的麼?難道‥他要把這些紙條,貼到我的身上來?〕沒有想完,果然不出 所料——
    他拿起塗著一層濃厚齒糞的小紙條來,要貼到的腰際來。
    我拚命地喊‥「我的下半身,合撲著,快給我翻轉來!」
    但他已經貼牢,用掌心,重重地,敲我三下,又把找的身體翻轉,用另一紙條,貼在我的背上,又重重地,敲我三下。然後,說一聲 ‥「好!」把我放在灶山上去。
    我扭著身體躺著,看見灶頭,回想起‥貴林嫂家的炮烙之災來,我覺得‥與其在此,做殘廢者,不如早些兒,在〈貴林嫂〉家的灶裡 ,燒死了,倒來得乾脆!
    平生所聞的臭氣,不少了‥朱榮生鞋底的雞糞臭、他的腳臭、他枕頭底下的焦黃小烏龜臭;糙鬍子袋角裡的焦黃小粒子臭、癩頭的褲 襠臭、毛廁、溺甏臭。
  但臭之難當,無過於‥方頭鬍子的齒糞了!這種臭,帶著腥氣,好像夏天的死魚氣味,又帶著酸味,好像沒有放石炭酸的腐的漿糊氣。別 人「腰纏萬貫」,我卻腰纏了‥這種臭東西! 但是‥說也奇怪,我的腰,果然被接好了。 在灶山上,烘了一會兒,愈加牢了。
    方頭鬍子,把我拿下來,兩手執住我的頭和腳,拉了兩下,說‥「好!蠻牢!蠻牢!」就拿我到門口,遞給一個‥濃尾小眼,而臂上 掛著籃的人,向他買一包「仙女牌」。
    那人看看我,搖搖頭說‥「這票子,用不來!」
    方頭鬍子,拍拍胸部,說‥「用不來,包退包換!」
    那小眼睛,終於接受了我,把我塞在他的籃底裡。
    我聽了方頭鬍子,和小眼睛,所說的「用不來」一句話,心中十分悲傷。回想當日‥何等體面、何等光榮?不料‥今日弄得‥渾身臭 穢、半身不遂,甚至被人說「用不來」…… 正在悲傷,忽被從籃底取出。 但見——
    天色已黑。
    小眼睛,坐在一隻板桌旁邊。
    桌上放在洋油燈。他的販賣籃,和一個空盆、一雙筷、一只空酒酒杯,和一只空酒桶,倒立在桌邊上。
    他把我取在手中,看了一回,就罵我‥「媽的!半斤酒,一剎剎,就喝完,只剩你這張破鈔票!現在,要派你去添酒了!」忽然,他 把我在桌子上,用力一擲,大罵起來‥「媽的!我辛苦地,跑了一天,喊了一天,只賺得你這個破東西!我在為你受苦!我一生一世,吃 了你的虧!這回,你在我手裡了,請你吃點苦頭去,我要你的命!」他就拿我的腳,到洋油火上去燒。
    我痛極大叫‥「冤枉!冤枉!不關我事!」
    但他燒了我的右腳~再燒左腳~再燒右臂~再燒左臂。
    我的腰,已經扭轉,如今,四肢都殘缺了。
    他燒好了,把我丟在地上。
    地上,有許多肉骨頭,大約是剛才,他下酒時,拋下來的。
    我用一根肉骨頭,當枕頭臥了,想靜養一會兒。只聽見——
    小眼睛,還是怒氣沖沖地,在罵我‥「媽的!我要你的命!屋漏水,打濕了一包香煙,蝕了十一只板;昨天,偷脫兩包酥糖,又是蝕 耗了十四只板……」
    我伏在地上,輕輕地說‥「不關我事!」
    他繼續罵‥「媽的!我要你的命!冬衣當光了!糕餅店裡的一塊二角,討得真兇,新貨,定要現交……工廠裡,倒出來的人,都做小 販,生意被他們搶光了!」
    我又伏在地上,輕輕地說‥「不關我事!」
    他用手,指著我,再繼續罵道‥「媽的!我要你的命!你為什麼‥不肯到我這裡來?你多來幾個,我不致吃這等苦頭!你害了我終身 !我要你的命!」他立起身來。
    我想大喊‥「不關我事……」
    他已經用腳,在我身上亂踏。一邊罵、一邊踏,踏得我的頭和腳,都豁裂。
    我痛得暈去了……
  
  
    我醒轉來,看見自己,躺在一張桌子上;身旁,放著漿糊和剪刀。
    一個老婆婆,戴著眼鏡,在那裡,救治我的頭腳的破裂。 她剛才,用一條紙,從頭至踵,貼在我身上;一邊向牆角裡,藤椅上的老 頭說‥「隔壁的小眼睛〈阿二〉,吃得爛醉,又來打酒,用了張破鈔票進來,我要同他掉,他說‥『沒有了,用不掉,包退包換!』這張 票,真破得厲害!黑得字也看不出了,別人已經補過一根橫條,我再補一根直條上去,弄得紙頭多、鈔票少了,哈哈!」說著,把我翻轉 來,再用一條紙,貼到我的背上去。
    老頭子啣著旱煙筒,獨語似地,說道‥「阿二這東西,不知哪裡去,弄了這種破東西來,明天,我給主雇罷!用不脫,定規同他掉! 」他慢慢地,走向老婆婆這邊來。
    老婆婆這時,已把我補好,攤在燈下。
    老頭子提起我來,到燈光底下,細看了一會兒,說‥「不半張,還是反轉貼的!三八一五八八!」又翻轉來看,唸道‥「三八一五八 八!號子倒沒有錯!」他放下我,踱開去,一面說‥「只要好用,還不是一樣的。」
    我在酒店老婆婆的抽斗裡角,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
  次晨醒來,聽見旁邊——
    有女人的聲音,在那裡吃吃地笑。
    我一看——原來是面孔上,曾蓋「昌」字印字的姊姊。
    她的圓圓的臉,已揩得雪白,坐在我身旁,用下顎,向我冷笑。
    我低下了眼睛。
    她卻開口問我‥「小弟弟!你的新衣裳呢?」
    我羞得滿面通紅,低頭不語。
    她又說了‥「我以為‥你的新衣裳,永遠不破不舊呢!」
    我憤怒起來,厲聲質問她道‥「我在受難,妳還要嘲笑我!」
    她難為情起來,就安慰我,撫摩我的痛處。
    我睡著了。晚上醒來,這姊姊,已不知去向。
    過了會兒——
    老婆婆,拿我出來,遞給一個工役樣子的男人。
    他手中,拿著一瓶酒,立在櫃邊等我。他見了我,提起我來,一看,還給老婆婆,說‥「這張票子,不大好用呢!妳找我銅板罷!」
    老婆婆縮著頸,笑著說‥「阿芳哥!銅板沒有了!這票子,好用的!我們也是主雇用進來的;破,有啥要緊?只要值三十五個銅板, 還不是一樣的!」
    阿芳向我再看一會兒,偪了我出門,回頭又喊一聲‥「倘然‥東家不要,我要來掉呢!」
    老婆婆說‥「好的!好的!東家一要的!」
    阿芳拿了我,走進一家人家。
    我覺得‥這地方,很稔熟,但一時記不起來。
    他把我遞交給一位洋裝先生,一面說‥「酒店裡的老太婆,定要找找一張破角票,我說不好用掉的。」
    洋裝先生,笑嘻嘻地,伸手接了我。
    我方才認識‥他就是張先生——文彬的父親。
    我悲喜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先生,又像看信一般,用兩手,把我提高,唸道‥「一張破鈔票!中國農民銀行的!下半張,還是反轉貼的!不知它遊了幾多地方 ?經過了哪些人的手?」
    他的女兒慧貞,跑過來,仰起頭,看我的背部,說‥「咦!這張也算鈔票!?」
    恰好,文彬放學回家,聽見姊姊的話,就背了書包,趕過來,向我一看,也說道‥「咦!這張也算鈔票!?」
    張先生突然問他‥「阿彬!前會兒,我給你的一張新鈔票呢?嶄新嶄新的一張?」
    阿彬想了一想,蹙著小眉頭說‥「我夾在畫帖裡,後來,翻不著了!」
    張先生用指頭點點他,說‥「我曉得‥你要失去!」
    慧貞笑著問他‥「你想積起來,買飛機,航空救國呀!你救了什麼?」
    阿彬白她一眼。
    她挺起眼睛,回想一下,說道‥「可惜!很美麗的一張,像爸爸的圖案畫稿,如今,不知到哪裡去了?」
    阿彬也挺起眼睛,想了一會,接上去說‥「上面還有字‥中、國、農、民、銀、行……壹角!壹角!壹角……細來!清爽來!多來! 如今,不知到哪裡去了?」
    兩人耽於回想的歡喜中,臉上現出‥同樣的微笑來。
    我已悲憤填胸,聽到這話,大聲叫喊‥「我就是‥那張新鈔呀!你們怎麼不認識我?」但是‥他們不聽見。
    慧貞還是在說‥「唉!那張新鈔票,不知到哪裡去了?」又指著我,對文彬說‥「這張,你也要了去吧!」
    文彬搖搖頭說‥「我不要它!」
    我又大聲叫喊‥「我就是你的新鈔票呀!」但是‥他始終沒有聽見。
    張先生對我沉思了一會,又說‥「不知‥它遊了幾多地方?經過了那些人的手?」就用圖釘,把我釘在他書室中的牆上,他的圖案原 稿旁邊。
    我的殘軀,總算得了休養之所。
                     民國廿四年十月十二日
  
  
  
  ~~~~~~~~~~~~~~~~~~~~~~~~~~~~~
  ■【註解】
  
  【甏】 音「ㄆㄥˋ」。 罈子。
  
  【合撲】 向前俯撲。 元.關漢卿《救風塵.第一折》‥「忽地,便喫了一個合撲地,那時節,睜著眼,怨他誰?」 元.蕭德祥《殺 狗勸夫.第二折》‥「寒森森,凍得我還窯內;滴溜溜,絆我個合撲地。」 或作‥可捕捕、可撲、阿撲。
  
  
  
   ※轉載時,請保留以下訊息!
  ~~~~~~~~~~~~~~~~~~~~~~~~~~~~~
  書名:豐子愷童話集
  篇名:
  作者:豐子愷
  編校:潘文良 輸入、編校、排版
  出處:阿童的樂園
  網址:http://atong-pan.spaces.live.com/
  日期:2006.03.25.五 21:50:40
  
  
  
原文1947.10.10 发表于《小钞票历险记》万叶书店  浏览:7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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