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97岁的饶平如,在近一个世纪里,不管经历什么,都不失赤子之心,永远怀念着自己的美棠与往事。 2019年5月12日,97岁的饶平如颤颤巍巍地走上央视的栏目,唱了一首《魂断蓝桥》。 “白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早相许;天上人间愿常相忆,爱心永不移。 饶平如说,这是老伴儿美棠在世时,最喜欢的《魂断蓝桥》中的歌词。她是最爱唱歌的,不管是最初相识的时候,还是在战乱坎坷的岁月,甚至在病重的床头,她都会唱几句。 如今他唱起她当年最喜欢的音乐,就可以想起妻子最美好的模样,这是一种缅怀。 白居易写:“相思始觉海非深。” 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2008年,这位86岁的高龄老人,在妻子去世后,用自己的方式,将两人六十余年的感情,用文字和图画一点点画了出来,略显稚拙,却朴素真诚。 饶平如说:“死亡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但是画下它时,心中所爱的人,就可以存在。” 初相识,结姻缘 认识妻子美棠那一年,饶平如26岁。 那时的他,是抗日战场上一百军六十三师一八八团追击炮连二排的排长。 在湘西会战中被袭击,炮火把他整个人压得伏在山坡上,手紧紧抓着草茎。 他身边的班长,被子弹打在小腹上惨死之时,饶平如抬起头,望了望山间的蓝天白云,心想:“这里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 饶平如说自己那时从来都不怕死,直到遇见了美棠。 “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思虑起将来。” 抗日战争结束,1946年夏天,饶平如的父亲寄来一封信,希望他借着假期回家定亲。 旧时的婚姻,许多人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可是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平如和美棠的身上。 “父亲带我前往临川周家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走至第三厅堂时,我忽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 这是平如第一次见到美棠的印象,两人一见钟情。父亲把戒指交给美棠的父亲,两人就算订了婚。 那时候的约会,非常简单,两人经常漫步在湖滨公园,用英文对唱情歌。饶平如不好意思说“我爱你”,唱了一首很流行的英文歌曲“Oh Rose marry ,I Love You”表达自己的爱意。 假期结束后,饶平如仍走原先路线回部队。他站在九江开往镇江的轮船甲板上,看着那滚滚长江东逝水,憧憬着未来。 回到部队后,他将美棠送给自己的照片贴在墙上,这是生死悬于一线的青年,心里的依靠。 两年之间的鸿雁来往之后,1948年,饶平如请假回家结婚,从此便情定终生。那个年代的爱情,牵了手就是一辈子。 美棠身穿一袭洁白婚纱,平如着一身淡黄军装。礼成后,两人站在江西大旅社大厅门口,拍了一张婚纱照。 在后来的画册中,饶平如画了这场婚礼,是一个从自己看不到的角度画的。 这像是一次对两人的背影,隔着岁月的凝视。 婚后时局动荡,饶平如带着美棠,在贵州当雇员,日子过得清苦却快乐。 后来,夫妻二人前往南昌经商,恰逢大儿子出生,住的只是一个亭子加了四面板的小房间。 饶平如开面店生意不佳,上夜校学会计,投简历给测量队,卖干辣椒搞不清楚秤,美棠常常嘲笑他,根本不像个生意人。 日后回忆起,饶平如说自己最怀念的日子,就是新婚之后,和美棠在贵州与南昌四处奔波的生活。 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两地相隔,一别20年 没有人能料到,平静温暖的生活仅仅持续了7年,就被席卷全国的政治浪潮打破。 他们沦为时代的孤儿,从此半生流离,一路坎坷。 1958年9月28日,平如直接从单位被带走。没人告诉他原委,也没有手续。单位找到美棠,说:“这个人你要划清界限。” 美棠坚决说不。 那年,平如36岁,美棠33岁。 两人从此天各一方,这一别竟是22年。 饶平如回忆起那22年,他说:“不是我一个人,当时那是一个时代。还有开国元勋,大将军,他们没想到这个待遇,这样一个潮流,也会包括我。” 丈夫一走,生活的重担就压在了美棠一人的身上。 为了让5个孩子填饱肚子,上得起学,美棠到处打零工。 这个当年在上海滩跳舞唱歌的娇弱女性,甚至去背五十斤一袋的水泥,只为多寄些口粮给丈夫,一个月只能挣十几块钱。 美棠过世后,平如每次经过上海博物馆都要停一停: “这个台阶里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块是她抬的水泥,但是我知道,她为了孩子,为了生活,这里面有她背的水泥,有她的劳动在里面。她的腰肾脏受损了,恐怕也就是这样引起的。” 饶平如一直在安徽齿轮厂工作,他每年只能回来一次,整整22年,这是他们分离最长的日子。 寒暑来往,共患难 饶平如每年只有半个月的假期回家看望,他每次都挑上100斤上海不好买到的鸡蛋、黄豆、长生果等等,用锯末隔好,租个扁担,拿棉袄垫着肩膀,坐火车挑回上海。 辗转车马,一路歇息几十次,就为了家里五个孩子欢喜雀跃的表情。 到了家总得要晚上,全家人都非常高兴。 美棠的妈妈忙着在屋外的锅里蒸着咸鹅;美棠和女儿小红在屋里加一只煤球炉,炒着瓜子和花生,炒得满室生香;孩子们一面吃着花生瓜子,一面就高声歌唱起来,饶平如也拿出口琴给他们伴奏。 邻居有位吴老太太,从他们家房门口经过时叹道:“这家人真好啊!” 而除此之外的日子,都是妻子美棠一人,独自撑起整个家庭。 打零工根本无法支撑起有5个孩子的贫苦家庭。那些年,美棠把家里的东西一点点变卖尽。她本有五对金手镯,是嫁妆,终于卖得只剩下最后一支。 就在卖掉它的前一天晚上,美棠看着熟睡在身边的女儿,心里觉得难受。为人母永远想着给儿女留下点什么,却终是什么也留不下来。 美棠只能把手镯套在女儿的手腕上,让她戴着睡了一晚。待到天亮,再取下拿去卖了。 当时美棠因为干重活,时常腰疼,一帖药两块钱,她只服了一包就不肯再吃。 平如和美棠眼看身边太多家庭妻离子散、亲人反目、家破人亡,但所幸他们没有一丝放弃的念头。 漫长的流年里,可以让两人联系的,唯有那一封又一封的家书。 那时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封信来回要近一个月。两人就这样用信件坚持了22年,积攒下来一千多封信件。 直到现在,饶平如还保留着当年美棠和孩子寄给他的信件,并且细心地贴在了《我们的故事》画册里。 信中写的几乎都是生活琐事,没有情感的抒发。但任何字句稍有破损,饶平如就会抄补下来,包括在信中妻子因为生活,对丈夫发脾气的内容。 真正的爱情不在花前月下,而是在风雨同舟时,柴米油盐间。 老病相催,我们到了生命的尽头 1979年11月16日,二人结束了漫长的分离。 平如终于回到了妻子的身边,此时二人鬓发已白,那四目相对的眼睛里,有着太多无法言语的辛酸。 那年,平如已经57岁,美棠54岁。 渐至晚景,生活终于安定。 饶平如从安徽回来之后,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工作。全家一直挤在一个三十平米的房子里,后来儿女们陆续成家立业,只剩下一个孙女陪着老两口。 2003年,两个人受到儿子的照料,搬进了一百平米的房子,饶平如与美棠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平如以为,两个人的晚年终得安稳。 命运总是不尽人意,平静美满的生活没过几年,美棠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之前的肾病引发肾功能衰竭。 平如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顾妻子。 从那以后,他每天五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做腹部透析,每天四次,消毒、口罩、接管、还要打胰岛素、做记录。 为了照顾妻子,饶平如制定了详细的作息时间表,按照专门的营养食谱买菜,定期测量血糖做记录。不仅如此,他还跟护士学会了打胰岛素和做腹透。 这一做就是四年。 为了按时做腹透,他在卫生间里都放了闹钟。除此之外,还要负责买菜做饭。从早上一睁开眼,一直要忙到美棠睡着。 在其他人看来疲惫不堪的日复一日,在饶平如心里,却是难得的幸福。因为只要他不放弃,美棠就还有康复的希望。 美棠生病期间,神志受到影响,经常说一些胡话。 有天晚上,突然说她想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家附近没有,年已八十六岁的饶平如就骑车来回40分钟,去很远的龙柏新村买。 等他终于把蛋糕送到她枕边时,她又不吃了。 可即便如此,饶平如每次还是会成全妻子的各种想法。 孙女回忆道:“奶奶常说,她有一件黑底子红花的旗袍去了哪里,这件衣服根本就不存在,但每次爷爷都会荒谬地说,要去找裁缝来做一件。” 儿女们都劝说父亲,做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让他放弃。可是在饶平如的内心,所谓的意义在于一个心安理得。如果不做,永远都是一个谴责。 直到有一次,美棠犯糊涂的时候,坚持说是丈夫把孙女藏了起来,不让她见。 饶平如不论如何解释,妻子都不信。 他已经八十多岁,最后坐在地上,绝望至极之时,一面打电话把儿女们都叫回来,一面禁不住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一般无助。 她看着他哭,像看不见一样。 君竟归去 为了唤起美棠的回忆,平如将当年带去贴在军营墙上少女时代的照片给她看,给她讲幼年的故事。 可是病中的美棠,不再配合治疗,不时地动手去拔身上的管子。 饶平如说也无用,只能画一幅画来告诉她,但还是没有效果。他只能白天看着妻子,晚上睡觉的时候,用绳子将她的手绑起来。 这个动作,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每每到此刻,美棠就喊:“别绑我啊,别绑我....”饶平如听到后,心如刀割,可是他没有办法。 病中的美棠每天只有5分钟是清醒的,每次都是同一句话,她对女儿说:“你们要好好照顾你爸爸。” 即便是病重时,美棠还不忘丈夫平如的安危。 六十年的相守,历尽坎坷,命运让他们长久分离。好容易最后又在一起了,美棠却身患重病且渐渐失去记忆。 两人的一生就像杨绛先生写的这句话: “我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2008年3月19日下午4点23分,饶平如清楚地记得这个时间。 他说庆幸自己赶上了和美棠见最后一面。 美棠走了。 她的生命已经没有力量了,只剩下一点点力气,起初她的眼睛闭着,后来偶然睁开,四处寻找,终于看见人群后的平如。 美棠的右眼眶渐渐变得湿润,缓缓淌下一滴眼泪挂在眼角。 几秒钟后,合上眼睛,她再也没有醒来。 这一天距离他们结婚60周年纪念只差5个月了。 平如将妻子的手放在手心,感受着最后一丝温度,渐渐地感受到了冰凉。他望着监护仪上的心跳,变为了一条直线。 平如让女儿拿来一把剪刀,亲自剪了一缕妻子的头发,带回家里,用红丝线扎了扎,包了起来,这是84岁的美棠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