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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
星期一 2000年3月20日 爷爷去世那年,我才七岁。那时候,母亲在城里的缝纫店上班,带着姐姐和我住在城里,父亲在外地工作,只有爷爷一个人住在乡下。后来爷爷生病住了医院,才把姐姐叫回去照顾他。直到爷爷病重去世,姐姐都一直没有离开过爷爷的身边。而我是爷爷唯一的孙子,但却没有能给他老人家送终,使我至今想起来仍不免心里头发酸。 爷爷病重后,母亲也回去了。我因为上学,没办法去看爷爷,只好暂时住在亲戚家里。母亲回来时,已经穿了满身的孝,看见母亲,我知道爷爷再也不能回来,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爷爷的坟,埋在乡下的河岸边,母亲每年都去给爷爷上坟,有时候也带着我同去。父亲因为是干部,不大信上坟那一套,所以不常去。随着世事的变迁,如今连爷爷的坟头也看不见了,我们只有在心里头深深地怀念着他老人家了。 爷爷的遗物,现在在我身边的只有两件,一帧照片和一枚图章。照片已经发黄,是一张全家福。那时候,我的堂叔在青海当兵,写信回来,说要一张全家福,爷爷便带领我们全家和堂叔的一家照了这张照片。照片上,爷爷两手搭放在膝盖上,端坐在中间,穿着一件长衫,戴一顶黑瓜皮帽,留一付关公爷似的胡子,慈眉善目,富富态态, 一副“老太爷”的样子。 听家里人说,我们家原本不在本地,祖上在漯河一带 ,那里族人很多,人称“大武家”,住在一条河的两岸,北岸的称“北武”,南岸的称“南武”。我小的时候,爷爷还带着我回过一趟老家,由于当时我年龄太小,如今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现在,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老家到底在哪。前一阵子,我还漫无边际地去那一带找过,也没找着。 可能是当年家乡常常闹水灾吧,我的一位先祖带着他的全家逃荒到这里,一副担子挑着两个儿子,来到此地谋生。直到现在家里的老人们还说,我们家当年可是一担子挑来的。到了我爷爷那辈儿,家族已经分为好几条支脉,我爷爷也是一大家子的当家人了,十几张嘴等着吃饭,生活的担子很是沉重,好在爷爷有许多手艺,人又精明,带着全家辛辛苦苦地干,靠着勤劳,日子还算过得去。 爷爷精通木匠手艺,三乡五里的远近闻名,便在集镇上开了个木工作坊,闲时做一些木独轮车之类的农用家什,所以家里人叫它“小车铺”。爷爷的手艺巧,活儿精细,小车铺的生意很好。乡邻们家里有了木工活,只要说一声,爷爷二话不说,抬脚就去,爷爷的为人豪爽,那也是远近闻名。 爷爷还有一手做蜡烛的手艺,农家过年点的大红的那种。家里人把做蜡烛叫“浇蜡”,浇蜡也是祖传的手艺。我们家浇的蜡又大又红,点起来满屋子亮堂堂的。而且着到底也不“淌泪”,极受欢迎。一到大年节,我们家的蜡烛一上市,十里八乡赶集的乡亲指名要买我们家的蜡,生意很是兴隆。爷爷就给我们家的蜡起了个字号,叫“武振兴”。今天看起来,爷爷当年还真有“品牌”意识。爷爷名叫武振德,从蜡烛的字号看,他老人家是把他创造的品牌看成了自己的亲兄弟。 爷爷还会泡咸菜。一到泡菜的季节,满院子的大缸,一大片黑乎乎的,很是壮观。一家子人忙里忙外,十分热闹。等咸菜一出缸,黑里透红,切成细丝,浇上香油,吃起来余香满口,以至家里人至今讲起来还是眉飞色舞。 爷爷还会养蜂。我小时候真是有吃不完的蜜,一到开蜂箱割蜜的时候,我就跑前跑后地围在爷爷身边,帮忙的人挖一块蜂蜜就往我嘴里塞。据说有一次吃蜜,不小心把一只蜜蜂也弄进嘴里,蜇得我哇哇大哭。一直到我记事的时候,院子里好像还有好几笼蜂,嗡嗡地满院子飞舞,似乎也不大蜇人。 除了生意,家里还种粮种菜,庄稼人,种地总是自己的本分。现在想起来,真不知道那一大家子人口怎么忙得过来。 听母亲讲,爷爷是个很有志气的人。就说吸烟吧。爷爷原是烟瘾极大的人,经常出去给乡亲们干活,哪家都是好烟好酒的招待。有一次,爷爷躺在床上吸烟,吸着吸着睡着了,结果把棉大衫烧了个大洞。醒来后十分懊悔,发誓再不吸烟。乡邻们不信,说爷爷那么大的烟瘾,怎么说断就断得了?后来见爷爷果然不吸,好事的人就互相撺掇,说谁能把爷爷的烟瘾勾起来,大伙儿就请他吃酒席。后来,爷爷不论去谁家干活,人家都是买上好的烟,可无论烟多好,爷爷一口都不抽。不少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爷爷硬是一点都不动摇。大伙儿这才认输,酒席也终于没有吃成。 有一个小笑话,说断烟太难啦,有一个人就说,断烟有什么难?我都断过十几回啦。可见,断烟还真是难。爷爷只断过这么一次烟,就断得这么彻底,真是叫人佩服。 爷爷一生都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听说有一次家乡过队伍,有一班人马住在我们家。队伍要开拔了,有一位当兵的说,自己的一双胶鞋凉在院子里不见了。那时候,下雨天人们都是穿高高的木屐,有钱的人家也不过穿双硬梆梆的桐油鞋,哪里见过什么黑亮亮的胶鞋?也就是走南闯北的队伍上有。爷爷是个很责己的人,一听说人家的贵重东西在我们家丢了,脸上就挂不住,便挨个考问家里的人,自然是谁也没拿。爷爷只好硬赔了人家几块“钢洋”。事隔很久,那双胶鞋终于露面啦,原来是我堂大娘拿的。她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不会再有人追究,便穿了出来。那时候,我爷爷兄弟几个还在一起过,爷爷自然是当家人,一听说这件事,可气坏啦。一生正直的他怎么容得下家里出这种事?便扬言要打断我大娘的腿,吓得我大娘躲在自己的房里,一步也不敢出来。爷爷呢,手里执着鞭子,满脸的怒气,就站在我大娘的房门外等着,却一步也不敢走进去。因为爷爷是公公,我大娘是媳妇,乡下的规矩,公公不能进媳妇的房门一步。爷爷的规矩挺大,只好这么僵持着。后来我大娘看着没法儿,就在屋子里把那双胶鞋烧了,她也许以为毁了罪证便没了把柄,来个死不承认,谁也拿她没办法,便可逃过这一关。她哪里知道,胶鞋一烧,满院子都是胶臭气,真是欲盖弥彰,我可怜的大娘终于也没能逃过这一关。 奶奶去世几年后,在别人的撮合下,爷爷再婚了。爷爷和新奶奶另居它处,我和姐姐常常去看爷爷。爷爷有一个精致的小木箱,里面好象装满了好吃的东西,我们每次去,爷爷都从里面拿出好吃的来,给我和姐姐。新奶奶却不大喜欢我们。有一回我们去看爷爷,门被从里面叉上了,怎么叫都没人开,其实,新奶奶自己却躺在屋子里睡觉。爷爷回来一看,勃然大怒。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后来,爷爷和新奶奶又分开了。 爷爷渐渐地老了,我们的家境也渐渐地不如以前。随着时代的变迁,父亲和叔伯们再也不安于自足的农家生活,纷纷涌入滚滚的社会洪流中。三位叔叔先后当了兵,父亲也参加了工作,生意也都没法子再做下去,爷爷因为木工手艺精良,也进了镇上的工厂,专做工艺质量要求很高的机器零件模型。爷爷做的模型很漂亮、很精致,各种各样的模型满满地摆在爷爷的工作间里,让人看了,觉得爷爷简直就是鲁班再世。可是,爷爷这么精良的手艺却没有能够传下来,其他家传的手艺大多也没能继承下来,只有一位堂叔还留下一手浇蜡的手艺,据说质量也大不如以前,只是偶尔做做,靠它养家是指望不上了。 再后来,家族也慢慢地分开,各自单过。到了我这一代,算起来兄弟有十几个,可大家都分散在各地,相互走动也不方便,虽然大家都发展得不错,但总是让人觉得,爷爷那个时代的兴盛和辉煌却再也没有能够回来。 2000年4月4日星期二 (初稿于一九九三年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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