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小小说） 　　张新乐 　　 　　 “大解放”照着昏暗的车灯，绕过低垂的山，穿过沉寂的谷，缓缓向家乡驶去。父亲静躺在棺材里，我守候在他的身旁。 　　过去，父亲每次从矿上回来，走在长长的村巷里，喜得满巷喧腾，满巷亲热。这次我也一定要让父亲进村回家，谁阻拦和谁翻脸，哪怕是他俊儿爷！ 　　俊儿爷年纪大，辈分长，是村里的主心骨。大事小事，摇头不算点头算。我见俊儿爷，当面叫爷，背后称他五蛋爹，和五蛋骂架，就直呼他小名俊儿了。 　　俊儿爷有五个儿子，大儿子在县城工作，小儿子叫五蛋。前年腊月二十三，他的大儿子突然死在单位，棺材拉到村口，俊儿爷拦住不让进村。五蛋弟兄四个齐刷刷跪他面前，连连哀声求情：“今天过小年，你就让我大哥进家吧，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家了。” 　　然而，俊儿爷一手端了水烟锅，像石人矗在那里，愣是没让进。 　　满村人跑来看，直抹眼泪，不说话。不知是从哪辈子流传下来的规矩，村里人死在外头，尸体不能进村，棺材只能停放在村外，成野鬼游魂。稷王山方圆几百里都是这风俗。 　　 汽车到村口停下来，车上的人纷纷劝我，压住火儿，别蛮干，先进村打个招呼。 　　我快步向村中十字巷口走去。时当夏夜酷暑，汉子们都聚在那里聊闲、凉快。呼噜呼噜的响声嘹亮其中，那是俊儿爷在吸水烟。村里的汉子们都抽旱烟，只有这“死鬼”吸水烟。 　　我一到巷口，大伙儿立马围拢过来，向我问长问短。俊儿爷坐着，欠了欠身子，燃红的烟泡向前晃了两下，嘎然停止了呼噜。大家都知道，前天矿里专门来车，说父亲突然病危，将我和娘接走了。 　　我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我爸……他跟我回来了，灵车就停在村口。” 　　俊儿爷“呸”地一声吐了烟泡，那燃红的烟泡象陨落的星星在夜幕里划了一个长长的弧，随之长叹一声：“阎王爷眼高哩，又挑了一条好汉。唉——” 　　大伙儿跟着一阵叹息、哀怜。 　　“我想把父亲接回家……”我忍住哭泣，接着说。 　　大伙儿一听，立马闭了嘴，一个个退回原处坐了。俊儿爷衔了水烟锅，急骤地呼噜呼噜响个不停。 　　怎么，都装哑巴不说话？我想骂娘，又忍了回去，门牙狠狠咬进唇肉里。骂谁呢,骂乡亲们？他们眼里也有泪。他们不好开口呀，如果日后村里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再说更改规矩是天大的事，他们说了也白搭，得俊儿爷吐口才是。 　　我瞅瞅俊儿爷，俊儿爷只顾吸水烟。我心里早就明白，要他开口说行，恐怕比逼哑巴说话都难。 　　碰上这景儿，真没脾气。这时我才感知村规习俗的威严和神力。 　　但是，无奈。我还得硬了头皮，去求俊儿爷：“爷，你看吧，如果对村里妨事，就算了，如果对我家不好，我认了，我不能让父亲无家可归……”我本想找个台阶下，可话到嘴边又拐弯了。 　　俊儿爷似乎没听见，水烟锅更加急剧地呼噜呼噜响，我的心悬在半空蹦蹦地跳。 　　俊儿爷终于停止了呼噜，烧红的烟锅耀亮了整个巷口：“都说死人进村晦气，但没根没据。村里人家多了，哪年没个三长两短？这规矩早该破了，太绝情意，剜心哩……”俊儿爷刺溜刺溜，抽抽鼻子，老泪从眼里滚出来。俊儿爷为何这般动情，是为我的父亲，还是为他的儿子？ 　　我两腿一软，扑通跪地，向俊儿爷和乡亲们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父亲终于回家了，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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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5/10/23 16:0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