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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个小时就是父亲走的时间了。
八年前的此时此刻,四口之家中两位医生——姐姐和母亲守在他的旁边,因为随时需要注射止疼针。我不会这个活儿,所以当夜被排挤到东房去睡,和父亲的床仅一墙之隔。凌晨的时候,被墙那边的动静弄醒,于是急忙穿衣,还没等我起来开门,母亲就来敲门了,说让我起来看看父亲。我急忙跑过去,父亲已经两眼发直,望着天花板说不出话来,左手好象还不老实,看上去想去够啥东西,母亲对他说:“明春,小霞和旭旭都在你跟前呢!明春,小霞和旭旭都在你跟前呢!……”我去握住父亲的左手,他才慢慢平安下来,但是眼睛始终瞪着上方,似乎在审视一种我们看不到的情景。然后,又平静了一些。再过了一会儿,他就睡了。 我们三口人急忙按照家乡的风俗,迅速给父亲穿衣移床。寿衣必须在断气前穿上,否则家乡的风俗认为老人没有穿走衣服,是子女不孝之罪。我想父亲对此也是深信不疑的,因为他一人就发送了六位老人(老姥娘、三奶奶、三爷爷、二爷爷、二奶奶、爷爷),对家乡的风俗了如指掌。所以,我们也不敢怠慢。灵床早就准备好放在东房,我和母亲、姐姐赶紧抬过堂屋来,铺好之后,把如睡着一般的父亲挪到了上面。这一切大概都发生在一两分钟之内,但是我们觉得是那么漫长的过程,而且当时都顾不得哭泣了。在灵床前,母亲一直手握父亲的手,说还能感觉到他的脉搏,持续了很长时间,……到天亮我去给伯父送信回来,母亲还握着父亲的手。 姐姐对我说,凌晨一点多时候,父亲要吃的,因为他的消化能力限制,我们只能给他流质的或者精制食物吃。姐姐便给他了一只西红柿,他只咬了一半就停止了。大概在吃东西之前,他还疼了一次,让母亲和姐姐给他注射了一次止疼针。然后,让姐姐陪着他说话。现在想起来,母亲真是有天才的预感,因为白天她刚把姐姐叫过来,说看上去父亲大不如前几日,要求姐姐在娘家住下。否则,姐姐可能永远也没有这最后一次和父亲的谈话了。大概一直到了三点多钟,姐姐才结束和父亲的谈话,开始睡觉。 八年过去了,活着的人又经历了许多许多。但是,这一天永远是那么难忘,恍惚犹如昨夜。“不幸”两个字是很恰当的,形容我们这一家四口人,对母亲来说是中年丧偶从此一人操两份心,对姐姐和我来说是“子(女)欲养而亲不待”,当然对于父亲来说更是全家诸多的不幸集于一身,然而,对于他“可谓之不幸,不可谓之缺陷”。他一生虽然境遇落魄、坎坷辛苦,但是最终时刻毕竟是圆满而去;他虽然生前经济困苦、不享荣华富贵,但“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他虽然不能象我们一样世间犹存,但“以忧生,不若以乐死”。父亲最大的成就感也许是外人不知道的,他在生病几年中,以一种超常的智慧,把身后事情安排得非常漂亮。这一点也是让我们这些后人感到父亲伟大的地方。仅举一例,奶奶的养老送终问题是父亲的一个挂牵,他临终转交出原版的族谱给伯父保管,并同时把此事托付给他,因为乡间的喜忧事头绪多,牵扯到很多人手,为此事他又利用自己在村中威望,多次叮嘱李庄来探病的乡亲,为奶奶丧事圆满完成尽了自己最后一份力气。 最近刚刚去世的一位著名画家,和父亲同龄,但比父亲要算得成功多了,大概正是因为成功人士事务繁多太忙碌,他在自家身后事情的安排上就不是太周密,突然死亡导致他任导演的电影《理发师》意外中止下来,对两妻两儿竟然“走得太急相关事宜未有安排”,并且尸骨未寒就“失窃”了十三幅作品……纵使生前功名富贵,也是死后难免遗憾。而我的父亲能在这一点上做得比他好,就是因为“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父亲应该感到告慰的是,奶奶今年圆满西去,她老人家是我们家族第十五代最后一位老人,她所居房屋虽然半坐大街、东冲李家祠堂,但多年来乡亲都不忍催她拆迁,都是由于生前在李庄德高望重,所以丧事办得非常隆重。父亲也应该特别感到高兴的是,我按照您去世前一天所讲对未来儿媳的要求——“一定要疼你娘,光儿子疼娘没有用”——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连菊对母亲如亲娘一样,正是您所讲的那种好媳妇。 父亲,您的心事至此全部已了,已经六十岁的您可以放心超度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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