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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少年,穿着华丽的锦缎长袍,左手持剑右手执枪,骑一匹白马,远远的看着我。
那天夜里月色很好,深蓝的天空,月亮又圆又亮,月光洒落在他身上,白的象雪。 他的发髻在打斗中散乱了,漆黑的头发就那样随意的披散下来,他的剑上和枪上染了血,缓缓的流下来,滴在地上,渗到土里去,周围躺着十数具山贼的尸体。 剑是他的剑,金柄银鞘,七宝镶嵌,缀着长长的流苏,华贵优雅。枪却是简朴粗陋,想是从那些山贼手中夺来的。 他就那样远远的立在那里,薄薄的唇上带着自信的,略有些狡黠的微笑,细长的眼睛里闪着睿智的灵光。 他那样笑着问我:“你是他们的同伙吗?” “不是,”我说,“我是来找钟的。” 我指着他身边翻倒的马车,巨大的青铜磐钟滚落地面,沾满了泥土和灰尘。 “这伙山贼偷了寺庙里的钟,我追着他们,听到声音才过来的。” 我没有马,所以只好跑着过来,顺着车辙追了十几里路,以为追丢了的时候,却远远听到钟的巨大响声,待赶到近前,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奇异景象。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吗?” 怎么看,他也不过是个富家少年,既不高大,也不强壮,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容的夺了兵器杀死这十几名凶悍山贼? 虽然在我眼里,那些实在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毛贼罢了。 “哈哈!”他亮亮手中的兵器,得意的笑,“杀一敌,有剑一把足矣,屠群敌,加枪一支亦绰绰有余!” 这少年………… 他纵马跑到我身边,认真的看着我,却依然微笑的说,“这样吧,那我就好事做到底,帮你把钟送回去吧!只是…………” 他看了看那要两三个普通人才能合抱住的铜钟,又带点挑衅意味的看着我说,“怎么把钟弄回车子上呢?” “这还不简单!”我不假思索的答,扶起马车,抱起铜钟,是有点重,不过………… “哇!”他跳下马来,惊喜的叫道,“力能扛鼎!!!你真是天赐神将啊!!!” 他的个子,不过只及我胸口。 “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那天夜里的月色真好,四周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乡间凸凹不平的土路,路边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茂盛的庄稼,今年风调雨顺,想必能有个好收成。 “喂,为什么我要用走的?”跟在摇摇晃晃颠簸前行的马车后走了很久,我终于忍不住问。他那匹养尊处优的白马显然不适应拉车的生活,还好他的骑术看来很不错的样子,在他的驾驭下那匹坐骑才算是勉强听话。 他回过头来说,“因为只有这一匹马能够拉车,其他的马,不是死了,就是伤重跑不动,能跑的早跑掉了…………失去了坐骑的骑兵必然战斗力大减…………” “那些马好可惜啊…………” “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嘛…………至于你,”他又眯起眼睛,现出那样狡黠而自信的笑容,“我的马会累死的!” 倏时他的眼睛又认真起来,“我想,只有西域产的大宛良马,才配的上你吧。” 大宛?什么东西? 为什么他说的话,总是让我听不懂呢? 看到我迷惑的表情他换了话题,“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 “是呀!”我高兴起来,“每一个月亮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呢!” “每一个?”轮到他迷惑了。 “对啊!”我得意的说,“天上共有十五个月亮,从初一到十五,从细而弯的到又圆又亮的,每一个我都知道!”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啊!不过月亮是在不停的变化,所有的事物都在不停的变化,你看,就象这样,这样,这样…………” 他冲我做出各种表情,高兴的,喜悦的,沉思的,严肃的,愤怒的,忧愁的,漠然的,悲伤的………… 我呆呆的看着他的表情,“天上…………只有一个月亮…………” 到了村口他向我告辞,策马扬鞭疾驰而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逐渐淡薄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只余我自己模糊的黑影扭曲在潮湿的土地上指向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天快亮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我忘了谢谢他,也忘了问他的名字。 后来寺庙里的老和尚说,那样不凡的少年,将来必然有不凡的业绩,所以我一定会知道并记住他的名字。 然而我会记住他所有的表情,记住那天晚上,如此特别的月亮。 是啊,天上只有一个月亮。 依旧是深蓝透明的夜空,月光霜雪般洁白。我坐在华丽宫殿前冰冷的石阶上,望着殿内重重帷幕中他安静躺着的身影,睡着了,却永不再醒来。 就是那一个月亮,照着那天晚上骄傲自信的少年,建安五年时引军与袁绍沿河对峙却又出奇兵大破之于官渡的年轻霸主,十二年深秋的卢龙塞外,他与一群文人谋士们饮酒吟诗投壶雅歌的背影,十三年冬赤壁的一场大火,八十万水军灰飞烟灭,前有崎路后有追兵,他却依然豪笑不减,直至文远公明公达仲德率着残兵败卒迤俪前来,才拥着他们肩膀痛哭失声,十八年封魏公,二十一年进魏王,到现在,已是建安二十五年,权倾天下的一代枭雄,然而当年温文儒雅言笑晏晏的谦谦君子,智谋天纵不治行检的年轻谋士,还有沉稳勇毅治军严谨的猛将,用兵神速箭法若神的将军,于今何在? 只余一轮冷月寂静无声。 许多年后我再次见到他,那时他已是金盔金甲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将军,眉宇间隐然现出气吞天下的霸气,他身后是旗甲鲜明阵容严整的军士,而我………… 我转头就跑,而他却在身后紧追不舍。 “等等呀!…………难道你忘了我吗?…………” 我怎会忘记他? 我记得那天夜里他每一个表情,我听说他后来领着他的兄弟和同学少年一起直捣山贼巢穴,为附近村民除去这一缠绕多年的祸害,我听说他后来任洛阳北部尉执法严明不避豪强,后来黄巾乱起,拜骑都尉,一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再后来………… “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啊!” 那天夜里月色如水,那天紫衣的少年远远的冲我骄傲的笑,那天他说………… 天上,只有一个月亮。 我怔怔的停下来,终于颓然跪坐在地上,“你这样的人,怎会知道我们的痛苦啊…………” 若非宦官外戚乱政,又怎会朝纲不振,酷吏横行?若非兵祸四起,村里的百姓们又怎会扶老携幼离别家园逃进山里避难?若非为了妻子儿女还有这二百余口乡邻,我们又怎会沦为盗贼强抢过路人的财物? 这一切,少年得意高高在上的你,又怎会理解? 然而他只是解下自己华贵的锦缎长袍披在我身上,静静的说,我理解。 他说,我理解你们的苦难,但是我有我的理想。 是的,他将会成就天下霸业。 他说,我想改变现在的一切,你愿追随我吗? 我看着他,当年少年意气的面容已被岁月的风霜染的坚毅,曾经光洁的前额已刻了忧虑的纹路,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是睿智而自信的,他说过,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化,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未来的无限可能性。 我说,我愿誓死追随你。 他高兴地笑了,笑的象个孩子。 他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于是他把村里的老小迁到安全的地方,给他们粮食和衣物,他手下的军士们帮助村里的男人们伐木建屋,开荒种地,,听着乡邻们久违的欢笑声,我想,未来的日子里,也会是这样的欢乐吗? 那个由他开创的未来。 而他只是远远的看着,静静的微笑。 后来军中诸将欢宴,他的亲兵们捧来了家酿的浊酒,辛辣而醇厚。温暖的火光映着他意兴飞扬的脸,原本清冷的苍白月光也带了柔和的金黄。他一口饮干了杯中酒,随手将酒杯一抛,“这样不尽兴啊,换大碗来!” 他身边气质深沉的将军抬手接住酒杯,叹道,“孟德…………” “主公…………” “明公…………” “哎,你们这是怎么了…………今日高兴,非一醉方休不可!”他原本犀利,而今却因为酒意而略显朦胧的目光扫过围坐在篝火旁的众人,将军们没有穿铠甲,然而武者勇毅的气质却尽显无遗,而那一袭白衣的文士在夜色里愈发的清雅不群。 他的目光最后停在我身上,笑着说,“这样的小酒盏,只怕还不够你看的…………不如就直接就着酒坛子喝好了!今日,不醉不归啊!” 所有人都笑起来,我也笑,多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这样的烈酒,喝多了果然容易醉啊………… 我枕着空了的酒坛,模模糊糊的想,听他们把酒纵论近来的战事,野心勃勃反复无常的各路诸侯,逐渐败坏的朝政,乃至整个汉家天下。那手持双戟的威猛武士静静伫立在他身后,月色和篝火为他们的轮廓镀上一层金黄。他举杯与面前的将军相碰,笑着说,“惇推荐的典君果然同你一样勇毅忠直,而仲康…………”他的目光遥遥的飘向我,“可是一点都不象我那么轻狡放荡…………” “孟德说笑了…………” 他们…………在说我吗? 感觉到他的目光,我猛的坐起来,揉揉眼睛。白衣的文士从营房出来,递给我一条毯子,温和的说:“天晚了,小心着凉。” 我感激的冲他点点头,荀先生真是好人。 那样玉一般的男子,真的有一个玉的名字。 后来他写过他的名字给我,洁白纸笺上清逸的墨迹,荀彧文若,那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笔划竟是如此的繁复,优雅的如同他本人。 那时我迷迷糊糊的问他,他们是在说我吗? 他依然温和的答,明公称赞典君是古之恶来,而称你为他的樊哙。 “恶来?樊哙?是什么?” “恶来是古时候纣王身边力大无穷的勇士,樊哙则是高皇帝麾下万夫莫敌的猛将。” 是这样吗…………我望着他远去的修长身影想,那么,你就是他的张良啊。 后来他被人们称做荀令君,文武百官都敬重他,而街头巷尾的年轻女孩子们,带着那样纯净的欣喜的心情,把最美的花儿叫做荀令,珍惜的插在自己的鬓上。 然而,一夜风雨,满地残红,昔日师友之义,犹在眼前,当时深切之语,言犹在耳。 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 宁为玉碎………… 四周的一切都那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卫士夜巡的脚步声,很快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们都会来,可是现在,这里却是那么的安静。 往日的华烛高照,笙歌乐舞………… 他身边总少不了各式各样的侍姬,美艳的,清秀的,个个歌喉婉转舞姿翩然,满堂的衣香鬓影间他长笑作歌。 “我姑酌彼犀觥,维以不永伤。” 曾经的,总是一袭玄色衣袍的军祭酒郭大人醉眼朦胧的倚在荀令君大人身边,修长苍白的手指执着骨筷轻敲面前的犀角觥和着节拍,而荀令君大人带着他一贯的温和微笑那样静静的看着他们。将军们的宴会更慷慨激昂一些,长年征战的他们难得聚在一起把酒言笑,乐姬的琴音里也带了金鼓的铿锵之声,辛烈的酒香模糊了烛光与夜色,然而胜战的欢乐中他总是最安静的一个,远远的,用那样深邃的目光看着他的爱将们。 那时我总是默默的守在殿外,披一身月光,静静的看着他们,看他们欢宴,看他们谈笑风流意兴飞扬,看一切繁华落幕人影散尽,看他越来越寂寞的背影。 夜未央。 有一天曹洪来见他,那时夜色已深,他是从南方匆匆赶来的,错过了方才的宴会,他已经睡下了。 我拦住他说,不行,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他不满的问。 “将军虽亲,却是外将,许褚虽疏,见充近任…………将军还是请回吧。” 他闷闷的走了,我却暗笑自己,闲时略识几个字的结果,竟能说出这样义正词严的话来。 第二天他带着酒来找我,我已经许久未喝醉过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喝一点。 宛城那夜,我虽未亲见,但却可以想象,那样溶了血色和杀戮的苍白月光。 伏兵,乱箭………… 典君………… 曹洪向我道歉,说那天他实在是太冲动,说若是被惇兄和子孝知道了一定会教训他的,还说有我守在他身边真好。 然而我还记得潼关,记得骁勇无敌的马超和他麾下的西凉兵,记得曹洪身被数箭却仍拼死力战马超,但他只是喝了口酒,淡淡的说,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 “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 濮阳的满城火光中,他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尚是年少轻狂………… 而今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了。 他又给我倒了杯酒,笑道,“我那算什么,亡命徒罢了,虎侯与马超大战三百回合,才真是让众将士都惊异不已呢!” 可是我几乎已经忘了,我只记得他丢盔弃甲的狼狈,却暗中令徐晃潜出奇兵,后来,一战而破之。 在智谋和韬略面前,匹夫之勇又算得了什么。 我只是,誓死追随他而已。 那年他让我率领他精悍的近卫军————虎豹骑,从千万身经百战的骑兵中挑选出的精锐,他介绍他们的年轻统领给我,他的侄子,曹纯,字子和。 他长的和年轻时的他有点像,只是更温和一些。日常操练完毕后他会回到房里静静的看书,晚上则拉着我和他们一起喝酒谈天,虽然他酒量不好,喝的很少,听的时候倒是更多一点。有时候酒兴起来,他会唱出主公的壮丽辞章,其他人在月下击盏相和而歌。在那些威猛的武士中他显得实在是过于瘦弱,然而这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却是个真正弓马娴熟的将领。 所以虎豹骑中所有的武士都佩服他。 他总是说要教我念书,而我的回答是,我不过是个粗人,既念不得书,连大字也识不得几个。 我所认得的,恐怕也只有他身边那些猛将谋臣们的名字罢了。 “可是,为将者不懂兵法…………”他仍苦心劝我。 “我不是将军,”我说,“也从来没有想过驰骋沙场建功扬名,我只是…………誓死追随主公罢了。” 我只是想看他实现少年时的理想,看他成就天下霸业。 我只是想看他开创的未来。 可是,时间过的竟是如此之快。 天快亮了。 正月的冷风吹彻肺腑,我的衣甲结了冰,眼前一片模糊。 晓月早已隐没,晨曦中挑起的飞檐依稀留有数日前的残雪。 我的脸上湿湿的,用手抹一下,掌心一片殷红。 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笑出了眼泪。 我曾说过会誓死追随你。 那誓言不是一句空话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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