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土 　　一枫 　　农历正月初八是父亲魂归故里的日子。 　　此前三天，正月初五早晨，正当家家户户还沉浸在新年喜庆的气氛里，煮饺子过“破五”的时候，我们家庭却迎来了最不幸的一天。父亲熬过了漫长的病痛之后，在这一天永远的闭上了疲惫的眼睛，他没有再看到新世纪又一轮新的朝阳。 　　那时候政府正在倡导号召进公墓，象父亲这样的党员干部理应做出表率，可是父亲有言在先，他决不进公墓，要葬回老家去，并在生命垂危之际再三警告我们：不葬回老家，我死不瞑目。他是担心我们这些儿女违逆他的遗言。说心里话，在父亲病重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对他的唠叨最初并未当真，一直认为象他那样的领导干部心胸开阔，对自己的死亡尚能胸怀坦荡，何以在乎归身之所？况且公墓自有公墓的好处。一来儿女们都在城里工作，每逢清明去看望他方便些；二来公墓由政府开办，那里早有先他而去的同事、朋友们安睡，归墓那里当不会寂寞。可是父亲执意不肯，直到说出那么固执绝情的警告。 　　关于父亲执意归葬的老家，在我们姊妹的心目中实在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特别是作为长女的我，对老家甚至怀有些许的怨恨。三十多年前，父亲在文革中受难，我与母亲及妹妹4人被下放会原籍老家接受劳动改造。那时华北平原东部子牙河畔的一个小村庄，人人足不出户，又多李姓，故称之为小李庄。那里也有田园，但田园里缺少收获；那里有河流，但河岸上缺少牧歌。同年的四五个春秋让我不足六岁的生命饱尝了苦头，我在那些寒冷的冬天冻烂过双手双脚，在那些酷热的夏季为了一捆差一点就淹死在河里，我与母亲用一付女人和孩子的肩膀担负着生存的重担在那个小村庄里跋涉了七年，它留给我幼小心灵的印象只有六个字：贫困、寒冷和狰狞。以致我长大进城后的许多年里从不再愿回首那个被父亲称之为故乡的地方。可是父亲从不赞同我的看法和感受，他一直认为当年我与母亲的痛苦是他个人连累了我们母女，是一种社会过错，责任并不在故乡，因为在那些岁月里整个中国农村也难找出一个富裕的地方。父亲，对他的老家可谓一往情深，尽管那里也曾给他的同年留下痛苦。 　　我至今记得，在父亲病重的那些日子里，每有家乡的晚辈来看望他，他就显得特别有精神，不停的问这问那，大到几年间的庄稼收成，小到谁家的孩子娶了媳妇添了新丁，唠叨个没完。有两次我担心他说话太多影响静养就阻拦他说：“您问那么多干吗，又不是人家的村干部。”父亲十分恼怒，大声斥责：“我用的着你管？给我走开！”我不敢再加阻拦。在父亲的语言里，老家那些破旧的屋舍永远缭绕着醉人的炊烟；那几近干涸的河床从来何止过田园牧歌。我后来发现故乡的往事之于父亲如一剂良药，虽不可治病，但可以镇痛。每每沉浸在对老家怀念中的父亲，比以往都要平静安祥，他会在诉说中沉沉睡去，久病无光的脸上现出难得的笑容―――― 　　父亲终于去了，去得并不匆忙。 　　早在春节前腊月二十九的早上医生就发出了病危警告，说我们父亲疲惫的心脏随时都可能停止最后的跳动。但父亲仍然坚持着，偶尔的清醒让他有机会说出了最后的遗言：“我可别死在大年春节。”冥冥中他好像知道他的乡亲都在过年，他不愿在家家都欢乐喜庆的时候给父老乡亲带去悲伤。用仅有的力气与死亡抗争，将生命之丝拉长再拉长，直到正月初五的早上，他终于撒手去了。去的那么仁义那么安祥。 　　为了迎接父亲的归来，家乡的人们早早在小村唯一的长街上以净水泼地，以屋舍为依，搭起了百米灵棚，按习俗父亲的灵柩要在那里停留一天，让晚辈族人们为他的亡魂守灵，盛有父亲的灵柩被安放在街头的河岸上，前面摆满了不知乡亲们花了多少心血为他精心糊制的各色祭品，大到亭台楼阁，小到车马花环，五彩缤纷迤逦而下，不熄的火光从黄昏燃烧到黎明，那是他们把生者的慷慨和财富为父亲存入天堂银行。从小在城市的我，这些年里也常常被派去参加一些同事、朋友的葬礼，但在那个看似高贵的世界里，还从未见过对死者如此的真爱和奢华。我禁不住一身孝衣泪眼朦胧地拉住一位似曾相识的本家婆婆，问老人家：“这得花多少工夫多少钱阿？”婆婆说：“村里人自己糊的，送给你们的爸爸。” 　　“谢谢老家的人了。”我说，已是泪水横流。 　　婆婆慈爱的抱抱我的肩：“孩子，节哀吧，你们爸爸回来了。他想我们，我们也想他。他能回来全村人都高兴，你也该替他高兴啊。” 　　“是啊，是啊！”我搂着本家婆婆，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一袭孝衣沾不尽故乡亲情。面对这片曾被我视为贫穷丑陋的土地，面对那些曾被我遗忘了的故乡人，面对父亲灵前如海似画的祭品，我内心突然涌起巨大的对故乡的歉疚，它象利刃象钢针一样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泪水淹没了我的声音，我在心里大声地呼喊着：久违了，久违了――――作为父亲的长女，我当带领弟弟妹妹们跪下，叩谢故乡这片圣土，叩谢故乡的亲人，是他们用如此的真挚和慷慨洗尽了父亲为官一生的清贫，给了他最后的富足；是他们用最最可贵的诚心和热情抹去了我们的爸爸官场上生命晚秋的萧瑟和苍凉，给了他最期望的温暖和热闹。我想：爸爸一定能看到这一切，在九泉之下，您应该瞑目了。这里不再是劳心的官场，不再是冰冷的病床，这里是您心目中唯一的热土，是您企盼回归的宁静的港湾。爸爸，您正躺在故乡的怀抱里。 　　三年前，父亲的葬礼给我40岁的人生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三年后的清明我又去上了故乡的土地坐在了父亲的坟前。爸爸，女儿来了，来向您忏悔向您道歉，女儿终于理解了你对老家的固执和眷恋。您看，三年前你入葬的时候女儿们为您栽下的杨树已经长高了，它是那么枝叶茂盛，它的根须一定早就延伸到了您的身边。爸爸，这儿离村庄不远，你想念乡亲们的时候，可以让你的灵魂延着地下那一脉根系踏上树梢，在上面你可以尽情的了瞭望，暮色苍茫里看看村子里孩子们赶着牛羊归栏，晨光曦微时也听到得到家家鸡鸣看得到户户炊烟。爸爸，你说的对，故乡真好，这次回来我一定多陪你几天，给白杨树浇浇水剪剪枝，也顺便在村里婆婆家的土炕上睡上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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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4/7/17 14:4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