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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思念祭父亲

父亲和我

李本纲

  父亲和我
  
  我是家里的老小,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四十二岁了。很小的时候的事情大多不记得了,只记得两个场景,居然都是在路上。一是在很多下雨的日子里,我躲在父亲结实的帆布雨衣里,听他穿雨靴一路厚重的的脚步声,经常我就在他温暖的背上睡着了。还有就是有月亮的夜晚,和父亲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听他一路哼着“月亮粑、跟我走,走到黄金口,你买肉、我打酒。。。。。。”
  我是不到六岁上的小学,从那时候起,父亲好象突然对我严了起来。记得经常是我和姐姐们围在小方桌上的煤油灯下做家庭作业或复习功课,父亲在一旁给我们说他的真理:三纲五常、忠孝节义、修齐治平、天地君亲师等等。
  由于时代的原因,父亲那时候在搬运队干重体力活,他是个读书人,但是很要强,一米六多些的个头,二百七八十斤的盐包照样扛着,一百二十斤的谷包照样一次背两包。但是,这也不是没有代价的,经常看见妈妈在家里给他“拔罐子”、“擀酒火”(就是拿火点着的酒揉腰揉背)。我上小学那段时间,我对他总是比较敬畏的,和父亲交流亲近的机会比较小。所以我特喜欢给父亲买烟,一般我拿两毛钱,跑到街口的小店给他买一包“沅水”牌的纸烟。还有就是下雨碰巧还是星期日的时候,父亲就会在家里修理他的“板车”,他会把车翻过来,紧钢条、补轮胎,还整理其他套车干活的用具,也让拉车的马休息一天。每当那样的日子,我做完自己的作业,就会看父亲干这些活儿。其实更多的时间我是在看他,而不是在看他干活。他总会给讲好多对于那时的我很新鲜的人和事,包括爷爷的学问为人、还有他喜欢的文字章节。说到文章,父亲读书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了。他有时候会在比较晚些的时候,等我们都睡下了,开始读他的书。父亲最喜欢读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苏荀的《六国论》、还有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其实父亲不是读书,而是唱书,那抑扬顿挫的腔调、那不紧不慢的节奏、那注满情感的声音,就如音乐一般。与其说是在读书,倒不如说是暂时陶醉在文字里,在努力忘记白天必须面对的一切。我就是从父亲那里,开始知道的之乎也者矣焉哉,和平仄格律对仗。从小时候开始,父亲还教我写毛笔字,不过他喜欢刀砍斧削般的颜体,我喜欢清秀大方的欧体,所以我总是让父亲不高兴。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中国已经开始了相对平静、百废待兴但充满生机的年代。为了我们几个孩子读书,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那时候已经开始在经营小饭馆了。其实父亲不是适合在小镇做买卖的人,因为他过于耿直过于认真。比如,人家买包子,他会告诉你,哪几个包子是前一天剩下今天加热的,哪些是刚出锅新鲜的。但是如果谁说他的新鲜包子是前天剩下的,他一定会很恼火,甚至会因此和人争吵。所以小饭馆的生意并不是很好,可能是大家觉得我父亲不够谦卑不够随和吧。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特别豪爽讲义气一言九鼎的汉子。他会毫无保留的帮助困难的亲戚朋友,他会无私的为邻里或亲戚排解纠纷,他会热情的免费款待跑江湖卖艺的过路人,他会约上许多人去茶馆里给说书人捧场,他会很高兴给人写春联给别家小孩起名字。。。。。。
  直到我上高中,父亲母亲的年纪逐渐大起来,但家里的小饭馆仍然艰难的开着,还搬了好几回地方。对于那小饭馆,我的记忆是如此深刻。但是一想起来就眼眶发热,所以每每都不敢去触动心头的那根弦。高中的时候我寄宿,学校离家有近二十里地,父亲经常给我送菜,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到高三的时候几乎是每隔一天就送一回。他一般在小饭馆的早点收场之后出发,父亲不会骑自行车,所以只能步行四五个小时来回。有很多时候,父亲到学校的时候,我还在上课,他就会把菜留在宿舍里靠窗户的桌上,自己先回去了。看见那菜碗的时候百感交集的印象,萦绕在我的心头,一直没有淡忘。
  高考后填自愿,出于“不治国便治人”的想法,父亲让我填报的是北京医科大学,可是我还是报了北京大学。考试发挥的不是很理想,还记得到学校看分数的那天,我一大早骑车出门,看见自己的成绩,不高,政治还没及格,很失望,觉得北大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了。回到家的那一刻,看见全家的人都在等我的捷报,好多很复杂的感觉一起涌上心头,除了失望和遗憾,还有惭愧和内疚,尤其是觉得对不住父亲送的那一碗碗菜一趟趟路,我嚎啕大哭,而且哭的一塌糊涂。父亲问了我的分数和重点线,居然开始宽慰我,说考一个重点大学是没有问题的,说不是还有大多数人比我考的还少吗?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我考砸了还来安慰我。以前的考试考的稍微差一点也会被父亲上数小时的“政治课”呢。后来,通知书来了,我幸运的被北京大学录取。
  去武汉坐火车到北京上学的前一晚,父亲和我谈了许多。他告诉我,帮助我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是他的能力极限,以后的路,需要我自己走了。按照父亲的原话,就是:孺子可教则不需再教,不可教亦不必再教矣。我记忆中那以后的父亲,完全没有了以前的近乎苛刻的严肃,对于我陡然的慈祥宽厚了起来。
  在北大上了一年学,然后在莫斯科学习了六年,之后我回到北京,成了北大的教师。父亲却病了,得了一种类似老年痴呆的病,以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了,也失去了以前处事的锋芒和谈吐间的睿智,被姐姐接到大冶居住。那年我回大冶过暑假,在陌生的街道上居然发现父亲的身影。等我到近前叫他,他才认出我来,父亲眼神里透着的那种欣喜,我至今难以忘记。原来父亲知道我快要回来,每天都去长途汽车站等着接我,每次都失望的没接到我,还因为行动不便,摔交了,还把裤子和膝盖都摔破了。
  父亲病了,和他在一起,他总是很满足的瞧着我,说话很少,只是偶尔点头微笑,但是看的出他很高兴。只是他再也不能如以前那样滔滔不绝、引经据典的教导我了。其实此时此刻的父亲与我,我对他的崇敬感激心疼和他对我的关心慈爱,已经不能也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来表达。非常想接父亲到北京,哪怕是玩几天也好啊,但是他身体不好行动不便,连日常起居饮食也难自理了,只得作罢。这是我到现在都非常遗憾的事情。
  再过了两年,还是夏天,姐夫打电话说父亲病危,我赶到大冶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没等到看他最疼爱的小儿子一眼。生不能相养以尽孝、死不能相守以送终的遗憾和内疚,这些年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去年夏天回老家给父亲扫墓,他坟头的蒿草有半米多高。就着纸钱的火,给父亲点上一枝烟,风扬起纸灰,我仿佛透过袅袅的青烟和徐徐的火光看见父亲,一时之间,我居然感觉不到一丝阴阳相隔的距离了。
  父亲是从不相信鬼神的,也不相信人死了还有灵魂,拿他的话说就是人死如灯灭。其实,生与死只不过是人生必然经历的几个过程。父亲依然还在我的心里,我也没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成功了高兴了得意了失败了沮丧了摔跟头了我都会不自觉的想起父亲,也会在心里头和他老人家絮叨絮叨。有好多时候,我都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父亲在我心头脑海的存在。
  又是一个农历的新年,带孩子回湖北看望母亲,姐姐家搬了新居,没有一丝一毫父亲的痕迹,只是母亲时不时提到父亲,让我感觉到她的孤寂。父亲都走了六年多了,我的女儿也六岁多了。有时候,从镜子里头看自己,我就如看见父亲一般。想一想,我也是一个父亲了。为人父,我只希望自己也如父亲那样称职,能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宽广的胸怀和坚实的臂膀,还有一辈子都用的上的言传身教。
  
  二零零四年大年初一于大冶
  附记这么多年来,一直记得父亲教育我的一段文字,是唐太宗的《百字文》,也一并写出来:耕夫役之多,无成熟之粮。织女息之少,有御寒之衣。日食三餐,当思农夫之苦;身穿一缕,每念织女之劳。寸丝千命,匙饭百鞭。无功不禄,寝食惟安。交有德之朋,绝无义之友,取本分之财,戒无名之酒。常怀克己之心,闭却是非之口。若能依朕斯言,富贵功名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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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孙文选评论(评论于2016/11/10 21:20:02
瞿孝平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5/23 10:33:06
访客郭楠评(评论于2010/5/18 12:1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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