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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八楼会议室下来的时候,办公室已经空了,虹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摘下眼镜扑在自己的桌子上,恨恨骂了一句:该死的! 三个小时,费尽口舌心力,富林地产公司的贷款还是被审贷委员会的几个人截了下来。在建工程抵押风险太大,现金流量表上的数据不确实,负债不合理有借新还旧的嫌疑,等等等等,一人一句,好像是她在挖钱饱私囊似的。 到底是谁和人家吃了顿饭就答应下800万的?! “他XX的。” “淑女不能这么粗野哟!” 一抬头,江剑那张猴脸出现在眼前,眼睛弯弯,笑得像看见了水蜜桃。 “你还没走?5点了。”虹撑起来,拿过皮包,把诺基亚3200和车钥匙找出来。江剑是去年才分来的新人,也是一科唯一的男同胞,做事勤恳塌实任劳任怨,长得也一表人才——笑起来怎么看都像六小龄童——虹是属猴的,对猴子特别有好感。“小伙子,干工作也要注意休息啊,以后有你加班加点的时候。” “前辈的话铭记于心。” 江剑一个90度鞠躬,双手滴上一封信:“我对前辈仰慕已久,请和我交往吧。” 虹操起桌上的资料夹打了过去。 “收发室的老王叫我拿上来的,刚才落下了。” 虹看了一眼信封:“苏虹转幼桥兄启”。于是很慎重地把它放进皮包。 “谁是幼桥兄啊?好像里面有照片啊这么厚,可不可以让小弟我看一下?”小江同志一边揉着脑袋一边作出孜孜以求状,还不怕死地准备把头搁在虹的肩膀上。 铅笔刀对准那猴脸:“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江剑笑着把脸移开。 “苏大姐啊,你在家里也这样教育小孩的吗?” “对儿子,我用水果刀。” 果然是倒霉的一天,一出银行就遇到下班的高峰,虹开着她的OO在车流里左穿右挤,外加连闯两个红灯,终于在六点过五分满头大汗地回到院里。 她看见车前两个慢吞吞走着的人。 一笑,手放在方向盘上。 ——叭叭——叭叭。 有人回过头,随即扬起了拳头,一张老脸揪成爆笑的一团。 “爸,今天很准时嘛,饿了?” 那个走在路中间寸步不让还扬起拳头做恐吓状的就是虹的老爸,设计院里有口皆碑“下班不积极”的总工程师。站在一边笑的,则是经营处的主任。 “饿倒没有,今天晚上我和你妈都要参加一个会,让小赵早点开饭。” “加班费没有不说,连顿工作餐也不给,院里太小家子气……” 正说着,虹的手机响了: “喂?” “诶,是我宝贝儿。……妈妈就在楼下,恩……看见啦?” “对,和姥爷在一起。” “好,就上来!” “啵!” “是宁宁?”爸爸才问一句,就看见虹从车里跳出来。 “爸爸帮我开到车库去吧我得去给儿子买妙脆角!差点忘光光了!!” “哎,吃饭前买什么零嘴啊?” “大人要讲信用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虹直扑小卖店而去,将爱车留给她老爸。完全忘记了上个月车子才因老爸被送进了修理厂。 天大地大,儿子的事就是最大。 ----------------------------------------------------------------- 晚饭过后,家里变得冷清——爸妈去参加咨询会,撂下饭碗就开路的干活了;儿子虽然才上一年级,无奈摊上一位“贼负责任的”数学老师加班主任,小家伙可怜兮兮地在电视前蹭了十几分钟,终于还是被她赶进书房做作业。 老公呢?虹环顾四周,这才想起她的“阿拉达”已经出差半个月了——老公是电力局的,虽然每个月工资奖金津贴上缴一大堆,但美中不足是经常出差,而且大多去些偏远地区巡线什么的,一走就是一二十天。 无聊啊…… 虹一步三摇地向自己卧室走去,走过爷爷的房门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爷爷。”她敲敲了门,探进半个头。“您要睡了么?” “虹虹啊,”九十多岁的老人家精神还是很好,他招了招手要虹进来。 “我在听广播。” 爷爷眯着眼满书桌找老花眼镜。 “咦我的眼镜到哪里去了?” 苏虹叹了一口气,又开始了,她把手按在爷爷的胸前:“这里啊。” 爷爷的眼镜一直由一根带子挂在胸前。 “爷爷,有您的信,今天寄到我办公室的。”一边说一边将厚厚的信封放在爷爷手里:“好像是您的老同事庄宪文从常州寄来的。” 小保姆敲门,送来一盘水果。 “哦,是他是他。” 老爷子架上眼镜,再拿出放大镜,才看见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 虹拿了一块苹果放进嘴里:“要~~~我帮您念么?” 老人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什么字了,过去读报的爱好已经被迫放弃了好多年。不过这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九十高寿,能自己走动走动听听广播看看电视就很不错了。 苏老爷子是院里最有名的老寿星呢! “先来看照片吧。” 爷爷递来几张照片,都是她不认识的人。 “这是谁?”照片有个年轻女孩,女孩大概二十多岁,圆圆的脸,及肩的直发,不算很漂亮但却非常有味道。虹记得很清楚,庄老爷子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一家全是男丁。 是新的孙媳妇吗? 爷爷把照片拿回去,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名堂来。 还是我来念信吧,虹觉得就算爷爷把照片看出个洞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个时候,小保姆再一次敲门进来。 “虹姐,爷爷要看的超级宝宝秀开始了。” 2 第二天,吃过晚饭,虹为她的祖父念了那封从常州寄来的信。 “幼桥兄,弟已身染绝症自知不久于世。每每与儿孙谈及过去,成败得失,烽烟已淡,唯感兄爱护之情,唏嘘不已。……” “今千代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希望无论如何也要见兄一面。弟实不忍拂其意……” 虹合上信纸,沙发上的老人似乎已昏昏欲睡。 “爷爷?” “……六十年了……”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抹虹并不熟悉的光芒。 “信上说庄宪文的小儿子会陪同那个女孩一起来呢。” “来了好,来了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伟年了……” 虹把信纸放回信封,压在祖父的茶杯下面。 “信里说的那个千代是个日本人吧,爷爷?” “恩,日本人。” 这下虹更好奇了,爷爷的前半生都在日本人制造的恐怖和屈辱里度过,大概最憎恨的就是那个“大和民族”吧。如今居然有一个漂漂亮亮的日本姑娘来探访他,而且还是老友带来的“故人之后”? …… …… …… …… 爷爷又合上了眼睛。 “妈!——”虹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制止了儿子大声喧哗。她站起来,为老人拉上一半窗帘,然后走到儿子身边。 拉着小手:“乖,和妈妈出去说,太爷爷要休息了。” 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祖父,苏虹带着小孩退出了房间。 一个星期以后,苏虹在办公室接到老妈的电话,让她去机场接人。 四点二十的飞机。 苏虹向主任请了假,说家里有个很重要的客人要来,然后开车直奔机场。 因为交通拥挤,等她赶到机场的时候,庄伟年已经带着客人等候在出站口了。 “对不起来晚了。”苏虹跑过去,连声道歉。 伟年只比苏虹大十一岁,却长她一辈,按理虹应该叫一声“叔叔”的。 “是苏虹吧?”伟年笑笑,带着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听上去特别柔和:“其实我们叫辆出租车就好了,还让你跑一趟。” “哪里的话,爸爸早就交代我一定要来接你们。” 虹一边说,一边看向伟年身边的人。 日本女孩立刻深鞠一躬。 “您,您好!” 这可比九十度鞠躬更让虹大跌眼镜了。 “这位是小早川千代小姐。”伟年微笑着介绍:“就是这次专门来中国看望你祖父的人。”“千代学过一段时间中文,可以说一些日常用语。” 伟年用日语向千代介绍了虹,日本女孩非常高兴见到她似的,情绪变得激动,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虽然很不习惯日本式的过分的礼貌,但虹还是很得体的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回家的路上,都是伟年在讲日语,叽哩哇啦的,在她听来和鸟叫没什么区别。那个叫千代的女孩很少开口,或者只说几个字,但听得相当认真,还不停面带微笑“小幅度”鞠躬。 日本人平时说话都这个德行啊,虹感叹,还以为电视里那些青春偶像剧是故意演出做作的举动呢。不过,比起日本人的举止谈吐,虹还是更好奇小早川千代跨海来到中国的原因。 为什么说是故人之后呢? 还有爷爷眼底的那抹神采,会牵出一个怎样的故事? 回到家,爸妈早已等候多时,一番寒暄问候之后,伟年把日本女孩领到爷爷面前。 “苏伯父,这就是小早川千代,她是千代的外孙女。” 虹有些听糊涂了。 爷爷端详了日本女孩好一会儿,满是皱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慈爱的笑容。 他很慢的,用日语说了一句话。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曾在东北铁道部门工作的爷爷会说日语,虹并不感到奇怪,毕竟语言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东西。 但眼前的场景不能不让她震撼。 ——小早川千代低下头,用手捂住嘴——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却任凭泪水从手背上滚落。 *********************************************************** …… …… …… …… “爷爷说什么了?”虹蹭到懂一点日语的老爸身边,低声问。 “好像是——欢迎你来。” 虹用“你确定没有听错”的眼神瞅着老爸。她并不知道,这是她的祖父第一次对日本人说出欢迎之词,自然也不可能了解这句话里所蕴涵的所有感情。 三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千代就住在附近的宾馆,白天由伟年陪着四处游览。她精力充沛,活泼好动,很快就放开了初见时的矜持。女孩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城市的温和气候与美味小吃。 虹则一如平常的上班下班,开着她的OO在车流里穿梭往来,客户,分行,家,单调而紧张。偶尔也会有应酬,在酒楼饭店里急匆匆的打电话回家,一边领受母亲大人关于不可多饮的教诲,一边叮嘱要让她的儿子早点上床睡觉。 老公还在云南的县城进行高压调试,每天都发短信来请安,但迟迟不见归期。 虹倒不是很在意,结婚十年,老公虽然赶不上模范丈夫,但对她和儿子也算爱护有加。 最关键的是,他能挣钱! “现在这年头,衣食住行供车供房,外加孩子的教育,哪一样不要钱的?再知心相伴的爱侣再如胶似漆的夫妻又如何?没有钱,拾垃圾也能拾出个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啊?”虹对单位里那几个新分来的小姑娘的爱情幻想已经发展到了不屑一顾的地步,虽然她本人也曾经做过这样那样的梦。 俗话说的好,贫贱夫妻百事衰。 年过三十,虹越来越相信钱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 虽然算不上“中产阶级”,她和老公的薪水加起来已经很不错了。和很多同龄人相比,他们还有一点优越之处,就是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 不是不想独立啊,刚结婚那两年他们也甜甜蜜蜜的挤在电力局分给他们的20平米的小窝里过着两人世界的生活。可是父母终是舍不得独生女儿,她一怀孕,就被爸妈连哄带骗的搬回来,当然,连同老公一起。 那个爱的小窝,也随之变成了仓库。 四世同堂唉,现在他们是让多少人羡慕的家庭啊。 “和爸妈一起住,可以省下很多开支。”虹曾经得意洋洋的向同事们传授经验。“而且有人帮着照看小孩,一点不让你操心。” 其实虹是个很恋家的人,就算当了妈妈,她也喜欢在宠她的父母和爷爷面前装装小,多骗点疼爱。这种感觉,不是老公可以给的。 千代总是用羡慕的眼光偷偷看虹。 虹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特别是在第一次大家共进晚餐的时候。 她和儿子宁宁都酷爱吃鸡皮,无论是炖是烧,或者是外面买来的炸鸡,母子俩可以为了一块鸡皮把饭桌当成战场。如今家里来了客人,老爸自然不会由得他们乱来,在菜端上桌的时候就主持公道一人一半。 然后爷爷把鸡肝夹给虹,虹在儿子撇嘴的瞬间分了一半给他,宁宁在啊呜一口抢下后满脸乖巧的给太爷爷夹了一块不带刺的鱼腹肉。 这平平常常的一幕竟让千代露出渴望的神情。 虹有一点虚荣心被满足的成就感。 坦白说她对这个日本女孩并没有什么成见,当然也没有因为对方温和有礼就产生十分的好感。刚开始的好奇已经被日常的琐事挤掉,虹慢慢习惯了晚餐时看见千代像一只乖乖的小猫那样坐在一旁,看着大家,微微抿嘴而笑。 除了千代学的几句日常汉语,她们几乎没有交谈过。 而当日本女孩对她露出羡慕的时候,虹是非常非常得意的,虽然提不到民族自豪感的高度,但也让人畅快之极。 她立刻做出尽地主之宜的姿态,妥当而殷勤的招呼千代不要客气。 然后让长辈们的赞赏一点不漏的映在日本姑娘眼里。 ********************************************************* 后来虹才知道千代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 “她是由外祖母养大的。”伟年娓娓道来:“外祖母也是个守寡多年的女人,家庭条件……应该算是很糟了。” 虹有一点点懊恼自己先前的举动。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工作呢?” “千代前年才从大学毕业,她上学很晚。” “有工作了吗?” “是的,听说毕业后就进入一家规模很大的跨国公司任职。” “那她还有这么多时间来中国旅游?日本老板不都是一只只变态的铁公鸡么?” “她遇到一个万里挑一的好老板了?” “幸运啊~” 伟年回了虹一个“你听我说完好不好”的眼神。 “年初的时候她辞职了。” “唉?为什么?” “因为她要来中国。” “就这样?” “对,就这样,她的外祖母生前嘱托她的,一定要来中国。” “……” “……” 哈哈哈哈哈,虹突然捧腹大笑,全无形象。 “一定要来中国,找人的是吧?” “然后你就要告诉我她的外祖母托付于她的遗愿,是来中国寻找六十多年前在战火中失散的恋人,而那个让人爱了一生的恋人恰好是我爷爷对不对?” “被罪恶战争葬送的罗曼史啊,而且还是敌对的两方。原本的生死相随在战争结束后就变成一海相望,各自成家,却始终放纵着思念么?” 多么典型的肥皂剧啊,虹几乎乐不可支。 伟年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 “恩?”虹挑了挑眉。 庄伟年非常郑重的纠正了虹胡乱的猜想。 “不是你想的那样,和千代的祖母相恋的人,是我的父亲。” “而苏伯父,是同情并帮助过他们的人,也是这段恋情唯一的见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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