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 　　 　　我亡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服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席慕蓉《一棵開花的樹》 　　 　　※ ※ ※ 　　 　　自五百年前與你分別，我已在此佇立。曾經如此親近，今日卻如此遙遠。為了等待與你相見的那一天，我在神前祈求，在這最美麗的時刻。我披上彩衣化為蝴蝶，此刻春日萬紫千紅，蝶舞翩翩，但我的心只隨你舞動。因此我蟄伏於你每日經過的路邊。紀憶中的你如此英姿煥發，至今，你是否依然，依然渴望在我膝上謳歌天下布武的心願，與那一統天下的盼望。 　　 　　 　　 　　那一日，你打我眼前走過。黑眸緊緊鑲在眼框上，水靈靈的轉動仍與五百年前一樣。臉上清晰的五官勾勒出明顯的輪廓，當你向輕風微笑，一切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你的身形不復當年英勇，舉手投足間也沒有我與你初次見面的放蕩不羈。多出來的是一種莊重而典雅，氣質襯托你身份的高貴。 　　 　　明晃晃的暮春斜陽，是我倆相遇的見證，煦煦楊柳拂過堤岸，春風依舊記得我們之間相識相知的緣份。你燦亮的笑容比寶庫中堆積如山的黃金更為耀眼，比從前細心收藏的古典茶具更加珍貴，此時你若開口呼喚一聲：濃，我便會以為那場災變，五百年前的別離不曾發生。你身上散發清新的春香，在瞬間使我以為這並非歷經劫難後的重逢，彷彿只是迷路的彩蝶巧遇荒原上的野生百合，只是一場似曾相識的邂逅。 　　 　　是上天使我遇見你，在反覆殷切祈求之後。數十年征戰，送別而後歸來恍然又是一世，轉生與轉身間，你早已遺落當年的誓言。儘管，儘管記憶在孟婆湯與三途河中磨損流逝，我仍記得分別的那一天，持刀刻劃下堅定的決心，與永世不變的愛。過去的遺跡在風中化為沙塵，我的信念卻伴著風長存。既然死前不能相擁，那麼便約定來世再重逢。唧唧的蟬唱是我的契言，倘若我背棄了我的意念，靈魂將永劫不得復生。 　　 　　我看見你走來，你向我走來。 　　 　　※ ※ ※ 　　 　　五百年前，與你在國界邊相見。你騎著駿馬，帶著長長的一列侍衛，頭髮卻用絳紅的絲線高盤起，穿著花彩的低俗上衣，乍看間以為是綁匪，眼神交會的瞬間我卻看見你桀驁不馴的性格，與稱雄日本的野心。這是我與你第一次的相識。千百次糾正你喚我歸蝶，你卻自顧自地以我的故鄉為名。於是我在尾張是你的濃。我應當要遵從父親蝮蛇的命令拿匕首處決你，但我沒有。我讓你像隻倦鳥棲在我膝上棲息。你淨說些高遠的理想，年輕氣盛的強烈抱負。你說你要在天下布武，你會成為日本國的君主。多少次，我只是不理解地微笑，當這只是你童心的瘋言瘋語，就算是胡言亂語，那也是你的志願，我會放棄一切地在尾張，在歧阜，在豪華的安土城中等待，等待你凱旋歸來。 　　 　　多少次生死與共。那一日今川急襲而來，家臣抱頭痛哭，以為一切已無可挽回，那知這桶狹間一戰你死裡逃生，搖身一變躋身大名之列。那一日我表哥前來投效，我詢問他的近況你卻拿他微禿的前額開玩笑。你憎惡他過分的禮數和疑神疑鬼的心性，卻讚賞他的才華，千方百計想讓他為你安撫遠邦。你老這樣總這樣，表面上漫不在乎地拿上天所賜予的吉運嬉鬧，卻總少防備了隨時可能降臨的危機。好惡分明的個性使你在家臣前立了威信，但出人意表的無理取鬧在我眼中是你威儀所隱藏不住的孩子氣。 　　 　　分別的那一天，蟬聲唧唧。本能寺外火紅的睡蓮，透過夏夜，暗香習習。你晨間自夕間接待遠來的重要訪客–一方是三河的德川大人，一方是太政大臣近衛大人，每一場盛宴你都得裝得賓主盡歡，只有此刻你才能稍歇，身上還殘留晚宴濃濃的酒味。涼風在午夜驟然停息，我聞見遠方林外，熟悉的刀戈擦磨，和強烈的殺氣。本能寺怎會有敵兵，何況表哥的守軍尚在附近，我搖搖頭苦笑自己的多心，恍惚睡去，再醒轉反而是你的呼喚。 　　 　　躂躂的馬蹄在本能寺外繚繞，火光混合著濃煙自房外竄入。蘭丸倉促的語調與急切的腳步傳報我表哥叛變的消息，我遲遲不願相信這天降的災劫，你卻彷彿早已知悉。一時間殺聲連天，鐵砲與刀劍交鋒的寒光，寺裡寺外全是戰亂中的鏗鏘。你交給我一把刀囑咐我殺開血路逃離，你深信表哥不會對女子下手，特別我又是他的遠親。我邁開數步，回頭你的身影早已不見，前方是通往本能寺的後門，利三的士兵一波波向內侵襲。寺外火光沖天，彷彿是染滿春山的血紅杜鵑，和池中朵朵睡蓮輝映，睡蓮如火燄從池中燒開成一片火影。我舉刀攔下一名士卒的去路，他只看見我身軀的柔弱，卻看不見我嬌弱之外，堅定不移的心。信長公不離去，濃姬亦不離去。我的白刃早已染上血跡，彩蝶的舞衣上是斑斑淚痕。 　　 　　多少次出生入死，多少次患難別離。我在廊上佇立，與你一同面對殘餘的命運。就算被鐵砲射中，就算刀劍劃過我雪白的肌膚，就算火燄吞沒我的肉體，也傷害不了我萬劫不死的靈魂。我走回我們曾共枕眠的房間，你不在那兒，我卻恍然看見你對我低吟著人生五十年。你會切腹吧！就算死亡也必須交由自己主宰。然後業火漫燒進來，燄光中你似乎仍談笑風生，即使切腹，你仍舊是我行我素。這一生總該給我一次，任性的機會。 　　 　　身繫綵蝶雙飛翼，這一次，末一次，不要是孟夏，我要與你翔舞，於此萬紫千紅的春天。 　　 　　※ ※ ※ 　　 　　風又拂來，匆匆流過我倆之間。你那凌人的君主氣勢，巡迴轉世後猶存，面容嚴正的神情仍是無可取代的自信，我卻感受到你嚴厲之下的溫柔。我靜定地望著你，歷經戰火紛亂，歷經相聚離別的磨難，你必然仍留有那麼一絲記憶。請你細聽，我在葉間鼓動雙翅的熱情。記憶中的你意志如此堅定，做事從不猶疑，此刻你卻遲滯，彷彿不願相信這一場闊別百年的再聚。過去的你和眼前的你在我的瞳中重疊，於是我相信你絲毫沒有變。你又前行，目光逐漸朝我投來。我全身緊縮，想望中是滿滿的期盼，我的觸鬚微微蜷曲，身上的彩紋也失去了應有的光彩。你熟悉的氣味向我飄來，尚未迫近就足以使我致息，你削短的直髮在空中輕輕飄動，當年的高髻只留在我的記憶中，成為歷史的洪流。五百年後再次與你目光相遇，不知又是怎樣的光景。你沒有彩翼能同我飛行，我也不能再陪你一同訴說未來的願景，我只能在此等待你的發現，彩蝶怎能遮掩百合的潔白。 　　 　　你的目光劃過我身上，很快又轉向了葉下一名久候的女孩，落日餘暉。你露出當年尾張傻瓜的天真，毫不遲疑地自我身旁走過，揚起的風險些將我吹走，你又再次離我遠去，陪伴你生生世世心目中最美的倩影。這一次，你只是無視而匆匆離去，徒留我一身的悵惘徬徨。你的步伐是那麼穩定，彷彿我的身影沒有在你的視線中留下一絲痕跡。我只是一縷輕煙，凝聚了濃濃的期待之後消散。蝴蝶沒有心，沒有花瓣可以在你身後凋零一地。午後的陽光依舊閃耀，春風依舊綠江南岸，但時間於我只是無目的地向前航行。水面不起漣漪，只是逐漸枯辦死去。我該放聲哭號教你聽到，但我沒有資格再打擾你。生生世世，總是一逕與盼望的時刻擦肩而過，我早該明白你已不是過往的你。 　　 　　春逝，蝶翼凋零。 　　 　　我的轉世，終究只是為的再見你一面。 　　 　　※ ※ ※ 　　 　　思念的距離有多長？三世三世，五百年的等待夠不夠長？邂逅與重逢，前世與來生，夢迴反惻與遺忘，距離究竟有多長？ 　　 　　 　　 　　 　　 　　 　　 　　後記： 　　 　　金色的小號終究只適宜金風颯爽的紅楓，我抱著豎笛在初春料峭的廊柱間看蝴蝶一次次凋零，想像信長公在面臨水色桔梗旗包圍時的從容不迫。日本史上的公主似乎比中國的后妃要來得更有膽勢氣魄，卻似乎又更不具身份。歸蝶再有才識，畢竟也只是反覆伴信長公側。想像一場六月的蟬唱，想像本能寺外盛放的蓮花，不知光秀策動本能寺之變時是否記得他的遠房表妹也在火燄中被吞沒。有幸能寫信長公妻子濃姬的想法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本能寺之變或許在歷史上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但對當事人（信長、濃姬、蘭丸、光秀）來說卻是一場各種不巧合因素下造成的劫難，是永世無法彌補的缺憾。窗外落紅片片，願蝶也能找到自己的春天。 　　 　　 　　 　　註記： 　　 　　齋藤歸蝶：織田信長妻子濃姬（濃）的本名。濃姬的一生，其實有點傳奇，她過門之後在織田家的生活，可說記載極度稀少，沒有人知道她最後確切的下場，但是都受到山岡莊八小說的影響，認為她是死於本能寺的女豪傑。戰國的女性很多人名字都大同小異，但是只有“歸蝶”這個名字是獨一無二的，其原意是“綺麗的蝴蝶”。 　　 　　本能寺之變：1582年六月二日，信長夜宿京都本能寺，除了森蘭丸以下數十名侍童、侍女、舞者之外，毫無武裝侍衛。這一夜，光秀假傳森蘭丸號令，宣佈信長命大軍進京閱兵，於是率軍連夜趕赴京都，一路上凡是見到行軍的路人都不留活口，以防洩密，終於在拂曉毫無預警地用一萬多人層層包圍本能寺。信長在夢中聽到兵馬之聲而醒來，立即詢問是何人叛變，出外探知軍情返回的森蘭丸回答：「敵軍持水色桔梗旗幟，乃惟任日向守（明智光秀）謀叛。」後大殿火起，這對傳奇的主從也隨之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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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4/1/28 12:55: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