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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潇涵 归去来兮(一) 枫叶狂舞的季节…… 一辆马车疾驶着。车窗帘伴随着轮子绊石头的声音一下下在车窗上扣,扣,扣…… 车里。 “母亲,我们真的要去看父亲吗?”一路上,瞻儿无数次这样问我,眼里充满了疑惑。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 瞻儿调皮地掀开窗帘,兴奋地嚷道:“母亲,你看!” 循着瞻儿的手向外望,片片枫叶在半空中和风起舞,缓缓飘落在一条名曰“渭水”的河流里。 “母亲,秋天了。”瞻儿回过头,仰望着我。 是秋天了,一样的风,一样的叶,一样的黄昏,只是,你身在何处……我不敢再往下想,急忙从回忆中抽身。 瞻儿眼尖,“母亲快看!那是父亲住的地方!” 我探出头,错落有致的营寨,“克复中原”的大旗是那样的鲜红,鲜红得刺痛我的眼。 是,你在那儿,我知道你在那儿,我知道为了江山社稷百姓安危你会在那儿……多少年了,丞相府的月夜对于我是那样的熟悉,一如27年前我在卧龙冈倚窗遥望……而今,我终于可以好好和你在一起了,然这或许是我与你相聚的最后时刻——天道不公哪! 想了太多,想了太久,不觉车已停下。 “母亲,我头晕。”瞻儿皱着眉。 唉,路途颠簸,莫说瞻儿,你六出祁山,来来往往12次,身子骨再硬朗的人也会闹出病,更何况你年过半百,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你……这是何苦呢! “请夫人下车。”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姜维,你最疼爱的学生。 我蒙上面纱,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见过我“庐山真面目”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关于外头风传的“丞相夫人如何貌丑”,我也只能一笑置之,这一切源于年轻时父亲为避婚埋下的谣言。我清楚地记得,新婚初夜,当你掀开盖头时那惊讶的表情,还有那句“委屈你了”。我知道,最懂我的人是你,不是么? 我下了马车,把瞻儿交给姜维,忙自顾自急匆匆往帅帐走去。你好吗?我的心被揪得隐隐作痛。 杨仪站在帅帐前,焦急地等着,见了我,忙迎了上来,“夫人!” 我没有应答,我的心早闯进了帐里。 归去来兮(二) 你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你太累了,一个人能有几许精力去分担那些冗冗杂杂无穷无尽的军国大事? 你睡得那样沉,仿佛一睡就可能千年百载。 我来了,你醒醒吧…… 面纱后的我泪如泉涌,那是我所不能抗拒的。 杨仪贴近你的耳朵,轻声呼唤: “丞相!” 你没有反应。满头白发刺伤了我的心。天!你只有54岁啊! 瞻儿冲向前,死死攥住被子,尽其所能地摇晃着:“父亲,父亲,别睡了——醒醒……”或许年幼的他尚不懂得“死亡”的含义,尚不懂得什么叫做“离死亡咫尺之遥”。 姜维走向前,轻轻拨开瞻儿的手 。我点点头,姜维会意,让侍从把瞻儿带了出去。 你微微睁开眼,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定格在我身上。那眼神饱含着幽怨,嗔怨,哀怨,就如27年前,你离开隆中时,又如六出祁山前,你回头望我的那一瞬间,或许你清楚,这一去,就可能无法再回来…… 你的嘴唇微微嚅动,姜维忙凑上去。 “你们……” “末将明白。”姜维抬起头,“我们出去吧。” 帅帐中只剩你我。 我摘去面纱,走到塌前坐下,迎上你柔和的目光。 你似乎欲言又止。 “我来了。”我忍着泪水,握住你的手。 你点点头,瘦削的脸庞上有了笑容。你回握了我,轻得几乎让我没有感觉。 “好好保重自己。”我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是我要说的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只能搬出几个生硬的词语。 你试图要坐起身,我忙扶了你一把,顺带拿了靠垫让你靠着。 你欣慰地笑了笑。 “我……拿了几副药。”我这才想起临来前带了几帖药,兴许有效。 “夫人……”你有些吃力地说。 “别说话……”我一边将药放进药炉,一边说, “你要说的,我懂。” 你不再言语。 我坐回塌边,替你轻轻将垂下的白发挽回耳廓后,端起水,一口一口喂你。 让我好好照顾你吧,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归去来兮(三) 你喝了几口。 “夫人,辛苦你了……”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我斜着头问。 你笑着:“没说的,你懂。” 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你忍不住干咳了几声,揪痛了我。 “别……太累了。”我的泪又上来了。 你摇摇头。 “不行啊,还有太多的事要我办——先帝的嘱托,陛下……” “够了。”我不想往下听,第一次这样粗暴地打断你的话。 你惊讶地望着我。 而我却又不忍了,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你……白帝托孤就真有那么重的份量,以至让你不得不穷毕生之功来报偿?” 你被问住了,迟迟没有言语。 “别再作践自己了……” 你直视着我的眼睛,半晌,你长叹一声,斜靠在垫上,晶莹的泪珠滑落。 “你……能理解我吗?”你在问我,却又像是在问天下人。 “如果,连我都不理解你,那你岂不更加孤独?” 你闭上双眼,“谢谢。” 药煎好了,我把药碗端到你的面前。 “趁热喝了吧。” 你微咳几声,将它一仰而尽。 “看你,慢点儿!”我娇嗔道,“你食量要也这么大就好了。” 你扑哧一笑,旋即陷入沉思。 “食少事烦,岂能久乎?”你喃喃吟道。 “什么?”我一脸狐疑。 你望着我,语调极其平静,“是司马懿说的,彼真我知音也。”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就算为了三军将士,你也该好好保重你自己啊!” 你微笑着,似有些调侃,“所以我要喝药啊!” 我们都笑了。 如果上天能把时光定格在这一刻,如果它能将我们化作两尊汉白玉石雕,如果这一切如果……可以实现…… 归去来兮(四) 看来药奏效了,它已使你可以照常理些公务。 深夜。 你倚在垫旁。“陪我走走吧。” 我搀着你,走出营寨。就让我永远这样做吧,疾风暴雨中,我将是你忠诚的依托。 夜空中不见一颗星,你似乎有点失望。 “这里太冷,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摇摇头。微仰的头颅,斑白的两鬓,你定定站立在渭水河畔,对苍穹发出一声肺腑的感叹—— “天——你把如此沉重的负担交付于我——我……”你在说给远去的先帝听,说给九泉之下的云长,翼德听,说给……天地之间回响着你磁性的话语,久久不绝…… 你冷得颤抖,干咳了几声,嘴角边渗出一丝鲜血。 “别再折腾了,快回去吧!”我心疼地嚷道。 回到寨中,你不住地摇头,“我不累,说说话吧!” 我望着你。 你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又要照看瞻儿,又要操劳……” 你似乎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的泪涌上来,“或许,天生就这个命……那我也只有认命了。” 你苦笑了一下,“下辈子我不做这差事了,咱俩在卧龙冈躬耕一生,,享尽天伦之乐……” “那就等下辈子吧!我能说的就这些,余下的,也只是帮你分担后顾之忧……” “唉……”你长叹一声,“无法完成先帝的遗愿,抱恨终生,抱恨终生哪!” “他……值得你为他付出那么多吗?他若是放心你,又会在临终前说‘取而代之’的话来捆住你这十几年吗?”我反诘道。 几句话触碰到你内心的伤痛,你叹了口气,“我能做的只有忠诚,却无力挽救蜀汉,它终将灭亡……”两行清泪流下,你痛苦地闭了眼,“我昨天做了一个梦,陛下扫清六合,天下一统……” 我不再言语,内心无法承载的痛使得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你……这是何苦呢!” 你睁开眼,“把瞻儿叫进来,”你补充道,“我……有话要说。” 我擦干眼泪,点点头。 归去来兮(五) 瞻儿被叫了进来。 “父亲——”瞻儿一脸茫然地望着你。 你爱抚地摩挲着他,“今后,你要支撑起蜀国的基业,懂吗?不管多艰难,多困苦,你明白吗?” 瞻儿似懂非懂,心思全不在这上面: “那父亲呢?” “父亲老了……不行了……” 年幼的瞻儿居然号啕大哭起来: “我不要……” “瞻儿——” 瞻儿自顾自哭着。 “瞻儿听话,不哭了……” 他哭得更大声了。 “瞻儿!”,你似有些恼怒,“跟你说的,懂吗?” “不听不听——”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瞻儿呆了,你呆了,我也呆了。 你似乎伤透了心,不住地咳着,我上前轻轻帮你捶背。 瞻儿大哭着带着幼儿特有的倔强和任性走出营帐。 “瞻儿——”你抬起泪眼,过多的悲伤使你的身子微微抖动起来,你干咳着,血浸湿帕子。 “夫君!”我痛叫起来,“他还只是个孩子——” 你无奈地摇摇头,颤抖地掏出一张卷好的纸。 “把它交给瞻儿,要他日日习读。” 我点点头,含泪接过它。打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诫子书。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是我一生的追求……”你意味深长地说。 我悲痛不能自抑,只是点头。 你似乎有点累了,斜靠在靠垫上,两眼直视着前方,像是在洞穿一切…… 循着你的目光望去,只见墙上挂着两行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待吾归成后,还做南山民……”你喃喃吟道,这是你出山前对我说的最后两句话。“只可惜我——” “你不该有过多的伤感,不是么?” 你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 又是一声长叹,“我无法兑现它……” 帅帐中灯光昏暗,只有两心荧然。 归去来兮(六) 你睡下了,睡熟了。 帐外。 今夜无月,夜凉如水。 我蒙上面纱,信步出帐,望见一直在帐外守侯的姜维,他见了我,略一作揖: “夫人——丞相……他好些了吗?” 我望着他,这位你选中的后生,明白了他对你的景仰和深深的爱戴。我长叹一声,并不言语。 “伯约——你说……有兴复汉室的一天吗?” 姜维略一沉吟,“只要丞相玉体康复,兴师北伐,则兴复汉室,指日可待。”他似乎信事满满,但在他沉吟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我并不知晓。 我望了他一眼,沉吟片刻,什么也没说,就径直朝帐中走去。 就算一个那么了解你的人,也无法读懂你的悲哀,你的无奈……包括你深刻而深沉的眸子里蕴藏的苦涩和干枯的笑容背后饱含的艰辛…… 回到帐中时,你已醒了。 “夫人……”这一声亲切的呼唤,拨乱了我的思绪,我抬起眼,迎上你的目光。 “琴……瑶琴……”你凝望着塌边的羽扇和瑶琴,眸子里尽是柔和,我想你的手早已插进旧时的光阴里。 我扶你起身,你倚在我的肩头,爱怜地摩挲着它,如同关照一个新生的婴儿。你的指尖在上面滑行,拨出一声哀怨的旋律,缠绕在营寨上空,肆意地挑逗着渭水对岸那面“司马”帅旗,然后融化在空气里,和着风伴随“克复中原”大旗起舞…… 你的眼里流露出多年未有的神往—— “一别隆中二十七载……”你微微一叹。 “可曾记得那意气风发的日子?” 你的嘴角边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略带狡黠的笑,像极了二十七年前在隆中躬耕的那段日子里会琴访友时的表情。 你轻声吟道:“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 是《梁父吟》——你的年轻的梦。 我轻舒十指,梁父吟的旋律扩散开来像一张柔荑的网,笼罩着你的思绪,你的目光一点点地暗下去,暗下去…… 一曲终了,你似乎还沉浸其中。 “春天的卧龙冈是属于绿的;夏天的卧龙冈是属于五彩的;秋天的卧龙冈是属于黄的;冬天的卧龙冈是属于白的……”你低声言道,那是二十七年前你说的,我惊讶你竟然还记着它。 归去来兮(七) 那似乎能洞穿世事的目光,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回忆。我把最后的笑容留给你,让它干涸在秋风里…… 你轻拨琴弦,一曲熟悉的旋律弥漫在空气中,是很书信——周公瑾的《长河吟》。 “你还记着它?”我柔柔地问。 “怎能忘记……柴桑,三江口,赤壁……一晃二十七年……公瑾若是仍活着,我们也不失为知己……”你无力地摇摇头,“各为其主,不能惺惺相惜,岂不痛哉?” 你顿了顿,“世人皆言公瑾量窄,其实不然。当年他让我兄诸葛瑾劝我归吴,共效孙权,证明他并非妒我之才略胜于他,而是恨我之能不能为吴所用……” 你咳了几声,接着说,“先帝——伐吴,大汉气数将尽,临终前,他将陛下托付与我,命我可‘取而代之’,这种刀斧手在后的托孤对于并无野心的我将是多么可怕的讽刺……无论如何,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只能尽我所能辅佐陛下,完善自己的人格……但……我无力挽救我大汉……” 我倾听着,默不作声,这是你二十几年的无奈,在你的微笑中不为人知地藏着,以至于渐渐成为一种悲哀……你背负着沉重,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懂!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在你生命之灯即将燃尽之时倾听你所倾诉的苦痛,然后在你仙逝之后将它再次变成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直至千百年之后,有人读懂了这个秘密…… “兴师北伐,文长献计兵出子午谷,确为妙计,但我军远征,鞍马劳累,况东吴虽情面讲和,却虎视耽耽……于是我只能六出祁山,这将使我大汉兵力骤减,但我——” “别无选择。”我平静地插了口,“我懂。” 你欣慰地望着我,点点头。 我站起身,拿起那把伴随你南征北战的羽扇,久久沉吟着…… 已是子时了。 望着你熟睡的身影,我竟萌发出一丝冲动,那种感情在萧萧秋风中越酿越浓,越酿越浓…… “夫人——”姜维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 “何事?” “陛下派尚书李福来询问丞相病情。” “他——刚睡下。” “这——”姜维有些为难。 “我还得尽快赶回去——夫人是否……”他似有焦虑。 “那——好吧。”我总是这样不忍心,以至一次次搅醒你的睡眠。 归去来兮(八) 李福匆匆的脚步声使你又一次睁开了双眼。 “丞相——”李福泪流满面,“陛下让我问丞相安好。” 你微微睁开嘴,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唇,“我……不幸中道……而别……” 李福泣不成声,“丞相,陛下问丞相百年之后,谁……谁可继任?” “蒋……琬。”你双目紧闭。 “那——蒋琬之后呢?” “费 祎。”你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那费 祎之后呢?” 你摇摇头。 李福不解,抬头看着我,我含笑不语。 送李福出了营寨,我心中万分感慨。 帐内。 你已坐起身,用尽全身之力写一篇遗折。你不住地咳着,那支笔伴随着咳嗽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你的命运。 我进了帐。你抬头望着我,苦笑着,“你看……我这手……” 我不由分说,抢过你的笔。 “别再折磨自己了”,我说了我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我……来帮你吧。” 你靠在我肩头,一字一句念着,字字都像利针一般,刺得我体无完肤。我颤抖的笔伴随着你沉重的声音在纸上沙沙写着,醮着我的泪: “伏闻生死有常……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才,以负陛下也。” 你凝视着墙上的军事地图,久久不语。 我挽着你的手,泣不成声。 我想你是不行了。 写了遗折之后,你已昏迷了三天三夜。 天!你就要离我而去了吗? 瞻儿已被带回成都,你的身边,就剩我一个亲人…… 杨仪姜维和我守了你整整三天,我害怕这将成为你永恒的睡眠。 天! 醒醒吧,让我再听一次你的长叹,让我再看见你手握羽扇的自信样子…… 就一次,我愿足矣。 天,你醒了………… 归去来兮(九) “我想再……看看营寨,看看将士们……”你的鼻息竟是如此微弱。 让我为你更衣吧……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几片单薄的叶子,就能组成你孱弱的身躯,你高颀的颧骨早已黯然失色。 我摘去面纱,扶着四轮车,伴你走上点将台。此刻,我无须再伪装。周围的人都呆了,关于“丞相夫人貌丑”的谣言在事实面前显得那么无力。你仰头望着我,而我的眼里只有真诚。我已无暇顾及周围的目光,因为此刻,我需要的是你的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