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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老人走了,2月28日晚上九点,走得安详、恬静。小女儿吴青在前一天还坐在她床头。母亲的神态平和,脸色还有些红润。“妈妈走得这么平静,我很高兴。她是世上好妈妈里最好的那种。”吴青说。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卓如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个雪后日出的下午第一次和冰心面谈的情景。冰心为这个小字辈的同乡沏了一杯福建的香片茶,让和自己女儿同为北大校友的卓如像回娘家一样常来坐坐。二十年研究、二十年作传,卓如以“坚定的爱国心、纯真的爱心、澄澈的童心”为冰心高洁的人品作结。 1. 冰心作为五四才女初登文坛就以《超人》、《斯人独憔悴》等问题小说闻名于世。而后,她在二十年代写的《寄小读者》、《笑》、《往事》、《梦》等散文和《繁星》、《春水》等小诗都以一种晶莹温婉的美被郁达夫、茅盾等作家誉为“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1923年《晨报》响应冰心提议开辟了“儿童世界”专栏,第一期皆为翻译作品。冰心于是欣然命笔,开始了和中国小读者半个世纪的友情,这就是脍炙人口的《寄小读者》。当作家葛翠琳还是个乡村破庙里的小学生时,班主任推荐给大家看《寄小读者》,她因喜爱而成诵。乡村孩子曾经闭锁的心灵一下子打开了一扇一扇的心窗。 葛翠琳五十年代曾任老舍先生秘书。当她陪老舍一起去看冰心的时候,忍不住说:“像,真像!”老舍笑问:“像谁呢?”葛翠琳不假思索地说:“像冰心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老舍又笑了。冰心一如当年那个小读者葛翠琳的想像,亲切而温馨。 半个世纪以来,冰心在她的信中给包括弟弟们在内的小读者们介绍了世界各地的风情、也寄寓了浓浓的乡愁。写于抗战中的信则探讨了友谊、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等人生主题。而在文革浩劫之后的信里更表达了她对小读者只争朝夕的殷殷期许。小读者们都已华发满鬓,他们的儿孙重又捧起了冰心的信,而写信的那位当年的姐姐也已是慈祥的老祖母了。 2. 1951年,冰心全家回到了祖国。满怀激情的冰心写出了《再寄小读者》、《我们把春天吵醒了》、《小桔灯》等名篇,有她随新中国文化代表团到各国出访的见闻,更有对新中国未来的憧憬和对小读者置身新时代的祝福。 1957年,吴文藻先生被划为右派,冰心说:“如果吴文藻是右派,那我也是右派。” 文革中一群红卫兵小将勒令吴文藻、冰心夫妇每天早晨跪在家门口三到四个小时,他们则大肆抄家,并将在中央民族学院抄来的所有物件都归于冰心夫妇名下,办起了所谓“吴文藻、谢冰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展”。吴青回忆说,可怜的妈妈在一夜之间几乎鬓发皆白。老舍和冰心曾在周总理提议下写信邀请诺贝尔奖得主美国作家赛珍珠访华。文革中老舍投湖自尽以后,曾有造反派来向葛翠琳调查是谁在指使老舍里通外国。葛翠琳佯装不知。冰心知道后马上说:信是我和老舍写的。正因为老舍不在了,我更要作证。 冰心的挚友老舍以死表达了对那个荒谬年代的抗争。冰心对舒乙说:我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你去看看他的小说吧。好人都自杀,自杀都投水。十年前冰心为老舍学术研讨会题词:老舍先生,你安息吧。但我说过你是不会安息的,你会化作一股正气在天地之间盘旋。 文革中的冰心在中国作协扫了两年厕所。六十多岁的老人每天早上六点赶车上班。她和吴文藻相濡以沫,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 谈到在文革中父母的心态,冰心的长子吴平说,那样的年月里连共和国主席都无法自保,遑论他人。父母也就以尽量超然的态度来面对一切苦难。直到尼克松访华前夕,冰心夫妇才得以从干校返京,和费孝通等一起翻译《第六次危机》以及美国作家威尔士的名著《世界史纲》。 冰心曾戏言,我已遵照毛主席的指示要“五不怕”: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离婚。我不是党员,无党籍可开除;也没有作官,无职可撤。吴青说:妈妈的一世经历了四个时代,她常对我说:生活从来就不是平坦的,挫折永远是生活的一部分。 3. 舒乙回忆最后二十年的冰心:尽管行动不便,每早起床就大量阅报读刊,了解文坛动态,然后就握笔为文,小说、散文、杂文、自传、评论、序跋,无所不写。 晚年的冰心像任何老人一样总爱追忆往事。《绿的歌》、《霞》、《我梦中的小翠鸟》这些情文并茂的美文都在回忆一个世纪生命历程的点点滴滴。梦中的冰心见到了美丽的小翠鸟,回到了家乡的海边和母校美国威尔士利学院的慰冰湖畔。冰心晚年最为人称道的是题为“想到就写”的系列杂文。这些短小的篇什针砭时弊、快人快语,而又不失她特有的含蓄。《万般皆上品————一个副教授的独白》以辛酸的笔触写了一个终生执教的知识分子的一世清贫,以至被儿女瞧不起,不愿考大学重蹈父亲的覆辙。《我请求》、《我感谢》更是直抒胸臆,呼唤对教育的重视。冰心给卓如看了很多读者含泪写来的读后感:“你是知识分子的良心……你的文章强烈震撼了我们的心灵!”雪片般的来信只能装在麻袋里。 冰心老人关心的头等大事是教育。希望孩子们能在大自然的风雨中成长,而非温室里的花朵。1995年她把《冰心全集》9万元稿费全部捐给了中国农村妇女教育与发展基金会。吴青去了福建老家,看到那里孩子们上课坐的凳子像跷跷板,回来给冰心讲了详情,冰心立刻捐了钱给家乡父老,并在遗嘱中写明将全部稿费及版税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和希望工程。 吴青认为,民主、正义、公正,德、赛二先生是母亲毕生追求的目标。她永远爱着一路坎坷的中华民族。冰心年轻时因此而弃医从文,以问题小说直面人生,晚年仍以针砭时弊、辣手为文著称。这是一种回归,一种至死不渝的执着。 吴青回忆说,从小妈妈就教育我们做人要真与诚,不能欺负弱者,要尊重人和生命。妈妈是一个极具社会责任感的人。她说,有了爱才有了一切,才有爱憎分明。 4. 1988年,吴青作为北京市人大代表投了两张反对票和一张弃权票以坦率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冰心为爱女亲录林则徐的名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冰心的长女吴冰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几度哽咽难言,她看到了妈妈最后的时刻。 吴冰眼中的母亲淡泊名利,超然物外。她曾问母亲长寿的秘诀何在,母亲说:我从不和别人争。冰心从来都以一个普通人自居,本色而朴素。四十年代的歌乐山岁月,长子吴平因为调皮,有人上门告状,冰心一身素衣前去开门,让人误以为是佣人。吴冰心中的冰心也是一个充满爱心和童趣的妈妈。给哥哥洗澡,也帮来家串门哥哥的同学洗。妈妈老了,不能走动。有一个夏日吴冰问妈妈老在看什么。冰心说:“窗外有群孩子在水潭里踩水,真可爱呀。”吴冰从小就读妈妈写的书,但从未想过要正襟危坐和妈妈高堂论道。在她眼里,妈妈就是妈妈。 吴文藻先生1985年辞世,二弟谢为杰进门就大哭不已,冰心平静地劝他不必伤心,也谢绝了官方的一切纪念活动。冰心反复对儿女交待过,如果自己人事不省那就不必抢救,遗体和当年文藻一样捐给医院作解剖用。她是安乐死坚定的支持者。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也是她一向的主张。冰心爱猫,她心爱的那只猫在主人离去的那天流露出从没有过的心神不宁。冰心也爱花,尤其是玫瑰。她曾说:“有记者问我为何爱玫瑰。我爱她,因为她有坚硬的刺,浓艳淡香掩不住她独特的风骨。” 冰心在遗嘱里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悄悄地来到这个世上,也愿意悄悄地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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