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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园网上纪念园区__他的心仍然在远航——优秀航海家贝汉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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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长

柯岩

  船  长
  
     作者:柯岩   
  
    为什么叫泵泵船呢?因为一共不到一百吨,蒸汽机整天泵泵、泵泵地响着,一条小船上只有六个人,还是条漏水的。每天吃的是咸菜、高粱米,却要日夜轮班用水泵把漏进来的水从船上抽出去。海上的风浪是颠簸的,贝汉廷先时吐食物,后是吐白沫,继而吐苦胆水,最后吐血了。但他一边和同志们面对面地、一下一下"拍打、拍打"地压着水泵,一边吐了吃、吃了吐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是日本人吧!"
    大地回春,乍暖还寒。新中国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贝汉廷开始到一艘大船上当实习二副了。船长是个老派的船长,十分严格,每天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穿一身笔挺的制服,右手捏着一副雪白的手套。多么大的风雪,见习生也只许站在驾驶台外巡视海面,不许拿望远镜,又不许漏掉一个目标,否则就骂得你狗血喷头。姿势嘛!必须按照条例,手绝对不许插在兜里。零下二十度不许吗?是的,不许!零下三十度呢?也不许!
    冬季里只有一条单裤的贝汉廷有一次实在受不住啦,回头看看没人,刚悄悄把手放进兜里暖暖,后边啪地一脚就踢过来了。
    "打人当然是不对的。"贝汉廷笑着说。"可我也真从他那里受到了严格的训练,学会了一丝不苟。"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而严师也多半是爱高徒的。那个老船长从来没正眼看过贝汉廷一眼,但在挑选二副时,他却点名要贝汉廷。他遭到了反对,但他力排众议:"贝汉廷。"又是一阵反对的浪潮,他却仍然是三个字:"贝汉廷!"
    贝汉廷就这样当上了二副,然后就来到了广远公司,开始了远洋航行的那一天。
    当船长的幸福贝汉廷今天已记不清了。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当船长的痛苦--那就是:只要他在海外显示出一点文化教养和科学水平时,外国人就要问他:"是日本人吧?"
    有一次,在鹿特丹港,一个领港员因为船上一水是中国人而有意刁难,把舵令用英语说得又快又流利时,贝汉廷就迎上去和他用英语对话。领港改用法语,贝汉廷也改用法语,然后有意识地用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向他问话。
    这个领港回答不上来了,说:"你的一水不行。"贝汉廷装没听见,他连说三次,贝汉廷火了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行?""反应太慢。""那是你没有必要地说得太快,舵令叫得不清楚。"
    "我要求你换人。"
    "他是我船上最好的水手。"
    "中国人没一个操舵操得好的。"
    "各国港口的领港员都说他好,只有你一个人说他不行。"
    "我要求下船。"
    "可以。三副!立即送他下去。拿来!"
    "什么?"
    "你的派司。我要在你的引水单上注明,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引水员,不能给船舶提供良好的协作。从此以后不欢迎你到任何一条中国船上领港。我很遗憾,但看来只好如此了,派司,请!"
    面对如此强硬的船长,那个领港咕噜了几句,再也不响了。
    船进了港口,贝汉廷签证了引水单,并没有加任何批注,那位傲慢的引水员十分感激;而那个被船长保护过来的一水,噙着泪水咬着牙,从此日夜念英文……蓝 色 的 梦
    正当我国海员在全世界各个港口赢得尊敬、我国远洋事业蓬蓬勃勃发展的时刻,"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林彪、江青等人互相勾结,从文艺界杀出来,砸烂公检法之后,开始有步骤、有计划地在各条战线夺权,开始了血腥镇压的改朝换代。
    贝汉廷在休假中突然被通知到广州集合;以海员的速度他按时到达,去接受新的任务。
    但是,没有任务,却让他进了学习班。
    学习班都是熟人,我国开创远洋事业的不少老船长、老大副都来了。老朋友久别重逢十分开心,各路兵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可是--笑容慢慢冻结在脸上了。怎么?走路要排队,吃饭也要排队;寄信要请假,说话还有人监督……军宣队宣布全面接管,难道变成了国民党俘虏?
    唉,贝汉廷哪里知道,林彪、"四人帮"的"革命理论"就是:越是有功越要整,越是有成绩越是修正主义,他们所谓的革命就是要革革过命的人的命。
    现在看来,真是比绕口令还绕口令!迷信、愚昧到了令人抬不起头的程度。但那时,贝汉廷也像中国大多数革命者一样,十分虔诚地检查自己的不足,俯首赎罪……
    首先出来抵制的又是我们的总理。总理说:"如果我们开创远洋事业的骨干都修了,远洋事业的大好形势从哪里来的?"多么无可辩驳,多么义正辞严!可是人家哪里听总理的,总理正是他们要打倒的主要目标哩!
    于是读语录,谈话;谈话,读语录;逼供,诱供;进隔离室,出隔离室……从追"拍照"到"送情报",最后发展到追他"里通外国"。本来嘛,搞远洋运输的还能不里通外国?!
    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事物的规律就是这样不可抗拒,他们纲上得越高,贝汉廷就越轻松,到追查里通外国的什么"照片"时,他早已从晕眩到清醒,由虔诚而呼呼大睡起来了……
    总理毕竟是他们夺权不可逾越的障碍。就像文艺界的大批骨干被总理保护下来送到部队农场"改造"一样,远洋事业的这批骨干也被保护下来,送到航道局看航标,挖河泥去了。
    挖河泥,上海人叫"罱河泥",贝汉廷和他的伙伴们带着流血的心和解除隔离的欣慰,看起航标,罱起河泥来……
    贝汉廷毕竟是贝汉廷,在看航标罱河泥的小船上当三副,专管伙食事务,仍然年年被评为先进。
    他从来没过过这样清闲的日子,用他爱人的话说:结婚二十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一共不到两年。现在,每天开开单据,报报账,下了班就可以回家,骑着脚踏车,路边上买点螃蟹鱼虾,晚上和妻子儿女一起听听音乐……
    这在一般庸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幸福啊!可是,他却哭了。这个从来没哭过的汉子,他哭了。
    他哭了,不是因为邻居的眼色,这个从南市来的孩子从小见惯了各种各样冷漠和怀疑的眼色。
    他哭了,不是因为路人的歧视,这个在各国港口为中国争取到荣誉的海员,有的是对付歧视的办法。
    他哭了,不是因为亲人们--妻子儿女,特别是哥哥,那个一心一意支持他走上这条路的哥哥的质问。虽然他们疑虑的视线在他心上织起了灰色和有罪的雾似的迷网……
    但,他不是为这些哭的。他哭,是为了他的梦,他的蓝色的梦。
    他是这样地思念大海,他的梦也尽是蓝色的。当他坐在小船三副的办公桌前想起他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时,他心如刀绞。
    他仍然喜欢独自在黄埔滩头倚栏沉思。每当他看见了他自己驾驶过的"桂林"、"友好"、"九江"号从他眼前驰过时,他的心狂跳,他像孩子一样地大哭了。他感到它们是那么的漂亮,真是美极了。在他当它们船长的时候,他从来没像今天看它们那样漂亮。而今天,当他被活活地从它们身上撕开,目送着它们仪态万方地姗姗远去时,他怎能不泪如雨下……
    他的泪水在羞辱的愤怒中干涸了。那是当他听见"四人帮"改朝换代后派出的有的船员竟在外国人面前把"twelve"说成"one,two"的时候;是当他听说"四人帮"派出的"小兄弟"有失国体地在外国百货公司偷人一双袜子的时候;是知道那些打砸抢的"英雄"们竟在外国港口的垃圾箱里拾破烂的时候……
    愤怒把泪水烧干了,但蓝色的梦依然是蓝色的。他怀着钢铁的意志,钢铁的决心,他要回到大海上去。他会回到大海上去的!于是他咬着牙在自己的航海笔记的扉页上写下了"勤笔密思"四个字。他重新挺起了胸,点燃了深夜的灯,通宵达旦地啃起了《海上保险》、《国际海商法》、《海上救助》和各种国际航运法规、各国港口资料来了……伦敦港的友谊
    "Who is the Captain?"
    "I am the master。"
    他果然回到了大海,但这已是一个新的贝汉廷。
    如果说过去他只是一个业务熟练的船长,那么,今天他是一个满怀信心的主人。master的含意在十年政治风暴的锤炼中,重心有了令人欣喜的转移,而这双重含意在他身上竟是如此和谐、统一。
    这里,我只想讲一个小故事,那就是--伦敦港的友谊。
    有一次,"汉川号"配载二百吨滑石粉到伦敦港卸货,途中收到公司电报:伦敦港最近规定,不卸滑石粉。为什么?不知道,这是新规定。
    公司远在万里,可以不知道。但二百吨滑石粉压在贝汉廷的冷藏舱盖上,舱里还有伦敦的各种冷冻货。滑石粉不让卸,别的货也取不出来。到前边中转,运费要超过货物本身。贝汉廷决定,船仍直驶伦敦港。船一到港,他立即彬彬有礼地去拜访代理、卸货组长、工头、工人……摸清了不卸滑石粉的由来。原来是一个工人看报时偶然发现了一篇化学家署名的文章,分析滑石粉的结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作用于人体,就要引起癌症。这个工人在他的工班一说,癌症,这还了得!几个工班一商议,向工会提出:从此不卸滑石粉,特别是中国的,因为包装不好,运输时又马虎,纸袋压得尽是裂缝,卸起来粉末飞扬,不要说卸,工人连手都不摸……
    啊!原来如此!贝汉廷立即请代理到船上做客。畅叙别情,举杯问候夫人健康,谈英国绘画的新发展,从背诵莎士比亚的片段谈到流行的扭摆舞对青年的影响……谈得十分融洽。代理告别时说:"在港口,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贝汉廷长叹一声:"困难是有哇,可不能告诉别人。"代理马上伸过手来,与贝汉廷紧握:"决不,到我为止。"
    "我带来了滑石粉。"
    "知道,不就二百吨吗?"
    "可我因为怕压坏,装在了冷藏舱盖上。"
    "糟糕!这可怎么办?"
    "我想和工头谈谈。"
    "交情深吗?不深--这样吧,我先和工会的负责人谈谈,请他来看你。"
    "我去拜访他!"
    工会的负责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是工人的权利,工会坚决支持。"
    "别的港口都没这项规定呢!"
    "本港对工人劳动保护特别注意。"
    贝汉廷承认确实如此,并且列举了伦敦港工会的种种成绩,他是那样如数家珍,说得工会负责人心里热呼呼的,至于卸滑石粉的劳动保护么,"汉川号"愿意提供一切条件,口罩、面具……
    工会负责人说:"那么……也许……我试一试!"
    贝汉廷说:"只要先生愿意帮忙,一定成功。先生知道伦敦的商人为什么远程购买滑石粉吗?"
    "为什么?"
    "因为我国青岛出产的滑石粉质量好,包装也好。我又装在舱盖上,一点没有破裂……先生知道滑石粉是做什么的吗?是做化妆品的。香粉,脂粉,高级化妆品呀!贵国的妇女那么美丽,从古到今都擦粉,但她们是多么健康!"
    工会负责人紧板的面孔开始有了一丝笑意。
    "贵国亲友相会,都有接吻的习惯。算算,你们一天要接触多少香粉--多少滑石粉。而你们又是多么健康!"
    "哈哈……"在场的人不由得都哈哈大笑了。
    "那么,允许我去找工人们谈谈?"贝汉廷说。
    "不,我去,还是我去好。"工会负责人匆匆走了。
    贝汉廷提心吊胆地从窗口望着甲板,看见工会负责人到工人群中拍肩打膀地说着,说着……突然,从工人中爆发出那样舒心的大笑,他们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了。贝汉廷这一颗心才落到了胸膛里。
    代理对他翘起大拇指:"真行啊,Captain贝!"
    他说:"全靠你们老朋友。"
    "为什么你还不高兴?"
    "我还有事求你帮忙,又不好开口。"
    "说!"
    "我们还有好多艘船都载着滑石粉呢?"
    代理双手齐摇:"就你这一船,我的脑袋差点没裂开。"
    "但道理不是一样吗?"
    "你何必管别人的船呢?"
    "因为都挂着五星红旗呀!"
    代理挠挠头:"那……我去试试。"
    "一定成功。英国工人是最讲道理的。"
    经过反复磋商,终于成功了。从此,凡是挂着五星红旗船上的滑石粉,只要包装不破,伦敦港一律管卸。
    我在这里不想叙述因此每条船每个航次为国家节约了多少外汇。因为读者们比我算得更清楚。那是数以万计十万计……我只想说:十年的政治风浪怎样使贝汉廷完成了从一个船长到一个主人的飞跃。因为我时时想着我们的人民--在各条战线上的每个主人十年沉思的伟大力量。正是它,在推动我不断地向前,向前……"邓小平式的船长"
    中美建交,邓小平同志访问美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中美航线打通了。好钢用在刀刃上,公司把首航美国的任务交给了贝汉廷,把他调到"柳林海号"。
    但在"汉川号"的航线上,几乎各个港口都打听Captain贝。有的转达港口的问候;有的诉说朋友的思念;有的翘起大拇指;有的说:"你们中国的船长都像他就好了。"
    "汉川号"实习船长、大副甄永祥同志告诉我:汉堡港的理货组长库克和装卸公司的威利先生干脆说贝汉廷是"邓小平式的船长"。
    为什么库克先生们给他这样高的评价?只是因为邓小平首访美国,他首航美国的偶然机缘么?当然不是!
    大副和水手们津津有味地给我讲开了故事:
    有一次,"汉川号"将到亚历山大港卸货,这个港口在苏伊士运河入口处,经常停泊着上百条等待泊位的各国船只,搞不好一等就得几十天。于是,贝汉廷在途中就连二接三地给港口代理打电话,以便让"汉川号"这三个字一再冲击所有有关人员的脑细胞,加深他们的印象。并且翻检自己记忆的仓库和笔记本,理清了这个港口必须打交道的一系列人物的姓名、年龄、脾气秉性、特殊爱好、办事方式……
  
  抵港后,他就直奔港务局,拜访港务局长。他是那样熟悉地称呼着局长的名字顺利地通过了门岗,又那样亲密地和港务局长谈着家常。当他最后提出要求快速装卸时,局长说:"怎么这样急?你们中国人从来不在乎船期。"他说:"谁说的?我们现在要搞四化,分秒必争哩!"港务局长像老朋友似地望着他笑。于是他熟练地和所有打交道的人交往着,尽快地办好一切手续,穿过各国色彩缤纷的泊船,用一句古话说:"扬帆远航"了,节约了二十多天船期。多么灵活,闪电也似地进击,不像个船长,倒像个军事家。
    同"汉川号"一起,我们从国外一共买了四条船。保修期间,发现冷藏舱上有"汗水",浸湿了货物。贝船长拍下了现场的照片,又请各个港口的验货师签署了证明,还用油漆在船上标出了"汗水"的位置,回厂要求返修。
    船厂工程师抱着几尺厚的设计资料翻给他看,满嘴数字、专用名词,就是不肯返修。并说已有两条船来过厂,他们在冷藏舱内侧打了二百个洞,找不出问题,已签字同意不返修了。
    贝汉廷说:"请你看我的船。"
    工程师说:"你的船,绝缘体是举世无双的优质品。"
    贝汉廷说:"举世无双的优质品却搞出了前所罕见的汗水。"
    工程师说:"理论上找不出任何错误。"
    贝汉廷说:"实践上就是汗水浸坏了货物。"
    工程师有成百上千条理论根据,但贝汉廷有一叠一叠的现实照片、证人签单。
    工程师火了:"找不出理论根据,就是不给修,这是国际惯例作法,合同上规定的。"
    贝汉廷也火了:"放下你那几尺厚的资料,我拼上几夜不睡也要查出根据来,你吓唬不住我。"
    工程师像海水一样莫测高深,但是贝汉廷却像礁石一样坚硬,于是海水退潮了,留下了资料。
    于是贝汉廷顽强地用血肉之躯去迎战冷冰冰的数据。这毕竟是专而又专的船舶冷藏业务啊!热学、力学、钢铁、绝缘……几十门学科。但血肉之躯也自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它有主观能动性。贝汉廷分析着各个不同的数据,寻找着规律,终于抓住了矛盾的牛鼻子。为什么在冷冻舱的各个部位绝缘体都是一百八十毫米厚,而横梁部分的绝缘体只有九十毫米?差距一倍,这合理吗?贝汉廷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到冷藏舱实地对照,油漆的印痕条条排列。果然,"汗水"出在横梁部位……
    把工程师请了回来,工程师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没想到啊!没想到问题出在这里!"
    怎么办?返修呗!船厂工人连续开了几个夜班,加铺了一层绝缘体,加铺了一层甲板。
    这条船修好了,其它的呢?工程师听也不要听。于是,贝汉廷去见总经理。
    总经理说:"那两条船已经双方签过字,免修了。"
    贝汉廷说:"但道理不是一样么?"
    总经理说:"你知道你这一条船返修用了我多少美金,上二十万哩!"
    "我很抱歉,"贝汉廷说。"我知道四条船索赔,工厂损失是很大的。但如果不修好,那三条船全世界航行,等于给你的厂做活广告。那样,你的损失不就更大了吗?"
    总经理先是摇头,后是点头,最后抬起头打量这个小小个子的Captain贝,欣赏起这个好当家人来了。真是:第一流的头脑,外加一副铁腕,好一个铁腕人物啊!四条船冷藏舱设备返修共花了船厂七十二万美金哩!
    水手们还十分钦佩地讲起了大吊的故事:
    在意大利,好像是热那亚港,港口当时正好没岸吊。过去都是借用船上的大吊,喏,用就用呗!好像是已成惯例了。但贝汉廷反复研究各港口的资料,发现那是不合理的。
    于是他向代理提出:应由货主付费。代理说:"过去都不付呀!"
    贝汉廷说:"但那是不合理的。"
    "为什么?"
    "你想,买这条船时,大吊是船价的十分之一。怎么,用了我的大吊,使了我的人工,磨损了我的钢缆……难道不付费是合理的吗?"
    "是不够合理。那么,我去和货主谈谈。"第二天代理来讲货主同意了,因为他如不同意付大吊费,他就得到港口申请岸吊,同样得付费用,而且还得等着调配。
    第一次大吊费拿到了,有好几万外汇呢!拿到之后,贝汉廷立刻要求以书面形式,将它作为制度固定下来。
    拿到书面材料之后,贝汉廷代表公司和代理谈判,要求所有的中国船以后一律按此办理。
    代理说:"你的船,我保证每次如此,但别的船……"
    贝汉廷说:"道理不是一样的么?"
    谈判的结果,是拿到了港方的书面合同。贝汉廷立即把这份材料,寄回上海,由公司报总公司,向世界其它港口交涉,一律照此办理。
    多么精细,多么科学!完全是科学家的逻辑!然而又多么灵活,多么有办法,简直像个出色的外交家。
    有一次……
    还有一次……
    可惜,我无法在这里写下政委、大副、水手们向我讲述的所有的故事,我只能记下他们那钦佩的眼光、赞叹的话语--
    在海里,贝汉廷像一块冲不动的礁石。
    在岸上,贝汉廷是一块千锤百炼的钢铁。
    开起船来,又多么潇洒。"汉川号"在他手里不像条船,倒像个芭蕾舞演员,是那样迷人的优美……
    水手们都习惯了,多大的风浪也没有人去向他报告。因为你报告:"九级风呢,船长!"他会不动声色地看看海面:"有九级风?我看还好嘛!""八级浪了,船长!"他仍不动声色地看看:"有八级吗?我看还好嘛!"贝汉廷懂得一个船长镇定自若的意义,于是再也没有人和他谈风浪问题了。
    只有我这个外行,反复问他:"你老是还好,还好,可几级风浪船就会沉呢?"他沉思地看着我说:"多大的风浪也不会让万吨轮沉的,只有船本身的损坏才会沉船。而只有不懂得船也不懂得大海的船长才会把船搞坏,把船搞沉。"
    好一个只有不懂得船也不懂得大海的船长才会把船搞沉。
    而船长,master,在作形容词用时,又意味着熟练,精通。
    "He is mastar of his business."可以这样说:作为国家领导人之一的邓小平和作为船长的贝汉廷,对自己的业务都是那样熟练、精通;面对各自的风浪又都同样镇定自若,勇于驾驭;偏偏在他们各自的航程中,又都具有那种百折不挠、鞠躬尽瘁的主人翁态度。这就难怪贝汉廷有了这样一个光荣的称号--"邓小平式的船长"。谁能说库克先生们没有眼力呢?海 员 风 度
    "SOS"!"SOS"!!"SOS"!!!
    塞浦路斯商船"艾琳娜斯霍浦号"不断发出紧急呼号。
    船长伊柯优斯眼看这艘二十八年的超龄船,在九级大风袭击中主机不能运转,全船失去控制,海底阀裂损,大量海水涌入机舱,已齐人脖颈,决定发出弃船求救信号。
    "SOS"!"SOS"!!"SOS"!!!
    全体船员及一名家属已下到救生小艇,但小艇被悬崖巨浪颠簸得直上直下,完全没有行驶能力。在望远镜里看见远远一只船影,水手们用全部生命凝视着,但黑影渐渐消失。可能是风浪太大,他们自己也在危险之中,不能靠近。
    又是一个黑影远远驶去,又是一个远远的黑影……也可能那只是自己希望的幻影吧,船员们已失去获救的信心……
    "滴滴滴,答答答,滴滴滴!""汉川号"的一个年轻报务员在呼啸的风暴声中突然收到了"SOS"的求救信号。贝汉廷一跃而起,到海图室查明了难船失事位置,他立即命令:"全体船员进入岗位准备抢救!""满舵!全速进!"超高频无线电话从此不断呼叫:"艾琳娜斯霍浦号!我是中国船汉川号!前来救助,请回答,请回答!!"
    一片静默。遇难船早已失去全部通讯能力。
    当"汉川号"驶近难船时,只见它船身已右倾三十多度,船尾下沉。在十分危险的状态里,正在狂风暴雪中哑然下沉,下沉……当"汉川号"好不容易驶近救生艇时,一个压顶巨浪把它打回遇难船的舷旁去了。四次驶近,四次打开,贝汉廷下令开车在它周围游戈等待。直到一个多小时后,第五次驶近时,老水手王敬元一直捏在手中的粗尼龙撇缆绳,才好像脱弦之箭顶风穿雪疾飞过去,被难船水手接住……
    这时,只有这时,贝汉廷才腾出空儿来回答整个地中海东部塞得港、马耳他、雅典、塞浦路斯电台及附近船舶的互相呼号:"我是中国汉川号,现在艾琳娜斯霍浦号的船员已安全登上我船,请放心,谢谢……"
    但是,"艾琳娜斯霍浦号"船长伊柯优斯却迟迟不肯上到"汉川号"。他和三个船员留在他的小艇中一再坚持靠拢难船。贝汉廷在风浪中再三向他疾呼"危险!危险!!"但看到他那样坚持,考虑到他仍坐在自己的救生艇上,他还是"艾琳娜斯霍浦号"的船长,有权做出自己的决定,因此只能劝慰他:"作为一个船长,我很了解你的处境和心情。我一定在旁守护,在旁守护!在旁--守护!!"小艇时起时伏地在巨浪的峰波间摇晃着离去!"汉川号"始终在旁边巡回游弋……
    十七点多,夜幕即将降临,九级的西北风把浪和雪卷上阴暗的高空,风在白茫茫的海上打转,海浪呼啸怒吼,贝汉廷开始忧虑地用汽笛和高音喇叭招呼那位守职的船长。
    十七点二十四分,小艇终于再次靠近"汉川号"。贝汉廷特地到甲板上去迎接这位不幸的希腊同行。当他得知"汉川号"正在驶往伦敦途中时,他一再要求:"请继续留在遇险船边,因为我必须守候她沉没。在她沉没后,请把我和我的船员送到希腊克利蒂岛登岸。"
    贝汉廷,这位在他的航海日志上没有误过一天航期的船长,抢船期抢得没有一次是在港口休息日停泊记录的精细之极的船长,这时却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考虑到这艘没有灯光漂泊在国际航线附近的遇难船,对附近的船只是个极大的威胁,他不但答应了伊柯优斯的要求,而且立即命令把甲板灯全部打开,守候在她旁边。并反复高声呼号:"航行中的船舶,我是中国汉川号!请注意!在你的左弦三癹处有艘不点灯的遇难船,请注意远行,请注意不要碰撞……"就这样通宵守护,防止了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故,直到难船最后沉没。他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Seamanship,直译"船艺",意译时,水手们却惯于把它称作海员风度。是啊!人有人的风度,船有船的风度,国有国的风度。"外国人不可能个个到我们国内认识我们的国家,"贝汉廷常常对他的船员说,"他们就是通过我们每一个海员来理解中国的。中国,是五千年的文明古国,解放了三十年,有着崇高的威望……我们要牢牢记着这点,时时刻刻记住。"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因此无怪乎在"艾琳娜斯霍浦号"船员遇救后个个都感到了中国的风度。巴基斯坦船员穆罕默得说:"当我们完全绝望时,看见远远驶来一条船,但直到看见船上Mark是波纹五星时才又重燃起希望之火……三个到过中国的船员说:中国人会来救我们的!你们果然来了。而且在那样的风暴中整整守护了两天两夜,多危险啊……"斯里兰卡船员比雷说:"我回去后,要告诉我的家人亲戚朋友,是中国人救了我!在你们围着我们游弋时,我们都明白不用怕了。中国人在等待和保护我们!我一辈子不会忘记,而且子子孙孙也不会忘记。"希腊轮机长阿松年底斯·康诺是全船年龄最大的船员,他要求我们用船上的无线电话和家中通话,当他从电话中听到他妻子的声音时,哭得讲不出话来,十几分钟后才断断续续讲出:"你一定听到我遇难了……放心……中国人救了我们……并且船长、政委和我们……同桌吃饭……"
    希腊大管舱佛来季·本德里斯说:"你们不仅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妻子。她还有八天就要生育了,这次如果生个儿子,一定要取名汉川,汉川!……"
    Seamanship,seamanship,人有人的风度,船有船的风度,国有国的风度!但愿--但愿我们每个人也能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吧!船长的苦恼
    我望着贝汉廷开朗的面容,他是多么幸福啊!这个精通自己业务,善于驾驭大海的能手;这个在国际远航线上有着很高威望的船长。他,可也有什么苦恼么?
    他沉吟了一阵,竟叹了一口气说:"我五十三岁了,正当年,正该大干一场啊,可有时,却不得不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过……"
    旁边的同志--船员们,还有工作组的同志,纷纷补充说:"现在,谁不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啊!可掣肘的事就那么多!"
    比如:什么呢?
    什么吗?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比如什么吗?俯拾皆是啊!就比如吧--
    有的船员不合格,要求不听,严格一点吧,他就拿出打派仗的办法去反映你,而掌权的居然仍是他的"哥儿们"。"××号"不就有这么一位水手到处拍着胸脯讲吗:"哼!船长批评我,叫我下船……三天后,下船的是他。闲话一句嘛!"
    再比如:××省海运局通过香港招商局买了两条船,得招商局雇用外国水手接回来。这,要花多少外汇啊!而且人还不好找。贝汉廷和"汉川号"正在香港,听说这事立即提出:把"汉川"的六十二个船员分出二十八个来,替他们把船接回来。报告打上去,联系了再联系,请示了又请示,研究了再研究,最后终于拖过了时日……
    又比如:我们每天运的货,人们都明白这是全国人民省下来的口中食,身上衣……"汉川号"因此也千方百计地为国家挣取外汇,节约外汇,像小泮那样磕掉门牙照样拼命的事多得很。可我们挣回来的外汇呢,是每一枚都用到"四化"上了吗?为什么有的人浪费起来那样潇洒,那样满不在乎呢?!
    又比如,又比如……
    哎,何必再说下去呢!难道每个要干点儿事的人,不都经过盖上十七八个图章,也解决不了一点问题的事例么?
    人民多么希望我们能少有几个扯皮的干部,而多一些勇于承担重担的master啊!
    因此,我讲了这个故事。
    我讲了一个成长的青年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青年;
    我讲了一个海员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海员;
    我讲了一个船长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船长……
  那么,我是为了谁呢?是你啊,我的祖国!啊,我的亲爱的,经历了巨大欢乐和痛苦的祖国;我的正在向四个现代化前进,而又困难重重的祖国!我是为你而讲的,你听见么?你听见么?啊,我的祖国,生我养我的祖国啊……
    船长 柯岩 女,1929年生,满族,广东南海人。1953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有儿童文学《小兵的故事》《柯岩儿童诗选》、政治抒情诗《周总理,你在哪里?》《雷锋》、报告文学《奇异的书简》《船长》《美的追求者》《癌症≠死亡》、长篇小说《他乡明月》等。有《柯岩文集》6卷。
  
  
  
原文1991 发表于《大海的骄子》  浏览:4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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