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469号馆文选__亲友悼文 |
哥哥离世那一晚,《信报》的朋友拨电话找我,她说徐克很伤心,梁家辉无话可说。看电视,听到肥姐痛哭流泪。那一晚,我的朋友奔走相告,她们跟哥哥素未谋面,心情同样从未如此低落过。家人 问我,今天人人求生,哥哥为何求死?我很不快乐:我劝她不要伤心。挂线后,自己的手在抖颤。那一晚,我确认了两件事。一、对于我辈香港人,世界上的确有一样东西,叫做「我们的时代」。二、我们的时代已经正式终结,新的时代正在跌荡而生,香港人注定蹒跚爬行。 认识张国荣 张国荣代表了我们的时代。这一件事,我近年才慢慢发现。我算不上是哥哥的拥趸,今天我家中只藏有他的三张唱片。坦白说,七七年当这个全身白衣的小伙子胆敢以我的偶像DON MACLEAN的AMERICAN PIE参赛,我觉得浑身不对劲。二十一岁的张国荣,漂亮夺目,但带点娘腔,过分大胆,但音量收细,有多人的影子,却没有自己的风格。这段日子,他半红不黑,被观众掷帽子,我不觉得奇怪。对张国荣改观,始自八二年谭家明执导的《烈火青春》。今天回想,那个高傲中带点抑鬱、经常自困却又出奇地轰烈的人物,正是张国荣老实的写照(这一个写照到《阿飞正传》发挥得淋漓尽致)。很快,张国荣唱起《风继续吹》、遇上MONICA、在红馆玩STAND UP,我慢慢感觉到他的光环。那个时期的张国荣,论唱功不及林子祥,论演技不及周润发,但他有阿Lam与发仔没有的气派,一种埋在声底、缠着舞姿、锁在眉宇的妖、傲、放纵、忧鬱,同时又有白玫瑰绽放时的air and glamour。陈淑芬说哥哥的魅力,在一举手一投足,肥肥说他有一种无穷的星味,我完全同意。这种努力创新求变,终于忽然爆发的星味,令到即使对张国荣那一次穿裙有意见的平民,也不得不对哥哥下一次戴假发翘首以待。那时,我迷阿Lam,但我开始觉得哥哥才是我辈香港人「真正的声音」。哥哥的声音有几个特点:音域不广,但在它的范围内,百分百磁性,少讲狮子山下,多唱侬本多情;不在乎首屈一指,却在乎刹那光辉,由向日本演艺偷师开始,以征服全球华人口味作结。这把声音不谈社会,社会却乐意环抱这把声音。八十年代,张国荣很红,哥哥的自信遇上了香港人的自信。他的音乐变成了平民成长经验裹的「背景音乐」。梁文道不喜欢哥哥,说他演艺过火,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那时当他放学后在公园欺压小朋友时,他嘴里哼着的正是张国荣的歌。我的平民朋友为哥哥悲恸落泪,因为在哥哥的音乐里,他们见到自己。 认识我们的时代 因此,我对张国荣的感觉,有点像林奕华所说的一样,有一个由腼腆抗拒到拥抱相认的过程。初相识时,我觉得张国荣无根、浅薄、过分妩媚;后来,我觉得哥哥有型、有气,对身边的人有情,对自己的执着有义;而且正正因为他无根,不避浅薄,超时加班,尽情妩媚,他可以创造出连外国一流影评人也为之惊叹的角色和JEAN PAUL GAULTIER也甘愿为之度身订做的身段。香港一代的成就在哥哥的身上体现,哥哥的黄金时代也就我们黄金的时代。很可惜,这次相认,时间很短暂。后来我知道,我们的时代纯属偶然。这个时代现正开始终结。说到底,哥哥的气、香港的焰,多少带点彩数。首先,在八十年代以前,海峡两岸在演艺文化上长期缺氧,全球华人的文字影音生活有很大的真空:他们连谭校长都狂爱,证明相当饥渴。此外,因为战后国际分工的音乐椅刚好传到这个小岛上,香港的老百姓大都经历了一个阿Sam所谓的百业繁旺,『D钱系会继续来』的年代。哥哥出道的时候,世界五大唱片公司刚刚在香港搞分会,开拓地区市场,成就了一代的音乐人既可赚钱又可推动高质演艺的双赢局面。我们能够遇上张国荣,是一种历史的福分。哥哥未离世之前,世界一早就变了。过去几个星期,我跟不少演艺界的老臣子谈过,在他们眼裹,我看到上一个时代的执着,更深切体会到这一个时代的失落。我问:香港还可以出产另一个SAM,另一个LESLIE?答:….(一个长长的寂静)。访问完结,连我在内,每一个人都戴着口罩。这是我们的新时代。哥哥的时代,七分胡涂夹杂三分运气,我们绽放光辉。哥哥离去的时代,我们走入穷巷。在那刻,我们的两个时代正式交棒。 风继续吹 新时代不一定无生机。我见到不少人脚踏实地,经济上由基础做起,文化上以长远为先。他们解救肺炎危机,不求诸失衡的政府,不拖累过荷的专家,改而冀求民间互助,建立社会关怀,一同挣扎求生。这个新时代,少了光辉「妩媚」,多了咬实牙根,奋力上路。未来是一场硬仗;我们要紧守岗位,努力装备。但这一刻,我只觉得伤感。伤感,因为我们痛失了一个好人。伤感,也因为我们痛失了一个时代。 哥哥远去,风继续吹。 注:原载于《信报》(香港),有删节。 (未经作者许可,谢绝商业用途) |
原文2003.4.7 发表于《信报》(香港) 浏览:20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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