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魂归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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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归根,魂归故国__王少林纪念馆
叶落归根,魂归故国

灵魂纪念馆

王力雄

  
  
  灵魂纪念馆
  
  ·王力雄·
  
  父亲去世二十年了。他的骨灰盒在这个叫做“革命公墓”的地方放了十年。而我已经五年没有来看他。我四处漂泊,每到父亲的忌日,总是想起这个骨灰堂,内心叹息,又转而丢到脑后,去忙世间那些催赶人的事。
  
  骨灰堂内光线暗淡,气氛阴森压抑。一层层架子,一排排编着号码的骨灰盒。各式各样的骨灰盒摆在一个个方框里,有的被祭物包围,有的孤孤零零,全都落满灰尘。骨灰盒上那些发黄的照片透过灰尘展现出不同表情。
  
  这里给我的感觉象一个仓库。难道这些脏乎乎的盒子,每一个里面都曾经是一个活过的人吗?一个问题总是压抑不住地在我的脑子里回绕:人可以这样摞起来吗?
  
  父亲的骨灰盒原来放在上半部,现在被挪到了下面,要蹲下才能看到。这几年骨灰堂进行过扩建。扩建后骨灰盒被重新安放,那些有“后门”的亲属就会为自己亲人争取一个好位置。按照一般概念,上面的位置显然好于下面,大概在阴间也会有高人一等的感觉吧。
  
  骨灰堂外,送葬的队伍行进,亲属哭嚎的声音震天动地。空气中弥漫焚尸炉冒出的烟。纸钱和白花随风旋转。
  
  如果死后能够选择,我绝对不愿意被放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相信很多人也会与我有同样想法。放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供后人纪念。父亲死时我十五岁,能记着他并且怀念他,但也只是好几年才来一趟,假若我将来有儿子,他还会愿意来这里看望从末谋面的爷爷吗?儿子的儿子呢?
  
  这始终是我的一个心事。父亲的骨灰盒放在这样一个地方,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那头又是什么?被后代遗忘?还是被骨灰堂当做无人认领的废品抛弃?
  
  想了好久,我决定现在就让父亲离开这里。除了在家乡的土地上打日本人,父亲的生命大部分都给了中国的汽车工业。我从他工作多年的长春第一汽车厂借了一辆“红旗”牌轿车,把他的骨灰盒送回山东老家——龙口。虽然中国现在已经有了更多更好的进口轿车,可是我觉得只有用“红旗”轿车才对。在父亲为中国汽车工业倾注的心血中,“红旗”牌轿车是他那一代创业者最为自豪的杰作。现在,由他儿子开着融进他心血的轿车把他送回家乡,他一生的轨迹似乎也就首尾相接地圆满了。
  
  我常思考死亡。在送父亲回老家的路上,我每天晚上都长久坐在父亲的骨灰盒旁,一杯酒,一只烟,独自看夜空的星星。
  
  反抗死亡是人类的永恒主题,是人类自古以来进行的最大战争。人们养生、练功、寻找长生不老药、求神保佑,当一切都在死亡面前无可奈何的时候,丧葬便成了人追求永恒的一个寄托。
  
  生命不能永恒,就把陵墓造得永恒。帝王之陵最为典型,上千年的时光过去,仍然耸立。武则天把她的陵墓造得如一女人仰卧大地,与天地融为一体,登峰造极。即使是普通百姓,也要为死者垒起一个坟头,刻上几个字。那是一个人曾经活过的标志,是他生命的象征。
  
  过去的丧葬不拘形式如何,都是以灵魂不死为基本观念的。丧事的操办和仪式的程序大都是为死者飘忽于另一个世界的魂所做。贵人把奴隶活埋在自己身边。千军万马的兵马俑跟着帝王到阴间去逞威风。传统的陪葬中除了金银财宝,还有陶制的猪圈、磨坊、乐队等,人到阴间也要过日子。夫妻需要合葬。生者要时常给死者送钱送衣,还要做法事,祭祀祖先等等。
  
  然而,在今天这个理性时代,唯物主义的生死观已经占了统治地位。没有天堂地狱,也没有上帝鬼神。人是一些物质元素的组合。死亡就是物质组合的解体,形神俱灭。失去了生命的尸体变成青烟黄土,也许在亿万年之后转化成石油。一旦生命终结,就是永恒黑暗,一无所有。
  
  其实,再坚固的陵墓也照样不能永恒。今天看那些昔日辉煌的王陵,秦始皇陵成了农民承包的果园,汉陵成了牧童放羊之处。明定陵倒是修葺一新,万历皇帝的头盖骨却被拿出来展览,还在陵园里建起了公共厕所。真可谓“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一度,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们力图把科学生死观转变为对现实更“有用”的行动,他们平坟还田,丧事从简,捐赠遗体,抛洒骨灰。但是尽管推行了几十年,直到今天,真正能那样超然对待死者和丧事的人比例依然很小。不要说尚未彻底移风易俗的农村,就连大城市里操办之风依然盛行,甚至愈演愈烈。几十年来,全民教育,反迷信斗争,行政命令,诸多方法全都用过,但只要稍一松劲,种种旧习就卷士重来。
  
  有多少资源被浪费在无知无觉的死者身上?有个故事说农民上山去耕作,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地,找来找去,最后发现地盖在了他的草帽下。这虽然是个玩笑,却真实地反映出中国土地资源的困境。今天,从南到北的坟地得用多少草帽才能盖得住呢?人总是越死越多,每个死人占据的空间,耗费的金钱和材料,累积起来的总量是多少呢?会不会有一天,地球上的活人将被死人挤得无处可呆了呢?
  
  然而,我们能因此就指责丧葬仪式都是铺张浪费吗?假如人没有灵魂,死后只剩下尸骨,人们不对那尸骨表达感情,又还有什么别的方式?这就是现代丧葬陷入的尴尬境地。传统丧葬的主体——死者的灵魂已被认为是虚幻,丧葬的意义便成了仅仅是为生者的感情寄托。然而把对亲人的全部感情、纪念和贡奉都凝聚在一盒骨灰上,其中却有一种荒谬。摆在面前的骨灰明明白白告诉你亲人已死,死亡阴郁而丑陋,却不是亲人曾活,活得健康美丽。骨灰被视为异常神圣,却放到哪都笼罩阴影,让人躲避或嫌弃。汉语中一个最不屑的词汇是“人渣”。骨灰不就是地地道道,名副其实的人渣吗?我们却把它和亲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成了亲人的全部、唯一的象征,并且在唯物主义的观念和现世资源条件对传统丧葬内容的限制中,形成了一套以遗体骨灰为主体的、卑琐扭曲、耗人浪费、无审美亦无文化价值、而又人人都不得不照做的病态丧葬方式。
  
  这不,我也是一样,千里迢迢把一个骨灰盒送回老家。
  
  到了龙口,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跟市政府打交道。家族长辈们叮嘱我要把父亲的骨灰盒放进“革命公墓”,还要立一块碑。父亲十五岁参加“八路”,四十年代就在龙口当过代理市长(共产党的),似乎该得到这种荣誉。“一平方地皮就够了。”长辈们说。可龙口市政府不买帐。死了那么多年的人对今日龙口已经没有价值。
  
  我没跟市政府官员认真交涉,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盼着他们拒绝。我去跟他们说这话,只是因为家族长辈有这要求。我开车几千公里从东北跑回老家,目的并不是把父亲的骨灰盒从一个“革命公墓”转到另一个“革命公墓”,而是想一劳永逸。
  
  我把父亲的骨灰盒带到了海边,让父亲再和家乡的海呆一会儿。虽然理性足够知道这是虚幻,可在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宁愿把死去的亲人想成有灵。我接受科学生死观,却认为再唯物也不能喊个“一二三”就把亲人尸体从病房窗口直接扔进后院垃圾箱。我主张丧事从简,可我跑这一趟的耗费不少于大多数葬礼。关键是人必须把哀思寄托在一个对象上,当对象只有一个骨灰盒时,也就只有围着它转了。
  
  据说大象临死前会自己离开象群,到一个隐秘地方去死。它不愿让自身尸骨给同类笼罩阴影。那么,做为人,做为具有智慧、理性、审美意识的现代人,是不是能找出一个比骨灰更美好、更永恒、更节约、又更能表达情感的对象,做为死者留给后人的纪念呢?
  
  当我把“红旗”轿车驶进家乡的村庄时,乡亲们纷纷围拢上来。老人轻轻拍打车身,妇女透过玻璃往车里看,儿童们抢着东摸西摸,大家还轮流坐进车,颠和笑。在我眼里,这似乎是父亲回到了老家,所谓“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吧。父亲,那位大爷是在跟你这久别的兄弟叙旧吗?老奶奶象是责备你走得太久,孩子们似是从你的兜里掏糖。父亲,看你的模样多体面、多出息,乡亲们都为你感到骄傲哩。
  
  那些被装在骨灰盒里的人们,人生一世,难道只有那点默默无言的干涩骨灰?不是有那样一句话吗——“每个墓碑之下都是一部长篇小说”。谁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读书时,哪怕书的作者是三千年前的古人,你也会感觉他就活在眼前。多少肉体早已消失的历史人物,他们的生命却一直激励我们,指引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他们死了吗?每当我置身在图书馆,常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周围包围着我的,是无数活生生的灵魂。是的,灵魂。我说的灵魂不是神学意义上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灵魂,而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的生活历程、思想感情、他的人性和他做为一个人的非物质的本质。每一个死者,正是他们的这种灵魂才使人怀念。当人们在为他操办丧事的过程中,在捧着他的骨灰盒擦来擦去时,寻找的不也正是这种灵魂?
  
  那么,能不能用这种灵魂代替骨灰,把纪念死者的主体从骨灰转移到灵魂上呢?
  
  无疑,所谓的灵魂不能是一个虚幻概念。只有把那种灵魂固化成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对象,才具有代替骨灰的可能性。虽然按照唯物主义的观念,人死如灯灭,形神皆去,然而人的生命历程、思想感情和精神遗产,不是可以通过文字的记载,照片和影像的记录得到“固化”吗?那被固化下来的,是不是就可以被视为脱离了物质躯壳从而能够得到永生的灵魂呢?我想,在司马迁说他写“史记”是为“藏之名山,传之后人”,曹丕言“文章乃不朽之盛事”的时候,也已经有了使灵魂得以固化的想法吧。自古以来,无数伟人名流就是这样通过留下回忆录、传记和文献资料,让他们的灵魂脱离有限的肉体,承载于不灭的文字,伴随着世世代代的后人生命,从而获得了永生的。
  
  问题在于,如何才能让普通人也可以保留自己的灵魂呢?他们没有轰轰烈烈的功名伟业,没有人给他们著书立传,也没有不朽作品以传千古。但是他们照样也有生命历程、思想感情和精神遗产,也就是说,他们也有灵魂。固然他们自己可以写回忆录,或者留下日记、信件、录音、影像资料等,然而问题是那些东西怎么保存?现存的各种收藏机构——出版社、博物馆、图书馆只对伟人名流感兴趣。普通人的留下的资料如果只能压在自家箱底,遭受虫蛀、发霉,最终丢失或被遗忘,与骨灰的意义也就相差无几了。
  
  因此,关键在于为普通人的灵魂找到一种有效的保存手段和纪念方式。
  
  我一直想,能不能建立一种叫做“灵魂纪念馆”的机构,不分对象地保存和管理死者生前所写或口述的回忆录,或是亲友为死者所写的传记、回忆文章等,也包括死者或与死者有关的其他文字、照片、录音录象等。存放那些材料,即使是实物,占用的空间也不比骨灰占用的空间更大(更不要说比墓地)。如果利用数字技术,储存于磁盘一类的介质上,需要的空间就更不知道要小多少倍了。每个人的资料都可以文、声、像并茂地得到保存。那么,人的“灵魂”是不是就得到了载体?如果“灵魂纪念馆”能够永久存在,每个“灵魂”的载体都能在那里得到永久保存,“灵魂”不是就等于得到了永生吗!
  
  有这样一个存放“灵魂”的地方,人类丧葬就具备了根本变革——从保存死者的尸骨转为保存死者的灵魂——的基础。人们纪念死者,如果是面对尸骨,只能是单向的祭奠,如果是面对“灵魂”,却可以成为双向的交流。无论一个人的肉体死了多少年,读一遍他/她的回忆录,他/她的灵魂就等于整体地再现一次,他/她的一生就从始至终地重活一遍。他/她跟你对谈,他/她给你启迪,无论他/她死时多么老迈,你都能看到他/她年轻美丽的影像,听他/她讲述往日的故事,也曾少年,也曾顽皮、浪漫、恋爱,并且梦想……随着技术发展,我相信未来的“灵魂纪念馆”甚至能够逼真地模拟再现,让你看到亲人活生生地在你眼前,重演他/她所生活的历史场面和历史故事。
  
  想一想,有什么凭吊亲人的方式比这样目睹他/她的历史、阅读他/她的回忆录、倾听他/她录音讲述,或重温他/她留下的日记书信更好呢?亲人的灵魂与你同在。你将同他/她一起重走他人生的历程,与他/她一道思考、激动、希望和反省,体会他/她的情感,让他/她的智慧、经验给你启迪,用他/她的生命之火给你点燃指路明灯。
  
  不过,眼下的我还是先要安葬父亲的骨灰盒。我要把父亲的骨灰盒与爷爷奶奶埋在一起。一个远房二叔为我引路。夕阳下,二叔扛着锹走在前面,我开着“红旗”跟在他身后。路两边长满庄稼。车在不平的路上起伏。爸爸,你终于回家了,坐着你造的车,由你的儿子驾驶。开着“红旗”轿车回家的一路,我时刻在发动机的转动中感受到父亲的脉搏,笼罩我的车身似是父亲的拥抱,在“红旗”的行走中,我感到父亲活着,和车融为一体,和我融为一体。
  
  爷爷奶奶的坟早已被公社期间的“平坟还田”运动平掉了。那块地如今长满花生。二叔只能依稀记起他们埋在什么位置。我不要求精确,仅是想让父亲离他们近一点。说实在的,做这些都没有实际意义,我只是不想让父亲继续呆在阴森的骨灰堂里,他应该在家乡的土地上得到松弛和舒展。
  
  一盒骨灰传达出的只有一个死亡,而在同样大小的空间里,却能承载无以计数的信息。那些信息保留和传达的,是人生命的精华!可以想象,如果一代代死去的人不是把他们的一生智慧带进棺材或火化成灰,而是记载下来留给后人,那种遗产难道不比留下再多的金钱、房屋和遗产的价值都高出百倍吗?现代人都会有几十年的晚年时间需要“打发”,有足够的时间用于“固化”自己的灵魂,那不也是一种很好的晚年寄托吗?人在晚年,整理自己的“灵魂”不仅是个记录经历的物理过程,也是对人生的总结和升华,除了对自身是一种修炼,对人类的道德文化肯定也有促进作用。
  
  我相信,未来的“灵魂纪念馆”将成为人类的智慧宝库和最宝贵的人生图书馆,亦将成为哲学、文学、心理学、社会学、民族学、风俗学等各种学科的研究基地,成为全人类共有的无价财富。
  
  当然,最重要的前提是,“灵魂纪念馆”应该没有任何条件限制,对天下死者一视同仁。保存灵魂不能仅是伟人名流的特权,也应该成为全人类共有的天赋人权。不管人活着的时候多么普通,他/她的灵魂在“灵魂纪念馆”中都能在这里与天地共长久。这种“灵魂纪念馆”将成为记录平凡百姓个人历史的“口述史”中心,从而使历史从“统计”角度呈现全新面貌,从此摆脱任由强权抹煞和篡改的状况。一旦到了人人都能留下自己历史的那一天,以往充斥历史的谎言和伪说就不再有存身位置。那些“唯物主义”的当权者可以不信“神谴”,但是在面对人民大众以“唯物”的方式所记载的历史时,就不能不因此有所忌惮。
  
  在我的想象中,“灵魂纪念馆”应该是一座庄严的纪念堂,也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它会拥有世界级的艺术建筑群和雕塑群,美丽肃穆。珍藏“灵魂”存储介质的库房能够防御火灾、战争,甚至可以抵抗核爆炸、冰川一类的浩劫。对于今天的人类,建设这样一座纪念馆实在算不了什么难事,从每年花在肉体丧葬上的财力、物力中分出一小部分,万分之一也许就足以。
  
  如果让我畅想下去,我甚至看到“灵魂纪念馆”周围有海一般的森林,其中每一棵树都是用死者骨灰栽种的,树上也许还有死者的铭牌。当后人在“灵魂纪念馆”中凭吊完自己的亲人,再坐到亲人的树下沉思,他会感觉到亲人没有死,就活在自己身旁。那风在树叶间的悉索低语,不正是亲人讲述着战胜死亡的故事吗?
  
  当人类知道在死亡的无边黑暗中,有这么一个地方在为灵魂燃烧着不熄的圣火,永世贡奉着他们曾经做为一个人而得到的尊严、智慧和理想,那么即使他们已化成尘土,那尘土也将自豪。
  
  我在埋葬了爷爷奶奶的花生地里挖了一个坑。在乡亲们眼里,这样埋葬父亲似乎太冷清,毫无排场,也没个什么市里镇里的头头脑脑参加。我也许应当告诉他们,当年父亲的追悼会可开得挺风光,上千人参加,各级领导出席,党给做的评价甚高,花圈什么的海了。那时尚在文革后的平反昭雪之初,人们的感情还很新鲜,仪式也没象后来那么简化。上千人轮流跟我们全家握手,把我的手都握麻了,一个挨一个到父亲骨灰盒前鞠躬,光鞠躬就鞠了差不多两小时。
  
  我当时做为家里的长子,有一系列接触父亲骨灰盒的过程,然而那时,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我在那时不会说,即使现在说也会让人不以为然,在我拿起或放下骨灰盒、或是捧着骨灰盒行进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千万别失手,千万别让这骨灰盒从我手里掉下。
  
  老家的乡亲们不知道,龙口的市政府不知道,十年前在父亲平反追悼会上向这骨灰盒鞠躬的上千人也不知道,被说成在“文化革命”自杀又被不少人说成他杀的父亲根本没留下骨灰。在他的骨灰盒里,只有一个齿轮。
  
  为了开当年那个平反追悼会,必须有一个能让人面对的对象。骨灰盒是我去买的,而盒里不该是空的。如果骨灰盒从我手中掉下,当众滚出一个齿轮,那似乎对鞠躬的上千人是个侮辱。人们的尊敬和悲痛应当给骨灰,而不是一个齿轮。
  
  暮色降临时,埋葬父亲骨灰盒的坑已经挖好。在离别的一刻,我打开骨灰盒看了最后一眼。骨灰盒内,那齿轮反射着黯淡的天光。那是中国第一批“红旗”牌轿车上的一个齿轮。它诞生于世时,父亲正在意气风发地从事着“红旗”轿车的事业。我相信父亲的灵魂一定会在那时传递进这个齿轮,哪怕是只有一丝,这齿轮也比骨灰更接近他的真谛。
  
  因此,这齿轮当之无愧地该得到人们、家族、乡亲们和我为它所做的一切。
  
  第二天,离别家乡之前,我最后一次来到埋葬了父亲的花生地。家乡的泥土散发着春天芬芳。我的祖祖辈辈在这土地上生生灭灭,现在全部化成了虚无。父亲也和他们一样,只剩下一平方米的湿土,太阳升起就将无影无踪。在这片家乡的土地下,祖先数不清的尸骨中多了一块金属。我在心中默默地对父亲说,等“灵魂纪念馆”建起的那天,我将重返家乡,把齿轮拓在一片纸上,安放进那灵魂的殿堂。
  
  1991年
  
  
  【跋】
  
  我送父亲骨灰盒回老家是1988年。1991年为介绍“灵魂纪念馆”设想写以上电视片脚本,但未拍摄,原因是电视台认为观众不会喜欢关于死亡的话题。
  
  十年之后(2001年),我看到了“网同纪念”(www.netor.com)网站,并认识了网站的几位年轻创办者。在纪念死者方面,他们与我理念一致,但采用了我在当年还没法设想的技术——电脑网络。至今,网同已经发展为世界最大的网上纪念网站。我为他们感到高兴。
  
  网络对于纪念而言,扩展了很大的空间,尤其使不在同一地点的人进行共同纪念,是其他手段无法替代的。不过我认为,若是能把网络作为承载“灵魂”的新介质,能够让“灵魂”流动起来,意义可能更大。那实现的已经不光是保存灵魂和纪念灵魂,而是现实世界与灵魂世界的交融与互动。无论是作为人类的智慧宝库、文化遗产,还是口述史中心,网络都会比单纯的“灵魂纪念馆”发挥无法比拟倍的作用。我希望网同将来能从眼下对死者的纪念逐步过渡到这个方向。当然,这个方向的路将会十分漫长,但我相信其前景无限。
  
  今年,“网同纪念”与“联合商”在北美合作开办了“叶落归根,魂归故国”网页( http://homeland.netor.com ),给海外华人提供网上纪念服务和进行黄帝陵祭扫、五台山法会活动。我在美国的弟弟一家人为文革中去世的父亲建立了纪念馆。我把这篇旧文放在纪念馆中,并点烛献花,以志纪念。
  
  2003年3月26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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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3/3/25 20:5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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