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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__百岁文星苏雪林
天上人间

苏雪林散文:童年琐忆之三

苏雪林

  三最早的艺术冲动
  
  我自幼富于男性,欢喜混在男孩子一起。当我六七岁时,家中几位叔父和我同胞的两位哥哥,并在一塾读书。我们女孩子那时并无读书的权利,但同玩的权利是有的。孩子们都是天然武士,又是天然艺术家,东涂西抹,和抡刀弄棒,有同等浓烈的兴趣。我祖父是抓着印把子的现任县官,衙署规模虽小,也有百人上下。人多,疾病也多,医药四时不断。中药一剂,总有十几裹,裹药的纸,裁成三四寸见方,洁白细腻,宜于书画。不知何故,这些纸都会流入我们手中。我们涂抹的材料,所以也就永远不愁枯竭。孩子又都带有原始人的气质,纸上画不够,还要在墙壁上发泄我们的艺术创作冲动。只须大人们一转背,便在墙上乱涂起来。大头细腿的人物,“化”字改成的老鼠,畸形的猫儿狗儿,扭曲的龙,羽毛离披的凤,和一些丑恶不堪的神话动物,都是我们百画不厌的题材。
  
  一天,祖父的亲兵棚买来几匹马。孩子们天天去看,归来画风一时都变了,药纸和墙壁,凭空添出无数儿童韩干和少年赵子昂的杰作。
  
  我作画,大约便是这时候开始。每天,我以莫大的兴趣和他们到署外去看马,归来又以莫大的兴趣来画。记得有一天,一兵跨着一马,在空院中试跑。那马不知何故发怒,乱跳乱蹿起来,控制不住。我恰当其冲,被马一蹄踢开丈许远,倒在路旁,但竟丝毫未曾受伤,可谓天佑。后来给大人们知道了,给了我一顿严厉教训,并禁止我再出署外。但她们一个不留心,我又溜出去了。那时我在姊妹中是个顶不听话,顶野的孩子。记得又有一天,不知谁给了我一只寸许长腰子形的脂盒,白铁所制,本来半文不值,但我觉得它形式颇似墨盒,欢喜得如获异宝。将它仔细洗涤干净了,记不清在哪位叔父的墨盒里,剪来了一撮丝绵,又记不清问哪一位哥哥,讨了一枝用秃的毛笔。我用刀将笔杆截去半段,作为一支小笔,同我的小墨盒相配,以便作为随身的文房四宝,庶乎一发现某处墙壁尚有空白,衣囊中掏出笔墨来立刻便画。截短一支笔管,在我那时年龄的小孩,也并非易事。记得曾被刀子勒伤手指,出了许多血,并且还溃烂了一些时光。小儿们总爱同他身量相称的小东西,读圣女德兰传,圣女幼时爱打造祭坛,烛台,花瓶,样样东西都小,蜡烛是两支蜡火柴。去年我游里修圣女故居,见墙窟尚保存她亲手建设的小祭坛一座。看了这个,回想自己儿时的故事,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那苦心经营的文房四宝,一进衣囊,便出了岔子,墨汁渍出,染污了一件新衣,又得到大人们一顿教训,好像是挨了一顿打。不过现在已记不清楚了。那时我画马的兴趣之浓,恰如我某篇文字所述,当我替祖母捶背或捶膝,竟会在她身上画起马来。几拳头拍成一个马头,几拳头拍成一根马尾,又几拳头拍成马的四蹄。本来捶背的,会捶到她颈上去,本来捶膝的,会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嫌我,也就豁免了我这份苦差云云,这些话都是当时的实景。现在回忆,每忍不住要笑,并且有些吃惊。史称古时有一善于画马的大师,每日冥想马的形态,并摹仿马的动作,久而久之,自己竟变为马。这种艺术史上的灵异记,并没有什么意味,不过凝神之至,像我幼时那么发迷,我相信是有的。其实我那时虽爱看马,也不过胡乱看看,说不上什么实地观察,虽画马画得那样发迷,也并没有把马画好,六七岁的孩子能力究竟是有限的。不过那时的艺术创造冲动却真的非常热烈而纯粹。
  
  十岁以后,能够看小说,那时风行绣像,西游、封神、三国都有许多的插画。我也曾加模仿,不过原图太精致,不易摹仿,偶然用薄竹纸映在上面,描其一二而已。
  
  十一二岁时,父亲从山东带回一部日俄战争写真帖,都是些战争画,人物极生动,并多彩色。它和三国、封神同样是打仗的写照,但炮火连天,冲锋陷阵的场面,似乎比长枪大马战三百合的刺激性强,所以每日展览不厌。孩子们幻想浓烈,我和一个比我小二岁的胞弟每天乱谈,捏造一篇猫儿国的故事,猫儿与老鼠开战,情节穿插极其热闹,居然自成章回。这一部“瞎聊”,虽然尚不知用文字记录,但却有图为证,那些图便是从日俄战争帖东抄西凑而来。记得当时是画了一厚册,可算是我幼年绘画的杰作。惜此图后被我自己撕去,不然现在翻开看看,一定蛮有意思。
  
  我姊妹共三人,大姊长我五岁,从妹爱兰,少我一岁,她们都欢喜针线,干着女孩子正式营生。我则看小说,作画,完全不理会她们那一套,即从彼时起,植下了文艺的根基。四兰溪县署中女佣群像当我的祖父在浙江兰溪做县长时,县署上房除祖母身边两三个丫鬟外,又用了几个女佣。人数究有多少,于今已记不清了,横竖那时代人工廉,米价贱,普通人家用几个奴仆,视为常事。记得县署里那许多幕友,有的每月薪水仅仅八九两银子,也要养活一家老小,并且雇用个把佣人,何况堂堂县太爷的衙署呢?
  
  上房有个李妈,来自乡间,年纪未及四旬,一口牙齿却已完全脱却。听说她怀孕一个女儿,怀孕期内,口中牙齿像熟透的果子无风自落,婴儿下地,她也变成瘪嘴老婆子了。乡下女人不知爱美为何事,不过牙齿全无,咀嚼太不方便,也不能竟置不理。有人传授她一个土方,用老鼠脊髓骨一条,焙干存性,加入麝香一钱及药数味,一齐研为粉末,作成药膏,每晚临睡,敷在牙床上,则一口新牙自然长出。
  
  李妈颇相信这药方,看见我们用鼠笼鼠夹打到老鼠,一定讨去配药。一连配过几剂,每晚认真敷贴,始终没有效果,后来也就懒得再找这些麻烦了。
  
  李妈女儿年仅十八,已嫁二年。一日,自乡间来县署探视其母,便在上房暂时住下,顺便帮帮她母亲的忙。那时我的二婶娘患肺痨已卧床不起,李妈女儿常在她身边传汤递药,二婶咽最后一口气时,她又恰恰站在病人榻前。回乡后竟也得了痨病,不过半年便死了,据那时代民间传说,痨病患者腹中生有“痨虫”,平时潜伏,临死,虫始自病人口中飞出,其状有类蚊蝇,但形体更小,它必飞入病人亲属口中,所以痨病每代代相传,或全家传染。若非病人亲属而站得太近,虫也会误投的。李妈女儿之死,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稍长后,读了些科学书,才知肺病果有菌,但属植物性。病人周围事物均附病菌,痰唾中尤多,若不消毒均可传染给人,并非状类蚊蝇,临死始自病人口飞出。李妈女儿在我二婶屋里混了半个月,她自乡间来,不像我们之已稍具抗疫性,是以病菌一侵袭到她,便乖乖献出她青春的生命。李妈仅此一女,听到她的死讯,当然悲痛万分。一年半载之后,也渐淡忘。一日她到我姊妹的家塾外土山上收晾干的衣服。那土山高数丈,登其巅,可眺望县署外景物。西边望去是一片郊野,荒烟蔓草间,土坟累累,似从前此地乃系丛葬之所。那时斜阳一抹,照着这些土馒头,景象倍觉凄凉黯澹。李妈见了此景,好像大有感触一般,她初则站在土山头痴痴地望着,继则口中发出唏嘘之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坟……坟……人死了,便归到这里面,永远不能再见,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索性坐了下来,掩面啜泣,又不敢放声大哭,只低低呜咽着。她的眼泪不断淌下来,以致前襟尽湿。我那时只是个
  七八岁的小孩,不会劝,只会陪着她流泪。李妈越哭越伤心,一直哭到像肝肠断绝的光景,尚不肯住声,后来有几个女伴来,才把她扶了回去。那几年里,我家接连死人,家人号泣,见过不少,但李妈那回的哭女,却使我深受感动,历久不忘。所谓母子天性,所谓生离死别的悲哀,均于李妈那回一哭见之。一向嘻天哈地,憨不知愁的我,才开始上了人生第一课,领略了人生真正的痛苦。
  
  另一女仆姓潘,我祖父之入仕途是由浙江瑞安做县丞开始。县丞衙署局面仄小,不能用男庖,潘妈初来系替我们当厨娘,后来祖父升了县长,她便改变身份做一个打杂的佣妇。祖母把五叔托她带领,她又成了五叔的干奶妈。
  
  她的称呼由“潘嫂”蜕变而为“老妈”,倒是逐渐而来的。大概她初以家贫没饭吃,出而帮佣,丈夫死后,家中更无亲人,遂安于我家而不去。在我家四五十年,在佣妇辈中,也算得资深望重。祖母令我们小一辈的尊称她为“老妈”不许更呼潘嫂。叫惯了,连祖母和我母亲一辈都称她为老妈,老妈二字便成了她特殊的头衔,一直顶着到死。
  
  老妈年轻时曾经过洪杨之乱,被洪杨军掳去当了女火头军。她常常和我们谈洪杨军也即民间所谓“长毛”的到处烧杀淫掠的惨况,不过她对官兵也没有好评。贼去官兵来,官兵去贼又到,双方交绥数次很少,借此抢劫倒是真的。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便在官贼双方拉锯战中,给拉得七零八落。官兵除了劫掠银钱之外,杀、烧、奸淫三件事总不致于干吧。照老妈说,一样。有时指百姓窝藏盗匪或竟指为盗匪,把百姓房子凭空放火烧了,将百姓头颅斫了去,一箩一箩抬去报功。把女人奸淫过后也砍下了头,头发剃去半边,混充男匪,虽则女人耳轮有戴耳环的穿孔,但上下蒙蔽以邀军功,谁又理会这些。
  
  老妈所谈长毛掌故最使我们孩童骇怖的是炒人心肝的事。据她说长毛军开始时牛羊鸡鸭大批自百姓处掳来,享受不尽。渐渐地百姓逃的逃了,死的死了,他们下饭也就绝了荤腥了。后来竟改吃人肉起来,不过他们因妇女胆小,整治人肉,倒并不假手她们。有一回,一个匪军提了七八颗心肝,交给老妈,说明是人心,教她放下锅先煮一下,再捞起来切片煎炒。老妈听说,未免心惊胆战,人心才下锅煮不到半盏茶时候,她将锅盖揭开,只见那些人心好像活的东西一样,在锅中乱跳,有的黏上锅盖,有的跌到地上。老妈以为有鬼,掩面大叫而逃,并不敢去捡拾。挨了匪兵很重的几下耳光。匪兵说人心要焖到半熟,才可以揭开
  锅,谁叫她揭得太早。
  
  我现在知道人类心脏的肌肉富有弹性,不过人死以后,心脏尚能跳跃,并跳得这么高,太不可思议。但老妈并非能撒谎的人,她此事得于躬亲目击,我们不信也得信。这只有等科学家来解答了。
  
  老妈在我家帮佣,竭忠尽智,成了我祖母有力的臂膀。对于她自幼带领的五少爷,更像亲生儿子般,嘘寒问暖,爱护周至。光复后,祖父罢官归太平故乡,老妈也跟到乡下。又过了七、八年,始以老病死,寿八十三。我家因她为老仆,且系有功之臣,衣衾棺木,一切从厚,即葬在祖母预筑的墓边,俾祖母百年之后,主仆仍然相伴。
  
  从前女仆年龄每在二十以上,二十以下的只算婢女,不过婢女是花钱买来的,女仆则为自由之身。祖母在兰溪县署雇用一个女仆,年纪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喊她什么“婶娘”、什么“嫂”都好像使她承担不起,又不能像丫鬟一般喊她名字,因其年轻活泼,祖母便从其姓呼之为小张。
  
  小张虽年轻,见的世面却不少。原来她是金华知府衙门的婢女,年长择配,嫁了府署中的一个二爷。那二爷因事被开革,回到兰溪原籍当小贩度日,叫妻子出来佣工,以补家计。
  小张常对我们谈说金华府署中事。她说府署以前曾被长毛军盘踞多年,杀了人便埋在后花园里,掘出的骸骨有几十箩筐。又说廊庑下埋了七只大缸,每缸可盛十几担水。缸上本铺有花砖,知府大人为砌花厅的地坪,将砖移去利用,缸口遂现出于地面了。那些缸口也奇怪,无论天晴下雨,总是潮湿的。有人说缸里藏的是金银,想挖开看,知府不许,因之大家也就不敢动。据小张说知府是嘱心腹家丁挖过的,缸里只有些碎砖瓦,鸡毛,并无他物。她又说长毛用大缸盛些碎砖石掩埋地下做什么,想必缸中财宝已被知府掘去,故意造此言骗人;又或者窖藏已被先入城的官兵得去了。小张坚信“财气”是有主的,应该属谁便归谁得,别人强掘,窖藏会变化为碎石清水之类,或自原来位置,自动转移到十数里外去,这几大缸财气的主人此时尚未来,等他来了,自然会变成满缸金银。不过若那主人甘心放弃,窖藏也会另觅他主。
  
  府署上房有个女仆掘地埋死鼠,真的掘到一小罐的银子并金饰数件,于是阖署传染了掘宝狂,你也掘,我也掘,结果皆无所得。小张听说兰溪县署曾经长毛驻扎,断定必有窖藏。我祖母寝室前面有一天井,井中有个石砌的花台,搁着几盆花。小张一夕忽神秘地对祖母说,她半夜起来解手,看见花台下冒起白光,下面定窖有银子,何不掘开看看,祖母开始不信,过了一段时日后,小张又说某夜她又瞧见一只白兔,满天井乱跑,她一赶,那兔便钻下花台不见了。财神这样一再示兆,听者岂能不动心?于是我祖母叫小张到前面花匠处借来几把锄头,会同婢女阿荣、菊花并力来掘,小张当然最为踊跃。先放倒花台,再从白兔钻入处向下挖,开始一日可挖一二尺,后来阬子深了不便用力,一日之工,仅得数寸。我姊妹也加入帮忙,掘及五六尺,地下水涌出,只好用铜面盆将积水一盆一盆戽出,用一扇破门板作梯上下,个个沾手涂足,弄成了泥母猪。后来水愈来愈多,不胜其戽,挖掘工程已无法进行。外间却已轰传知县夫人得了一个大窖,金银几百万。被祖父知道,进上房,将大家喝骂一顿。吩咐将阬子照旧填平,花台照旧竖起,那掘窖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别人倒没有什么,只有小张惋惜不置,她说财神爷屡次显灵,总不能没有道理,再挖下一二尺,一定可以掘得宝藏,于今白白丢开手,还不知便宜谁呢?
  
  旧时代县官衙署内,上下人口,多以百计,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奸盗之事,时有所闻,甚至产生私娃的丑事也在所不免。在我幼时便亲眼看见这幕戏的上演,主角是连珠嫂。
  这女人也是从太平乡间赶来兰溪县署的。她丈夫已死,仅存一女,交给外婆带领,以便轻身出外佣工,年纪约三旬左右,貌虽不美,也还长得干净。祖母收容她后,将她安置上房最后一进屋子里,与我姊妹隔室,与一方姓女仆同居,叫她替我们一家做鞋,浆洗衣服,并做各种打杂事务。
  
  连珠嫂性情温和,照料我姊妹可称小心周到。待我尤厚,所以我特别欢喜她。
  
  我姊妹家塾前面不是有一座土山吗?山高阳光足,女仆们洗了衣服总来山上晾晒,傍晚便收折了回去。家塾后面住着一位师爷,也是家乡穷亲眷,来此混饭吃的。连珠嫂每日收了衣服便顺便到师爷房中去叠折,和他谈谈家乡事,有时候便请那师爷替她写封把家信。
  
  不知为什么连珠嫂的肚皮渐渐大了起来。她只好整日躲在那后进屋子里,低头做针线,轻易不敢走到我祖母跟前。我姊妹年龄均幼小,浑然不知,与他同室的方妈却已瞧料了几分,总是开玩笑似的问她?“连珠嫂,你近来吃了什么补品,身体发福了,你看你的肚皮一天天高起来,原来衣服都会绷不住哩。”连珠嫂听方妈这么说,脸皮总是胀得通红,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同你吃一样的饭食,发什么福?不过我这条棉裤装的棉花太厚,裤腰折在肚前,看起来肚皮便显得高些罢了。”
  
  她们这样一问一答,我姊妹仍听不出一点苗头。
  
  后来我们家里来了一位远房祖姑母,阖署称她为“姑太太”,她对我祖母为表示恭敬起见,并不敢姊呀妹的乱称呼,仍尊称为“太太”,对我祖父则称“老爷”。这位姑太太是个久历江湖的妇女,见多识广,一见连珠嫂便发现她竭力遮掩着的秘密。对我祖母说道:“太太请莫怪我直言,那个连珠嫂肚子里已有了东西了,趁早打发她回乡下去吧,否则让她把私娃生在县衙里,岂不是一场大晦气?况这话传到外面去,老爷治家不严,对老爷做官的声名也不大好的。”那个时候,女人在别人家产子,认为对主家不利。私娃娃当然更认为不祥。姑太太对祖母的一番话,被好事者传到连珠嫂的耳朵里,她倒脸红耳赤发作了一场,说哪里来的什么姑太太,赤口白舌冤枉人,说我怀着私娃娃。想必她生有一双“马快”眼,就瞧得这么清楚。我是个寡妇,这个声名可担当不起。等到天气暖和,我脱了棉裤,大家见见“包公”,那时候,我不打歪她那张臭嘴才怪!这里几个名词,需要注解一下。“马快”是县署里专门缉捕盗贼的人,眼睛最锐利,坏人坏事,一见便知。包公即包拯,以善于断案著称。我们乡间凡疑难案件之得明白解决者,即称为“见公”,这也是中国民间死典活用的聪明处。
  
  那连珠嫂虽在后屋生气骂人,却并不敢到祖母面前与姑太太对质,可见她的心虚。
  
  待临盆日近,连珠嫂只好装病卧床。傍晚,她准备大半便桶的清水并草纸等物。腹痛发作,强忍不呻,待到孩子快要出来才坐上便桶。方妈有心要参究此事,那晚偏寸步不肯离房,坐在连珠对面,灯下缀补着一件旧衫,一双眼时刻斜溜过去,觑着连珠。据方妈事后向我们的描绘:她看见连珠坐在便桶上,脸色青黄。大冬天额角冒出一颗颗的汗珠足有黄豆大,脸上肌肉抽搐得连面目都改了形状。约有半顿饭的时光,见她连连努力,忽闻咚一声,似有重物坠水,稍停片刻,又像有液体物倾泻而下。连珠用草纸拂拭,一连用了几叠纸,才挣扎着爬上床睡下。
  
  第二天,她的病居然痊愈了,起身照常工作。方妈趁她不在房中,揭开她的便桶,疑案也便揭开。于是悄悄叫我姊妹近前,只见一双惨白色小脚向上翘着,婴儿大半身浸在血水里。我们骇怕不敢多看,方妈却细验一下说是个小男孩,活活淹死了太可惜,假如连珠事前说明了肯送给她,她倒愿意收养的。祖母得知此事,怕连珠会寻短见,倒也不敢责骂她,只叫丫鬟阿荣对她说,生出来的东西必须赶快收拾,不可放在房中,不然,天气虽冷,日久烂臭起来也是不得了的。连珠嫂被人捉住真赃,嘴硬不起。只好将死孩子提出便桶,用件旧衣包裹了,趁黑夜携出县署,在署后荒僻处掘地埋掉。
  
  那个作为祸首的师爷知道纸包不住火,半月前便托故请假返乡去了。连珠在县署养息了几日,也只有卷铺盖走路。她向我祖母叩别时曾说了几句颇为得体的话,她说:“太太,我做下那件事,实对不住您老人家。太太量大福大,有什么晦气也会转变成吉祥,请您老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连珠产后失于调养,又感受风寒,得了咳嗽症,还有几项产后症,回家乡后,健康始终未能恢复。加之大家又瞧她不起,听说回去不久便郁郁而死。
  
  因她待我厚,我始终可怜她,听见她的死信,还伤心过一阵子。
  
  方妈,即与连珠嫂同一室的那个女仆,虽来自乡间,一字不识,却颇有侠义精神,曾攘臂出面,替一个可怜同性争生存的权利,虽无结果,总算难得。今日专打“里身拳”的须眉男子对于这个女人恐尚有愧色,所以我乐意在这里介绍她。祖父因家中子弟众多,聘请家庭教师乃当急之务。在兰溪县署时,聘了一位富阳籍秀才,姓王,听说学问尚不错。他在县署附近赁了几间屋子与妻女同住。师娘闻出于富阳大家,脚缠得极小,走路袅袅婷婷,风吹欲倒,有时尚须扶墙摸壁,始能行动。自幼读过点书,能写出一封文理尚算清顺的信,论容貌只能算“中人之姿”。王先生却生得一表人才,颇嫌妻貌不能匹配;加之师娘脚又太小,不能操劳家事,一切委之女佣,家中常以盗窃为苦,柴米油盐还得丈夫亲自经管,他对妻子遂更不满了。
  
  王先生在我家教了一年的书,谓秋闱期近,要辞馆回去预备。妻女则送回富阳乡下家中住。王师娘听说要回去,日夕啼哭,方妈常奉祖母命到她家送东送西,见了师娘情况,深为讶异,问其缘故,师娘才道出她的苦情。
  
  原来王家在富阳乡下尚属地主之家,拥沃壤数百亩,夏屋渠渠,仓充廪满。婆婆年未五旬,寡居后和一个管租的本家有了暧昧,嫌媳妇在家碍眼,百计折磨她。又乡下人家勤俭,事必躬亲,见媳妇荏弱无能,更加憎恶。据王师娘说她在家的时候,饭都吃不饱。因为饭一熟,婆婆便颗粒不剩铲取回到自己屋内,菜肴整治完毕也一托盘托回,闭门与管租人共享。她的宣言是世间只有媳妇伺候婆婆,没有婆婆伺候媳妇的理,况且我们家不劳动便没饭吃,要吃自己淘米去煮,自赴园中,拔菜去炒。这些事,王师娘又苦于做不得。
  
  师娘未随丈夫到兰溪时,本诞有一子,周岁时患病,转为惊风,婆婆并不请医为之诊治,夭折了。过了三天,婆婆尚不叫人收葬,却将死孩暗暗搁置媳妇寝室门口,媳妇半夜起遗,又没有灯烛,摸黑出户,一脚踹在小尸体上,吓得魂魄消散,未免大呼小叫,又挨了婆婆一顿痛骂。
  
  王师娘母家也算有钱,奈父母双亡,当家的是兄嫂,嫂对她不仁,兄又惧内,回母家不可能。丈夫经年在外游学,偶而回家,同他诉诉苦,他怕母亲,也不能为她作主,何况夫妇感情本不甚厚,诉苦也是枉然。
  
  王师娘受苦不过,曾投缳一次,索断坠地未死,哥哥听得这个消息,觉得面子难堪,出面与妹夫交涉,要妹夫将妹子接出同住。那次夫妇在兰溪组织小家庭,便是她哥哥交涉的结果,谁知脱离火阱不过一年,又要投入,她当然不甘。
  
  师娘哭对方妈说,回去只是死路一条,要死不如死在兰溪,求方妈替她买毒药,想和她的女儿同归于尽。方妈回来把这些话说给祖母听,祖母也不胜恻然。想到王家不肯用人,师娘又无力照顾自己生活,若能派一女仆随去,情况或可改善。况以县长之命派人送归,也许她婆婆会稍存忌惮。祖母以此意与我祖父相商,祖父亦未甚反对,方妈既与王师娘相熟,便遣她去,方妈也慨然答应了。
  
  到了富阳乡间,王先生仅停留数日,便一肩行李到邻县朋友家里去读书了。婆婆与那姘夫故态复萌,并不因方妈系兰溪县署派来,将她放在眼里。竟教她和媳妇一同挨饿。幸而饭虽铲去,锅中尚存锅巴,方妈加水重煮,勉强填饱肚子,没有菜,方妈替师娘到镇上买点咸菜之类作为下饭。婆婆尚因煮锅巴费了她的柴薪,每日指桑骂槐,教方妈过不去。一日,方妈忍不住,同她辩了几句,王婆借此翻脸,锅里连锅巴也铲去,仓廪都加了锁,实行坚壁清野,这可教她主仆无计可施了。方妈到镇上办了小锅小炉,买米在房中自炊。师娘自兰溪带来的一点私蓄不久用尽,生活又陷窘境。写信给丈夫求援,好容易得到他居停主人回音,说王先生为求读书环境清净,屡迁其居,现迁居何处,不详。
  
  王师娘想到一个无办法中的办法,她对方妈说,听说新来的富阳县长过去与我哥哥颇有交情,现在我写一张呈文,历述受恶姑虐待苦况,请求县长公断与姑析居,只须分给几亩田,两间屋,我便可以生活了。可是谁代我到县里呈递呢?方妈自告奋勇,愿意去试一下,于是王师娘细细写了一道呈文,典质钗环,雇了一顶小轿把方妈自乡间抬到距离三、四十里的富阳县署。方妈也在兰溪县署中住过,认识县署一点门径,到传达室找到一个二爷,千求万恳,请他将呈文当面递给知县老爷。那二爷倒笑着答应了,可是方妈坐在署前石阶上自晨至于日昃,不见老爷升堂,也不见传她进去问话。饥肠辘辘,两个轿夫怨声载道,只好请他们在县署前小馆吃了一顿。又到传达室,找那二爷,问他结果,他说我们老爷今天公务太忙,不能断理这种小事,你先回去,过几天有传票到,你再来吧。方妈只好回家。
  
  等了两个多月,富阳县署毫无消息,王师娘又撰写了一道呈文,托方妈再去县署一次。方妈找那传达二爷,二爷这一次变了脸色,说道:“上次那呈子我已看过,婆媳不和是人家常事,哪有因此求分家的理?况且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案子你要叫我们老爷怎样断?我劝你趁早回去吧。你同王师娘非亲非故,要你强出头,岂不太好笑?”方妈历数王师娘惨况,声泪俱下,那二爷只是不理。
  
  方妈磕头下跪再三恳求,有一个人扯方妈出去,悄悄地对她说:“你这个大嫂怎么这样不明事理,俗话说‘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你想空手入公门,那日子还早得很哩,况且传达室只管往来宾客名片的传递,不管呈文,你强迫他去呈,恐怕要害他挨顿板子。不过
  有钱事情便好办,他可以转托刑房老夫子替你设法。”方妈问他要多少,他说至少鹰洋二百块,因为钱不止一个人得。方妈道:“我没有钱,不过我有理,县老爷是父母官,百姓是他儿女,父母看见儿女要死能不救吗?”那人冷笑道:“理,理,没听说媳妇控告婆婆也算是
  理,这样天也要翻过来了。你快回去算你便宜,不然,哼,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这样缠磨到天色将黑,方妈情急,想起弹词唱本里‘击鼓鸣冤’的故事。县衙大堂原高高架着一面大鼓,方妈想敲,不见鼓棰,她迅速自轿中取出携来的纸伞,转过柄,向鼓上“蓬”就是一下。众人没防她有此一着,一齐吆喝道:“这女人发了疯吗?怎敢这么大胆!”你推我扯,要把方妈叉出大堂。方妈死赖在地上,大声叫屈,意欲惊动里面。于是皮鞭毫不容情乱抽下来,把她抽得号啕大哭。众人怕她闹得没个收场,七手八脚把她塞进原来的轿子,喝令轿夫抬起快走,若再逗留,连人带轿一起押进“班房”——那时牢狱之称。方妈这一回赴县,不但未替王师娘申得冤情,反而落了一场很大羞辱。
  
  方妈两次赴县的事是瞒不了人的。王家那个管租托主母名义,写信给我祖父,先感谢遣人护送媳妇返乡之德,但又说方妈挟持兰溪县署威势,干涉人家家事,尤其不该者,挑拨舍下姑媳不和,若不早日召回,恐于老公祖清誉有损云云。我祖父读了此信果然着急,特派一幕友一男仆到富阳王家致歉,严限方妈立即随回。
  
  方妈与王师娘作别时,师娘哭得异常凄惨,她说:“方嫂,你这一年多以来多方保护我,吃尽苦辛,你的恩德,我只有来生报答。你去后,我是一定活不成的!”方妈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劝她赶紧找回丈夫,仍出外生活为是。但王先生考举人落第,羞见江东,竟不知栖身何处。
  
  方妈离开王家后,那个婆婆与姘夫追究王师娘二次告状之事,辱骂之不已,更加痛殴,王师娘之女因缺乏乳水,早殇,她再度投缳,这一回索子倒未断,成全她脱离了苦海。上述无师娘的悲剧,以今日眼光来看,似乎太不近情理,但确系事实。旧时代亲权太重,恶姑虐媳至死,并无刑责,妇女缺乏谋生技能,即有,而以没有社会地位故,也不能离开家庭独立生活。加以缠脚的陋习,把一个人生生阬成了残废。像王师娘的故事,虽是一个特殊例子,但像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陆放翁妻唐氏的遭遇,却是常见的。于今大家主张复古,痛骂五四新文化的领导者为罪不容诛,我倒希望他们来读读这个故事。
  
  至于我自己幼年时对旧时代的黑暗与罪恶,所见所闻,确乎比现代那些盲目复古者为多,是以反抗的种子很早便已潜伏脑海,新文化运动一起来,我很快便接受了,至今尚以“五四人”自命,也是颇为自然的事。
  
  原载《传记文学》第九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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