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十日,为在昌平县城遇害的邱庆枫君开北大各系班主任会的那一天,我独在办公楼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邱庆枫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邱庆枫生前就很爱听先生的讲课。”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教授的课程,大概是因为不甚实用之故罢,学生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现实中,毅然选定了《哲学》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优秀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校领导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五月十九日也已有五天了,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我在二十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党委书记开会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邱庆枫君在县城居然被害,而学校领导竟以稳定为由不准悼念。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麻木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邱庆枫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县城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奸杀,因为身体上还有侮辱的伤痕。 但北大领导就有定性,说这是“普通刑事案件”! 但接着就有命令,说大家不准自发悼念。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命令,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 就在沉默中灭亡。 四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邱庆枫君,那时是独自回校的。自然,回校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蹂躏。然而始终微笑的和蔼的邱庆枫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当一个女子被歹徒奸杀时,这是这样一个残忍的景象呵!但是学校的领导者却居然昂起头来,说不准戴白花,不准集体悼念,听从组织安排,维护稳定…… 五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一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 至于此外上诉北大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中国的人权进步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上诉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现在。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 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六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歹徒竟至如此之凶残,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麻木不仁,一是北大的学生面对命令竟然如此遵从。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邱庆枫君! (本文录入文选时有删节) |
原文2009-1-4 17:19:33 发表于同怀纪念馆-邱庆枫纪念馆 浏览:7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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