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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金杂忆(敝帚自珍6)万斌生
1965年初,江西大学政教、中文两系师生曾搬迁到红色故都瑞金, 试行半工半读、勤工俭学。这场“教育改革”,本来就涂有一些“左”的色彩,历时一年半后,即被更“左”的“文革”大动乱冲得精光,理所当然地夭折了。 光阴荏苒,30年倏忽已过。记忆的涓流,漩淘着往事的沙滩,有时露出几片小小的贝壳,沙痕累累,水渍淋淋,经今日的艳阳一照,幻成五光十色。长居海边的人,对这样的小河贝自然不屑一顾;而徜徉在河岸边的牧童、浣女,却往往忍不住俯身掇拾,将几枚私心窃喜的小贝,赏之掌心,投进竹篮------ 吟诗作赋的老书记 当时的江大校党委书记兼副校长,是革命资历相当长的老干部、老教育家李云扬同志。抗战前,李校长曾和陈潭秋、毛泽民、方志纯等老革命家一同蹲过新疆军阀盛世才的监狱,后经党营救到达延安,在抗大学习和工作。解放后,他担任过驻外使馆文化参赞和教育部高教司司长等。入学不久,我们就常听老同学谈起李校长,不禁油然萌生敬意。 1965年2月,在两系师生搬往瑞金办校的动员大会上,李校长谈笑风生地给我们作报告,他从蔡和森、周恩来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赴法勤工俭学谈起,谈到苏区教育,谈到抗日军政大学,谈到未来的江大------气势磅礴,又娓娓动人。可能那天他有点伤风,时不时在太阳穴、人中抹点清凉油,但依然口齿清楚、声音宏亮,旁征博引,讲得我们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由英雄城南昌飞到红色故都瑞金。 我们是在“绿柳鹅黄半未匀”时来到瑞金的,在沙洲坝“安营扎寨” 不久,约清明、谷雨之间,李校长由南昌校本部赶来瑞金分校视察和慰问。在一个教室召开的中文系师生大会上,他当场吟哦一首“自度曲”《耕读乐》,并用墨笔书写在毛边纸上,龙飞凤舞,墨迹淋漓,用图钉往墙上一按,点名在入学“自我教育”运动中因公开张贴“《早春二月》就是好”的大字报而出名的吴显鸿同学朗诵: 谷雨来时,欣东风催发花千树。松树枝头,绵蛮声里,有春雷初响,显旧时洪都英气。江山一片绣万里,农村自有阔天地。白纸彩笺都备好,如椽巨笔,挥洒随君意!是英雄,是逃兵?唯君自择耳。 自古秀才多酸气,而今锄头汗水,洗尽穷愁滋味。路无路处开荆棘,材不材间去他的!我将脚踏污泥,甘居山沟里。耕读了,把吴钩拂拭,望西南云气。 念完,李校长作了解释,特别点明“材不材间”是用庄子《外篇·山木》典:“周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而“西南云气”,是指如火如荼的抗美援越战争。 过了几天,李校长在一次大会上,又特地声明:《耕读乐》中“松树枝头,绵蛮声里”已改为“笔架山前,绿松荫里”,并作自我批评说:“少数民族是我们的兄弟,怎么可以称‘蛮’呢?这是历史上的侮辱性称呼------” “文革”中,李校长难逃大劫,先后被打成“三反分子”、“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叛徒”,《耕读乐》词也成了“罪证”之一。在林彪和“四人帮”的指使下,他还被逮捕关押,送京“审查”------ 大地春回,冰化雪消,听说李校长出狱后仍在高校工作。老校长、老书记,您在哪里? 笔架山前万种情 分校校址选在闻名遐迩的沙洲坝,校舍是原赣南农干校的建筑。房子比较简陋,多为“干打垒”;校园却相当宽敞,前低后高,顺山势呈斜坡状,到处是生机勃勃的马尾松、四季常青的茶树以及栽植不久的桃树和枇杷。学校前临一马平川的山间小平原,背倚逶迤起伏的武夷山余脉——笔架山,幽静而又开阔。 出校门向右拐,数百米处,是一片松树、橡树、檞树的混合林,林木掩映之中,华厦肃然兀立,即是中央苏维埃政府大礼堂。原建筑物被毁,这是解放后修复的,不仅外观、内部陈设等均与当年相同,连当年在屋后为避空袭而挖的防空洞,也照样挖了一个。 越过礼堂再向右走,不远便是笔架山主峰,三座峰峦联袂并肩,宛如姐妹。山顶上,当年红军用石头垒砌的工事,或坍或立。弹痕累累;山下,即为我们课余躬耕的农场,既有水田,也有旱地,花生、水稻、红薯等都栽。 出校门向左拐,数百步遥,便是著名的沙洲坝村。毛主席故居门前,巨大的古樟碧叶虬枝,亭亭如盖,盘根卧蟒,鳞甲森森。村前,“红井”旁竖着红漆木牌,上书“吃水不忘掘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这井,这字,我早在小学课本上就熟悉了,如今来到它身边,分不清是梦是真。领我们参观的村干部笑吟吟地吊起一桶水,递过把缸,我们每人都喝了几口。 沙洲坝村前,,不远处是朱德同志旧居——乌石垅。由乌石垅分右手,可达云石山毛主席旧居;分左手,可达瑞金县城以及中央工农民主政府所在地——叶坪,那里有革命烈士纪念碑,还有纪念赵博生的“博生堡”和黄公略的“公略亭”。 乌石垅附近,有一大片红壤山岗,岗上的马尾松林,人称“共青林”,据说是50年代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倡导,由湘、赣、粤、闽四省的优秀共青团员代表种植的。红壤岗栽树不易,马尾松却长势很好。树下,一丛丛的灌木,一簇簇的野花,蜂飞蝶舞,赏心悦目。 以沙洲坝为中心,有这么多的革命遗址、领袖旧居,自然吸引了无数人前来参观访问,其中外宾不少。有一次,学校接待了一位黑人领袖,是海地人,他给我们介绍了中美洲国家包括海地人民的反帝、反殖斗争及国内民主运动,受到师生热烈欢迎。 在校门对面,隔着公路,有一个百货商店和一个大约是个体户的小吃店。小吃店卖米酒、卤菜、猪肝汤和带有浓郁地方风味的油煎红薯,吸引了不少大学生来此小吃。我当时家庭相当贫困,仅靠每月13元人民助学金及亲友少量接济维持生活,难得大饱口福。不过也光顾了几次,都是由一个和我要好的高年级同学鲁愚掏钱。不单是进小酒店,有时进隔壁的百货店购买文具甚至衣料,也总由鲁愚付款。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从不讲一句道谢的话;他不但从不自矜,有时我耍小孩子脾气,他还像大哥一样哄我、劝我。这青少年时代的纯挚友谊,数十年来一直温暖着我的心胸,教我做人,催我奋发。有时碰上一些年轻的朋友自诩为“80年代现代派”,只相信萨特而不相信人世间有任何真正的感情,我还以此为例证,和他们争鸣一番。 马头琴和甘蔗林 由于分校深居山沟,文化生活是比较缺乏的。但也有例外,如全国闻名的内蒙古“乌兰牧骑”小分队演出,在南昌未必能看到,在瑞金却得一睹风采。大概是1965年秋天吧,一支“乌兰牧骑”来瑞金参观访问并为革命老根据地群众作慰问演出。学生会去联系能否到我们校内演出一场或举行一次联欢,没想到却刮了鼻子。对方虽托词“水平低,行程紧”,但我们却心中有数:知识分子是“团结、教育、改造”的对象,“乌兰牧骑”是为工农兵演出的,不能错了方向。这盆冷水,泼得我们很是沮丧。幸好,沙洲坝的群众不嫌弃我们,当“乌兰牧骑”在沙洲坝大队会堂演出时,沙洲坝干群热情地邀请我们一同观看。就这样,我们怀着且忧且喜的异样心理,观看了“乌兰牧骑”的精彩演出。独唱、重唱、合唱、民乐、舞蹈,一个个热情奔放、舒徐大方的节目,充溢着草原的香味。特别是那独特的马头琴独奏,既铿锵激越、剽悍不驯,又深沉婉约、风流蕴藉,听着听着,我们眼前仿佛出现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北国风光。 有时,校内也举行一些文艺活动,如诗歌朗诵会、文艺汇演等。印象特别深刻的是1965年8月,中文系师生举行“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二十周年文艺演出”,全系师生坐在食堂大厅里,齐声高唱“我们都是神枪手”、“保卫黄河”、“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抗日歌曲,观看中文系62级同学演出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由高志饰卖艺老人,刘碧云饰卖艺姑娘,王自立饰工人,三位同学都演得很好,逼真动人,数百人的大厅鸦雀无声。那时,我刚19岁,是个从农村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十足的“小土包子”,从来没有看过街头剧,更没有见过《放下你的鞭子》那种演法。所以当身材魁梧、工人打扮的王自立同学从观众群中突然站起,怒喝一声:“不准打人!放下你的鞭子!”倒把我吓了一跳。谁能料到走上社会后,我却当了十多年专业编剧,吃了十多年的“戏饭”,真是好笑得很。 至于电影,则要到瑞金县城去看。 沙洲坝距县城4公里,可以走公路,也可以走小路。不管走哪一条路,都要穿过郁郁葱葱的“共青林”,翻越白塔巍巍的小山峰,然后沿着绵江畔的大道直达城关。难以忘怀的是,县城郊外,绵江河畔,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甘蔗林。秋夜,我们看完电影回校,明月高悬,银辉泻地,裹在月光里的甘蔗林,在夜风里簌簌喁语,发出一阵阵醉人的幽香。这香气,似酒,似糖;似桂花,比桂花还纯;似茉莉,比茉莉更浓。香味,一直透进人的五脏六腑,好像把整个身子都融化了一样。江西人民出版社曾发表过我的一首题为《瑞金甘蔗林》的小诗,其中两句“绵江系住白塔影,甘蔗林系住我的心”,的确是出自胸臆的真情实感, 1966年夏,“文革”首先在高校展开,宁静的校园顿时变得喧嚣起来,分校也随即撤回了南昌。 (《百花洲》大型文学期刊,199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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