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柱香 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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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柱香

祖母

妹妹

  我不喜欢我的祖母——我知道我这样想很不应该,因为这很不孝。
  
  我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不喜欢我——从我出生到她去世,我们相处的十一年中,她从没有喜欢过我一次、一天、一分钟。
  
  在我三个月时,祖母把我包裹起来放到了路边的雪地上,直到母亲下班回来又哭又求、讲道理讲法律,才把我找了回来。这故事是邻家阿姨告诉我的,我宁肯信其无也不会信其有。
  
  祖母缠着小脚、梳着发髻,用森严的家法规范约束着家里的一切行为举止,父母在她面前噤若寒蝉、不敢有半句违拗。吃饭时规矩极多,而幼时家贫,没有足够食物果腹,于是父母弟弟全家五人的餐饭,我和母亲通常是吃不饱的。
  
  祖母做事力求完美、条理清晰,尚不足七岁的我就在祖母凌厉的眼神中,学会了挖野菜、收拾房间、切菜做饭、织毛衣绣花以及邻里往来、买卖获利。上学后的学习成绩,成了祖母对我众多苛责中最极端的苛责——我会因为没有得到满分而被她的拐杖肆意问候,即便仅仅丢了一分或者已经拿到年级最高分,也依旧得不到她一丝半点的宽宥。
  
  
  
  
  
  那一次,我十岁,在那个凭粮票供应的短缺岁月里,独自承担去粮店为全家买米的重任。东北隆冬腊月的冰封街面上,我一个人艰难地拖着冰爬犁上重重的五十斤玉米面,一辆车轮打滑失控的大货车向我迎面呼啸而来,我慌里慌张、连滚带爬地死里逃生,结果爬犁翻了、衣服破了、面撒了、我哭了。
  
  我哭着把仔细再仔细能收拾回来的所有面粉拉回了家,祖母只看了一眼狼狈的我和明显不够全家人一月伙食的残余面粉,二话不说抬手给了我一巴掌,恶狠狠骂道:“你个破家败业的死丫头,一点点事情也做不成,长大了就是个废物!”
  
  身量已高过我的弟弟正对着电视机里的动画片哈哈大笑,我再压不住委屈怨愤,撒起泼来不经大脑,歇斯底里向祖母哭叫:“凭什么我去干活,差点被车撞死,你还骂我……你这个……这个偏心的、老不死的巫婆!”话一出口,我被自己吓住,横横心、闭闭眼,准备迎接祖母狂风暴雨般的拐杖,视死如归。
  
  然而,风平浪静。许久,祖母垂下举起的拐杖,慢悠悠地、沉重地说:“丫头,谁活着也不容易。你如果不比男人强些,我容你,世道不容你!”
  
  祖母眼睛里,藏着一片蒙蒙的雾光。
  
  事情过去了,一切劳碌依旧,一切苛责依旧,大半年后,正在做饭的祖母突发急病,心肌梗塞,送到医院从发病到去世,就一天。
  
  祖母走得很安详,没留下一句话。
  
  而我的生活却随着祖母的去世翻身解放、改天换日,再没有了惊恐和责骂。我将悄悄来临的青春挥霍得惊天动地、叛逆嚣张,我抽烟喝酒逃课赌钱带领男生打群架最后凭着小聪明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考上大学。毕业后半生职场闯荡,做经理、做总监,办公司、找项目,风口浪尖上波澜壮阔、金戈铁马,留下足够的传说去对后代“想当年”。
  
  前日以上家身份与一客户谈判毕,客户恭维笑说:“您如此果断能干,肯定是原生家庭受过良好训练吧?”
  
  我笑而不语,眼角渐湿,眼前浮现出的,竟是每每噩梦中出现的祖母凌厉的眼神。
  
  回家来我终于忍不住问了母亲那个困惑我半生的问题:“祖母为什么不喜欢我?我那时候那么小、什么也不懂,有什么错呢?”
  
  母亲一语道破天机——因为你是女人!
  
  母亲告诉了我祖母的故事。祖母原是大户人家唯一的女儿,幼年丧父,因无兄弟承袭家产而被遭族里“吃绝户”,寡母带着她受尽欺凌。终于成年出嫁,只三年祖父便因病过世。她守寡多年将父亲养大,靠种地打柴缝衣服卖点地里农作物把父亲培养成全村第一个大学生。终于父亲娶妻生子,她又帮父亲操持家务至终老。父亲三代单穿,母亲生了我这个女娃,受尽祖母冷眼,直到弟弟出生,才得到祖母认可。
  
  母亲叹道:“她是个要强能干的好人!你很像她。”
  
  祖母生而为女人,幼年丧父、中年丧夫的人间悲剧,使她尝尽辛酸悲苦,也注定她无可逃避和选择的“重男轻女”思维局限。她将对命运不公的全部抗争,转化成了对孙女的教化指引,她只是想练就我更硬的骨,打造我更稳的翼,让我面对物竞天择的世界,不忧亦不俱。
  
  我不怪她。她喜欢不喜欢我,真的没关系。
  
  她成就了我,她塑造了我,她一定在冥冥中看着我。
  
  如果祖母仍在世,今年应是一百零五岁了吧,再看我的时候,那凌厉的眼神是否能化作雾蒙蒙的欢欣?
  
  祖母,今日,让孙女为您敬一炷香,点一支烛,唱一首赞歌吧!
  
  虔诚的,感恩的,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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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j421文选评论(评论于2018/5/31 14:4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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