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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冬林——森林行者

太白山和长白山的友谊——怀念朋友胡冬林

叶广芩

  胡冬林是我的文学朋友,一个很特殊的文学朋友,他在东北,我在西北,地理的遥远,风俗的迥异,让我们从性格到文风都相差甚远。但是我们都是满族人,属于同一个根脉,在我们身上有着古老女真的基因。我的祖先出自吉林叶赫镇的叶赫纳拉氏,至今那里还有叶赫城遗址。冬林在吉林舒兰,叶赫城我不止一次去探访过,舒兰在哪儿却不知,但不能否认,我和他是地道老乡。冬林恪守着旗人的规矩,从不直呼我的名字,像诸多满族作家一样,对外称我“族姐”,当面管我叫“大姐”。一声“大姐”叫得我如遇知己,感觉我们的先辈就是一个牛录里奋战厮杀同生共死的巴图鲁,是一块儿打狍子捕大马哈鱼的兄弟。我们对自己的民族充满了热爱和自豪,满族是一个崇尚自然,尊重生灵,善良朴实的民族,在满族作家的身上,这种特质尤为明显。
  没认识冬林以前先认识了他的文章,70年代,我在西北的黄河机器制造厂上班,给报纸写过一篇小小说,是个有一搭没一搭的业余作者,我不关注文坛,对作家也没兴趣,我甚至搞不清贾平凹和路遥谁跟谁。但是我爱看书,许多大部头的外国文学名著都是利用值夜班在昏暗的灯光下读完的。七十年代后期,“文革”的文化禁锢还没有放开,只是到了后来报纸杂志才有了稍稍的松动。有一天我读到了一篇《想你,妈妈》的散文,作者胡冬林,这篇文章直看得我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情真意切的文字,对生命的感悟和理解,借母亲来写长白山,直指人的胸臆。后来我进入了文学写作,读了不少作品,唯有这篇,几十年后还记得清清楚楚。好文章会印在读者的心里
  ,我料定作者是个行家里手,是个大作家。
  21世纪初,我在丹东满族文学研讨会上第一次见到了胡冬林,那次参加会议的还有舒乙、关纪新、孙春平、赵宴彪等人,都是活跃在文坛上的满族作家。由此我才知道我钟爱的那篇散文的作者胡冬林竟然是一个年轻人,他在写那篇让我泪流满面散文的时候二十岁初头。二十初头的他已经在文坛上很有名气了,而我那时候已经老大不小,拖家带口,学问无成,没有任何人生目标和想法,只是为红盐白米的日子奔波。于是深感在文学长跑的道路上不能停歇的含义。
  初识的冬林开朗阳光,爽朗痛快,大豪气,好酒量,我看着眼前的小伙子总是无法和他文中“……我哭,但是不能哭,因为太压抑了,黑色的浓重的压抑……只能默默地抽泣。……爸爸和我这种性格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经常碰壁的人不如死了好……”的文字联系不起来,遂知道,一颗明朗的内心必有苦难和深沉来衬托,这样才完整,才有重量。
  猛然又想到自己,批斗会、大字报、下放农场,割麦放猪,命运一通的蹂躏之后,才把文学给了你。看破生死,再度踏进阳光那是一种大彻大悟的豁然,一种将生命交付于自然万物的坦荡!
  当时冬林正在长白山深处蹲点,无尽山峦,茫茫林海,是长白山的主调,那些松塔、蘑菇、苔藓、狐狸、狗熊、青羊,由他的嘴里道出,如数家珍一般的熟稔,那情景就像是诉说院里窗前的枣树,大门跑进跑出的黄狗。我们听得都入神了,加之冬林那绘声绘色的讲述才能,直观的第一手材料,真让大家羡慕不已,这样丰满的素材是深入基层的得天独厚。长白山,那是满族的发源地,是个多么让人向往的地方啊,我相信,冬林一定能写出大东西,好东西!写出一部和自然融为一体的佳作!
  正如冬林说的,“在水泥森林的阴影中倾听森林的故事是一种享受,”我更认为是一种奢侈,因为我能体会到在寻觅青羊时脚下碎石滑落的危险,雪地追踪水獭相伴的潮湿寒冷,与偷猎者抗争付出的代价和无奈,为了一朵蘑菇的生长在秋雨中的孤独守候……那是要用生命、时间、运气、勇敢为代价的啊!无尽的艰辛成就了一个个光彩照人的传奇故事,它们来自于真实,来自充满了信任的魅力和善良平等的本性。来自于作家向自己的挑战。
  我跟冬林说,他苦苦寻找的青羊,我见到过,当时它正沿着一条流水的山沟向上攀,走几步停下来回头望望我。
  冬林说:“有这等事儿?”
  我说:“当然。”我告诉他,春末的夜晚,我还听过它在山林召唤同伴的鸣叫。青羊在西北的秦岭山地常常地与人不期而遇,秦岭丰美的水草,潮湿的气候,适合青羊、麂子、羚牛、熊猫一类动物生长。
  原来冬林在长白山地扎根蹲点的那段时间,我也在陕西周至老县城村挂职,那里是秦岭腹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村落深藏于原始森林中,竹密林深,是大熊猫的故乡。我不敢高攀什么主义,妄谈什么意义,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只是想呼吁大家关注保护这片山地,让它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承担作家应尽的责任。陕西人将秦岭称为“父亲山”,它3700多米的主峰太白山,隔断了南北气候的交流,是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的分水岭。我住在动物保护站的“楼房”里,跟着巡护队员们一块儿巡山,他们一个月工资当时500块,进山没有补贴,巡山比老乡的伙食要高级,出门携带两个干馍夹辣子酱。大家常开玩笑,戏谑我们是大王手底下的小妖,每天奉命巡山,手里就差拿着令旗了。大王是谁,山神爷也,我们是给山神跑腿儿的!那期间,对于山野动植物的关注成为了我写作的主题。我写了秦岭最后一只老虎在1964年春天被猎杀的纪实文字《老虎大福》,写了《熊猫碎货》、《长虫二颤》、《猴子村长》、《狗熊淑娟》等等小说,写了《秦岭无闲草》、《秦岭有生灵》等纪实作品,呼吁人们关爱山野的生灵,关爱秦岭。我说在山里蹲点几年,我换了一副狼心狗肺,言外之意是我懂得了用动物的眼光,从动物的角度来思考生命,来看待我们越变越严酷的生存环境,从而衍生出一种忧虑,一种愤慲,一种不公,一种对各类生命的尊重和我们必须重新认知世界的迫切心情。
  我喜欢秦岭的恬静淳朴,留恋它的简单直接,我在大山深处灵魂受到涤荡,感觉变得清新独特。2000年到2009年,我在老县城村整整生活了九年。老城曾经因土匪猖獗而于民国二十五年荒废,城内只剩9户人家,户年均收入不到百元,这里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更谈不上手机信号,不通公路,唯一的联络方式是“捎话”。大熊猫晃晃悠悠进“城”,羚牛称霸抵死村民,金丝猴喧闹于村后的树林,花豹藏匿南坡的山岩……这里是和城市完全不同的两重天地,很多作家朋友去看我,住不了两日便匆匆离开,受不了那厕所,受不了那粗砾的吃食,受不了那寒冷阴湿,最要命的是受不了那孤独和寂寞。夏天草莽中烟一样飞腾的小咬,枝干上晃动的旱蚂蝗、草窠里蠕动的麻色蝮蛇,地面轰然腾起的毒蜂,看起来不起眼,却都是惹不起的货色。冬天有大雪封山的难耐,围着火塘吞咽着简陋的浆水菜、玉米粥,窗外是呼啸的山风……
  这是真正的磨砺,真正的自讨苦吃,比起山民和巡护员来说,我有工资,有职务,待遇是在天上!
  但是我爱他们,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在这里,人的灵魂得到了升华。我知道了人还应该有另一种追求,叫“境界”。
  这期间,也正是冬林在长白山常驻的年月。我们能理解彼此的付出和感觉,似乎是冥冥中的一种召唤,让我们一东一西,沉寂于太白山、长白山两座大山之中。冬林将长白山看作他的母亲,“我靠着长白山的山岩,像依偎着妈妈。妈妈和长白山,她们是多么相象啊。……这里的山巨大、多姿,这里的水宁静、深沉,在自然面前,立刻就看清了自己的浮躁和浅薄。人们都说,置身于自然当中,会忘记世上的忧烦,我却总是想着妈妈……”
  将山川河流融入血液,化为一种发自肺腑的爱,这就是冬林。
  每次开会见面,我们的话题离不开动物,离不开山林。我喜欢听长白山狗熊和蘑菇们的故事,冬林爱听太白山羚牛的猛撞和大熊猫的卖萌。有时候上边开大会,我们俩坐在后头开小会,说到意会处,拍着桌子大笑,引来别人诧异的目光。
  是的,在山里待久了,和繁华、假装,和道貌岸然已有些格格不入。
  为写这篇怀念冬林的文章,我特意向冬林的妹妹夏林要来了他近期写的几部著作,无一例外全是和山林动物有关,有些著作是我们聊天时冬林答应寄给我的,因为我在国外,却没有来得及。这次触摸着这些晚到的作品,内中还有着冬林的印章,沾染着他的体温,便觉得是老朋友从另一个世界会心的传递,不禁悲从中来。
  冬林的笔没有闲着,他写出了《鹰屯》、《青羊消息》、《野猪王》、《巨虫公园》等等作品。2007年他在森林里发现一处火场,及时报案;2010年,从狩猎者手中救下一头熊;2012年与盗猎五头熊的惨案展开不懈斗争,体现了无私无畏的正义精神……冬林说:“五年来我过着一半森林人一半写作者的生活,克服了孤独伤病以及在城市里想不到的种种困难,甚至阻挠恫吓……”,“好媳妇(熊)和火狐狸、青鼬、山猫、灰松鼠、小飞鼠、野猪、狍子、黑啄木鸟、褐河鸟、星鸦、绿啄木鸟、松鸦、棕黑锦蛇等许多动物,是我山上的近邻,也是我作品的主人公。它们给了我解读生物进化真谛和原始森林奥秘的金钥匙。我时刻把它们挂在心上,常去看望它们,哪怕只看见一丝爪痕、一个模糊的足迹或一截粪便,都感到无比高兴。”
  一个真正的作家,首先得有一种担当精神,我敬重冬林,为有这样一个作家朋友感到自豪。在一次全国少数民族作家代表会上,满族作家们自觉不自觉地集中在了一张饭桌上,齐齐一大桌人,还没有坐下。望着一张张年轻的和不年轻的面孔,我的心里满是激动,文学的人才济济,文学的脉络源远流长,这是民族的兴事,时代的兴事。大家举杯,为民族文学的繁荣昌盛干杯。
  也是在这次会议上,我对坐在旁边的冬林说,夏天的时候我要到你的长白山去摘蘑菇。冬林说,你就住在二道白河,我替你租一间空房,给你介绍一帮老娘们儿,你们肯定能混到一块儿去……
  房还没有租,老娘们儿还没有介绍,冬林走了,走得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关纪新将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不能相信,一个生龙活虎的朋友竟然从我们当中消逝了,怎么可能!他还年轻啊!
  一个参透生命密码的朋友永远地离去了,追随他的妈妈,追随着他亲密的动物伙伴去了天堂。天堂里再没有偷猎,没有杀戮,那里四季如春,鲜花盛开。
  安息吧,冬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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