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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冬林——森林行者

忆冬林

李江树

  2003年,那还是冬林刚开始萌发到山里去的日子。有一晚在我家,他一抬头,墙上一幅我的摄影作品一下子把他吸引了,他看了好一会,说他真是很喜欢,并说,你是怎么拍的?
  我说,1986年深秋我进了一次大兴安岭。秋雨过后,从林子里冲出的泥汤裹着枯草败叶向土路上漫溢。我在雨中冻得发抖,心里也很阴沉。可我有一个预感:雨停了,这路上是一定会出现点什么的。我在相机上拧了一支很长的镜头静静地等候。果然,先是一乘大车过去了,没多会儿,一匹小马就从杨树林后面悠悠达达地拐了出来。“大色块中点的移动”——在狭长而弯曲的黄褐色土路上,一个小黑点以林地为背景在土路上挪移。这小马是一匹苏联卡巴金儿马和蒙古马之间的那种皮肤很细、脖子很光滑的漂亮的小马。蒙古牧民把这种白鼻梁的马称为“海勒金”。
  昏黄的灯光下,冬林吸着烟沉吟不语。我说,你喜欢就送给你。这小马很像你,自由无羁,前路未知——我们面前都有这样一条人生的长旅。
  那几年多种原因凑在一起,他不唯不快乐,还有精神抑郁的症状。我猜想,在他心情最为黯淡的低点,勇气、荣誉、自豪、向着前方的生命的顺畅贯接,这些或许都难有结果了。繁星的航标己经寂灭,有关彼岸的假想也已是一个被揭了底的谜。说不定在无边的泥淖中,永远也不会有拔足的希望。可我看出来了,即便是这样,他也咬着牙不愿让那些他希望坚持的东西向高处的虚无飘去,他仍要背负着这些东西艰难地在路上行走。
  我们就这样在昏暗中对坐。但我们彼此都感觉到了,比起已经说出的,无法说出的包容了更多。
  第二天回长春,尽管他的行李已然很重,他还是把装有小马照片的镜框带上了。后来我看到他拍回的照片,《北方》挂在了他的书房里。他睡眠不好,时常很晚才睡下。我曾猜测想象,许多个暗夜,他独坐在小马下面在思忖着什么?
  第二年他又来了,我感到他的心境好了很多。我在沙滩北大红楼后面给他找了间9平方米的筒子楼小房。第二天去找他时我说,可别看不起这小房,这是民国时期北大的女生宿舍。楼是梁思成设计的,楼外的墙壁上还刻有蒋梦麟校长的题记。他说这小屋可是太好了,在皇城根脚下,临着故宫与景山。很安静,昨夜听到了枯叶飘落的声音——老北京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呀。
  他对我说他要写荒野。他与我谈美国自然主义文学,谈梭罗、布封、普里什文、阿斯塔菲耶夫。我说:“‘不要在文学中寻求地位,而应该从中找寻自我。’阿斯塔菲耶夫的这个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他又跟我提到吉尔吉斯坦作家艾特玛托夫,我说:“呀,上世纪80年代读他的《查密莉雅》、《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那种感动持续于今。”他把夹在本里的一张纸拿出来,给我读:
  
  科学家对丁香花做过测试,感到很惊愕。当年轻美貌的姑娘闻丁香花时,丁香花会怒放,显示出欢快的神情。若有猥琐的人接近它时,丁香花会卷曲起来,显得沮丧。如有吸烟喝酒的人总是靠近它,花朵会渐渐枯萎。生灵都有“自我”,有思维,有喜怒哀乐。哈萨克民族崇拜飞禽——白天鹅成双成对,如一只不幸死去,另一只或从高空冲向大地,摔死自己;或不吃不喝饿死自己。喜怒哀乐是飞禽走兽,一草一木共有的……而人类最大的错误是他们从不关心它种生物的感觉……在动物的生活中有许多意趣盎然的事情。最为难堪的是我们只是将他们看成动物,没有窥视它们的内心……大自然里并没有多余的东西。从地球上的高智生物(人)到低智生物(昆虫)都是大自然中具有同等权利的生灵,所有生物互相连接,形成庞大的生物链。如果其中一个环节受到毁坏,那么它们之间内在的联系也就中断了。
  
  这是艾特玛托夫与哈萨克斯坦诗人夏汉诺夫对谈中的一段话。冬林如此认真地抄录下来,他一定是从中受到了重要的启发。
  他开始了一次次地深入长白山。他在长白山长期租下了自己的小屋。我不时收到他寄来的山野菜。他向我询问该买哪种照相机。他向我抱怨:镜头不够短,目镜中装不下开阔的林地和遍野的铃兰、绣线菊;镜头不够长,不然就“吊”到野猪了。
  长白山某片原始森林在罪恶的官员的策划下被砍伐,盖森林别墅和高尔夫球场,这引发了冬林极大的愤慨。他与我商议如何让这事大范围曝光,以警示有权者,不要再打算为了商业利益动长白山。
  冬林曾与我说,在从事写作之前他就爱山野,爱大自然。他的父母辞世很早,他独身生活后,他自然而然地开始倾心于他的第二个母亲——长白山。他接受不了长白山被伤害,长白山上的熊、野猪等动物被毒杀猎杀。
  在山上,他多少次在断崖、高岗、侵蚀沟、火烧迹地,在丘阜、坡坂、河湾洼地、林间小径的毛毛道上趱行。几年下来,他以并非植物学家动物学家而是作家的眼光认识了近千种动植物。为文为人都与他人区别着活着,他每天都在要求着自己;在日记中检查着自己:今天是否又认识了一种小动物的习性?是否又看清楚了一种野花在入秋后色彩微妙的改变?他在林子里观察的很细,很从容。他不用电脑,他用钢笔在纸上写的很细、很从容。我见过他的手稿,纸面上的个性化笔体突凸着他运思的痕迹:踌躇、犹豫、卡顿、在另一个方向上的突进与路转峰回。他写的很慢,一天只写几百或千余字。但“慢”有时并不是一件坏事,有时,艺术上的快速与熟练也是一种失败,因为它毕竟与一个定型的世界有了关联。
  读冬林的书,忽然有了一个思绪将我缠绕:我们从火车的车窗向外张望,我们获得的启悟颇多:火车飞驰,压缩了“一窗窗”未及展开未及详述的主题。鸟飞兔走,韶光如梭,我们过快地追赶着日子,也过快地被日子所追赶,人生未及展开未及详述我们便失去了日子。我们是否该有意识地迂缓下来,以每个人自己的方式走向古河道,走向塔头塘,走向草原浅盆地,走向树杈状的堰塞湖;总之,是要在那种远离尘嚣的岑寂之处思索一下人的自我,思索一下人的原初与本真。浮躁的年代,我们需要上个世纪的耐心、节奏与古典主义的理性与稳健的均匀感——一幕幕有意味的人文图景在这种背景这种心绪下会精彩地展开。
  近九旬的老母与其说是喜爱冬林的作品,不如说是更称扬他融入山野的那一种精神。现如今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老母在她的书架上专门为冬林的书和发表过文章的杂志僻出了一格。2011年某日,冬林打电话说《狐狸的微笑》发在《人民文学》9期。我随口告诉老母便出门了。未曾想到,晚上回来时,不良于行的老母竟扶着助行器下楼,蹒跚着拐到报亭将那期杂志买回。几天后冬林打来电话,我告诉他老母买杂志的事,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忽然就发出了哑声的啜泣。
  
  2017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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