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父亲逝世已有三年了。在父亲的书桌上，仍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叠诗稿，还有一支钢笔、一副老花眼镜、一本辞海。轻轻地，我用手绢拂去上面的灰尘，抬头凝望那挂在墙上的遗像——说不准，哪天主人又会回来修改它？ 　　如果你一张张仔细翻阅那些诗稿，会发现里面有很多的错别字、很多语病，和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词；然而，女儿的心中，也有一首诗，那首诗，却很美…… 　　2003年，77岁的父亲患晚期胃癌全胃切除。切片报告诊断癌细胞已穿透胃外膜。医生预言他只能活半年、顶多不超过一年。 　　手术后的父亲体重一下子轻了十八斤。他进食变得非常困难，经常呕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 　　可是，你哪里又看得出这是个被阎王爷挂了号的人？ 　　出院后，父亲仍和以往一样成天欢喜着，忙碌着。清早起来出门打太极拳，和晨练的老哥老姐们谈谈笑笑。回来到菜市场兜一圈，他耳背，“啊？啊？”地问好几遍才听明白了价，但眼力可好，挑菜挑瓜新鲜又好，手头一掂就知道斤两。回到家，放下菜就忙活着去浇花，用鱼鳞鱼肚肠沤烂当肥料，那臭味呀，你捂住鼻子逃到大门外也会熏倒！ 　　父亲又昂昂然去青松城老干部大学读书了。我护驾一起去。耳背的他，端坐在课堂前排的座位上，竖起耳朵聆听，还煞有架势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可是，渐渐地父亲的眼皮就不争气地打起架来，他支撑着，捶着太阳穴。他的头终于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还不识时宜地“呼噜噜”打起了鼾声……每次上课他都难为情地打着呼噜睡着；可是他每次还是兴高采烈地去听课，一节课也不肯拉下。 　　白天，父亲就坐在靠窗那张书桌前，抽着烟，在纸上写写涂涂。什么满江红啦、念奴娇啦、木兰花啦，口中“平平仄仄平”地咕哝着，手上翻着《辞海》寻找谐音的字。半夜里，他琢磨着写诗睡不着，猛然想到一个关键词，一咕噜爬起来，拧亮台灯继续写…… 　　要说耄耋老爸的文笔如何，我实在不敢恭维；可当年他在从事业务的同时，也曾担任过解放日报的特约记者、发表过许多文章，也曾主编过一本几十万字的仪表工业经济发展史。如今父亲脑袋里的机器毕竟老化了，他却不知道年岁不饶人的规律。他快乐着，得意着，兴致盎然地成天写啊写。他写的诗当然是最棒的诗噢！常操着山东口音摇头晃脑地把新作读给我听。他还一封封信寄到报社投稿，哪怕每次石沉大海、心中永远充满期待。 　　写诗累了，父亲就到厨房转悠。炸藕合是父亲的拿手菜。藕片夹肉滚上薄薄的湿面粉，在油锅里炸得金黄喷香。馋得我刚出锅就抓一个“吱啊、哈”地猴急吃，真个是爸爸独创山东特产的美食嘿！包饺子、蒸包子、做韭菜饼那更是父亲的绝活啦！他能一手滚动擀面杖、一手转饺子面，一张张均匀的饺子皮就魔术般地从他手中变出来了！他在皮子中间放好饺子馅，十指交错，只一捏，元宝般的饺子就成型啦！ 　　父亲仍和过去一样对球赛痴迷。奥运会转播他场场不错过，英超联赛他半夜三更爬起来看。每次看到精彩当儿，会忍不住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比年轻人还投入、还兴奋哩！ 　　父亲还和从前那样爱旅游、爱拍照。他拍的照片印出来常常滑稽可笑。有时只拍了半张脸，有时把主角拍成了陌生人群体照。有一张整张照片全是高楼，底下只拍到没有身体的三个脑袋。儿子打趣地说：“姥爷把我们拍成‘忍者神龟’啦！” 　　逢年过节全家团聚，父亲一高兴就下厨大显身手。他头几天就兴致勃勃地写好了菜谱贴在厨房，一大早又洗洗刷刷将碟碗杯盏像模像样罗列在旁，然后才乐颠颠地掳袖子大战“疆场”……不过他老人家烧菜有个癖好，就是爱放花椒。一口咬到一个花椒，一口又是一个花椒，舌头麻麻的很恶心，满口的饭菜不得不都吐掉。见你吐，他还拉长脸教训着：“不懂品味，连菜一起糟蹋了呀！”于是我大快朵颐陪笑脸：“好吃！好香！爸您烧的能和大厨师媲美啦！”他这才高兴了，咧开胡子渣渣、缺了门牙的嘴，笑了。 　　父亲还是个老“吃货”呢，且南北通吃。譬如上海人喜欢吃的大闸蟹，也是他这个老山东的最爱呢！你听说过连壳一起吃的油炸蟹吗？张牙舞爪、脆脆黄黄的二两一只的炸蟹放在盘里，他就抓一个“咯嘣咯嘣”连壳带肉一起咽下肚了。我们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这是个全胃切除的老人吗？胃已经没了就不怕肠也穿孔吗？他却连说补钙、补钙，催我们趁热快吃。我们这才一哄而上伸手去抢那油炸蟹，一个个左右手开弓抓两只、抓三只，瞬间盘子就光光的，一只也不给老爷子留下。约莫半斤的大闸蟹父亲才清蒸吃，调料也是他独创的南北混打，蒜末啊、花椒啊首当其冲。女婿、外孙们这时就抢着说最爱吃清蒸蟹的蟹腿啦，那没人爱吃的清蒸蟹身，多出来自然就归老爷子喽！当然我们没忘了会夸油炸蟹不用剥皮、省事还补钙，夸调料别具一格可申报吉尼斯发明专利云云。 　　父亲过了四次八十大寿，怎么回事呢？79岁，他说：“过九不过十”，我们热热闹闹为他办了寿宴。80岁，他理所当然：“今年我八十整。”我们又开开心心为他摆酒祝寿。81岁，他气正腔圆：“去年是虚岁，今年才是我八十周岁。”于是，欢天喜地全家人又聚到一起。82岁，我索性不等他提，先自觉问：“爸您越活越年轻了，咱再过八十大寿吧？”“好啊！好啊！”他像孩子般大笑…… 　　在庆生家宴上，父亲喜滋滋拿出昨夜精心写成的“杰作”，激情饱满地高声朗读起来：“神州大地红旗飘，子孙欢聚唱歌谣。花儿娇俏，鸟儿鸣叫，生活和谐乐陶陶。举杯畅饮庆诞辰，革命人永远年轻逍遥！”我们都使劲鼓掌七嘴八舌为他助兴：“写得好！太好啦！”“姥爷您太厉害了！写得太感人了，我都想哭了！”“太美了，还都押韵呢！爸您成大诗人啦！”父亲笑着，乐着，还连连鞠躬说着“谢谢！”人家把一顶顶飞过来的高帽子照单全收了，戴在头上舒服着呢！ 　　你能说父亲老吗？能吗？虽然他有时丢三落四的。有时把可报销的单据扔到垃圾桶，有时吃过药说没吃，有时丢钱包，有时丢钥匙……但毛主席说：“大事情明白些，小事情糊涂些。”爸您老不就是这样的人?您是瑕不掩瑜啊!他听了我的话，开怀大笑…… 　　父亲就是在笑声中奇迹般地又活了八年！ 　　其实，我知道，父亲的一生很苦。童年时祖父离家参加革命，作为长子的他，才10岁就打短工、卖豆腐，尝尽了生活的艰辛。16岁时他参加了八路军，枪林弹雨转战南北；中年遇上“文革”，如日中天的他，从高官被揪下马打翻在地，抄家、批斗、挂牌子游街、蹲牛棚改造，受尽了人格的屈辱；生活上他也很不如意，一心想生儿子，却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女儿也就罢了，还一个夭折、两个残疾，唯一优秀的女儿又远在国外；到了老年，他又患了心梗、脑梗、高血压、糖尿病加上胃癌全胃切除，还两次大骨折，似乎什么病都让他占齐了。除了这些，父亲还有许多难言的隐痛，那些无法向人说、也不愿说、留在心底的创伤，被父亲严严实实掩藏起来了。 　　其实苦和甜本来就是相对的，没吃过苦的人，不懂得什么是甜。也许父亲吃的苦太多、太深，参照体太明显，他其余的日子对照之下就每天都是甜的了！ 　　况且，父亲自尊心很强，他只想风风光光做人、活得有尊严。于是他装作不苦、不委屈，只把好事、喜事、美事挂在嘴边、炫耀在嘴边。好事、喜事、美事经他一遍遍显摆和渲染，也就膨胀和深刻了起来。他就这样骄傲着，要强着，欢欢喜喜着，得意洋洋着。于是苦就真的躲起来了，躲得让人找不着、看不见了；而被女儿看见的，也只是藏头露尾、朦朦胧胧的影儿。那影儿甜甜苦苦、喜喜痛痛、荣辱功败交融着，就碎碎片片、串串联联地化作了一首诗！ 　　那首诗，隽永在女儿心中，很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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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17/9/5 18: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