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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的生活是这样的。中国文字的历史非常久远,一个字经历了上千年甚至几千年的生活历程,在这中间人家给它加上了这个那个的意义,这就像是它做过了好多工作,上过了很多的学一样,各种经历都在它上面打上了烙印。像“经济”这个词到处流通,诺贝尔奖也设它一项。我在山东的时候,老乡用它是说个“合算”“节省”的意思。
要是你问李白,李白在他的那个《嘲鲁儒》里说“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你说你是讲钱的事吗?那,这个时候这个词还没有后来的经历,风貌正大不一样呢,经国济邦,经世济俗,没准儿是字的这个生活机缘让“经”“济”碰到一起,结成个词的,再继续一起或分别经历生活。传说它们去了日本,就沾上钱的意思了。 一百年前你说“随机应变”,是一个涵义,现在你问意思,人家可能会说就是“机会主义”。那么中国词的意思它是从其中的每个字来的,从字和字之间的关系来的。字和字之间有一种有时严密有时松散的组织关系,各种字可以加入可以退出,但又并不那么随便,甚至还要经过类似人们经历的那些手续:申请、考察、合格不合格、接纳不接纳、留党察看、开除。 字和字之间有一个礼貌、一个行为规范,好比我们现在吃饭,中国人的客气、中国人的对吃饭的态度,就将吃饭固定成了一个特有的形式,每个吃饭的人之间的表面和隐涵的关系一般就在这个形式之下显现。 中国字呢,它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它是个个独立的,从外貌到内在健全完整,它能独自直接做事,它远远不仅仅是一个符号。你让它组词,它还有脾气呢,就不给你好颜色看;而有的时候,它自己就找到了结合者,令你大吃一惊,再一看,还真是不仅新鲜而且漂亮。 一个中国字,就可以说是一个自然生长的生命,从最初的诞生就是生命的。人们画一幅画儿,画儿的线条是富涵表达的;我们看最早的甲骨文、金文,每个笔划都充满了这样的一种生长的生机。那么自然长花长草,自然的精神长出来的花草就是中文。中文因为有这样的先天的灵动,所以它的表意空间,它的组词空间,我想比起西方文字来是要大得多的。 对于我来说,一个字的到来是从哪里开始的?是从声音开始的。字化作声音的形态到来,再复原为字。比如那个“烟”变成“丫丫丫”的声音逃走了,挥发了,如同“水银”,常态下是可视可感的发亮的金属,忽然一个情形,它就变成空气不见了;但是呢,不知什么时候,它又会回来,像是变成“滴”“滴的里滴”的声音,突然就又来了;它还能继续凝结成文字,显示生活、历史、文化给它的意义,以及它的这一番周游,自冥冥带来的新一重涵义。 因为我感到了每个字自身的灵性,所以到了《水银》的时候,我就不再强制地组合它们,我让它们自己组合;在我心动的时候,字就会像万粒水银受到一个震动一样,出现它们的排列,这个排列简直就像我的心电图一样,我相信它是完全因应我的心跳的。 特别有意思的是,当它们排列之后,你可以观赏--整体的以及每个字的好看不好看,它们的个性和它们之间的感情联系,排斥和吸引,新鲜的词和句型,奇特的跳跃、转折,颇耐捉摸的又暗藏着绝对完美的整体……看来看去,可以看成一幅幅画;说“一幅幅”是因为换个时刻或者情境看,居然会是又一幅画,而且还可以看出一个个的故事。 |
原文 发表于《顾城文选·思忆朦胧》 浏览:12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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