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435号馆文选__麒艺评论

到过北京的人，大都参观过故宫和长城。故宫和长城哪个美？我说长城美，而且比故宫美得多。故宫那个建筑，琉璃瓦黄黄的，四四方方，红红的墙，看上去十全十美，有人引以为骄傲，认为是传统美。唐朝没有这样的东西，唐朝的艺术品讲求自然美，这才是中国的传统。那时候出来的东西少有矫饰，看上去非常舒服。到宋末，骑马的朋友来了，建立了元朝，他们带来的东西又是一个样，喜欢五颜六色，每个地方都被填塞得满满的，没有一点空档，他们以为很美。这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次大衰退的开始。我有一只写着“万寿无疆”的盖杯，从盖钮一直到整个杯子外壁，都被各色花纹填满了，看上去活象一个装饰华丽的蒙古包。明朝初年，这样以装饰美为美的审美观点延续下来，所以设计了故宫这样的建筑。到了明末，好容易自然美有所恢复，却又来了另一批骑马的朋友——建立了清朝。清朝的服装，女的还好，男的真难看，从顶戴、补子到骊蹄袖，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故宫是明代和清代的产品，那个时代人们以为它美，只能说它是那个时代的艺术。但是如果今天的人，还以为这是美的话，那就成了问题了。而长城依山而建，自然起伏，展现了一种自然美，雄伟壮观。建造长城是为了打仗，从实用出发，它就没有什么装饰。它上面有许多灰和残砖，是时间留下的痕迹，是缺陷美，也是自然美。自然的东西，它的美是永恒的，直到今天仍然觉得它很美，故宫是人为的装饰美，有局限性和时代性的。我总是很高兴：长城是“长城”，不是“短城”，不然它早就被装饰成红墙绿瓦了。 　　装饰美是一种艺术美，在某一个时代，人们的审美观点特别欣赏这种美。它是种经过艺术加工的美，但绝对不是唯一和最佳的美，因为它是经过装饰的，它的美至少有部分是虚伪的。过去外国有一个阶段讲求装饰美，许多古老的大教堂从屋顶到柱石，全都用绘画和雕塑装饰起来，但是后来改变了。随着时代的发展进步，人们对美的认识和要求都提高了，装饰美再也没有原先的地位了。中国几百年来特别强调装饰美，唯以装饰美为美的标准，这显然是错的。如果现在还拿这个去教育下一代，那是有害的。 　　现在的暴发户，有了钱后，就怕人家说他没文化，因此房子装饰一味追求豪华，客厅弄得像宾馆大堂，放着许多蹩脚工艺品当古董。除此之外，外国的暴发户有三大件：挂毕加索的画，看看芭蕾、歌剧，听听古典音乐；中国的则是挂张大千的画，写写大字，学着票票京剧，表示自己有文化，我说句笑话，周少麟如果有一天发了财，用不着学唱京戏，因为已经会了，大概要补上写写画画这一课。上海肇家浜路上有一家饭店，装修布置极尽奢华之能事，角角落落都装饰到了，金色满天飞。这就是美吗？ 　　装饰和装饰美是两个概念。在一件东西上稍加装饰，使它愉悦人目，这仍是为了实用，是美的。如果为美而美，认为不经装饰就不美，不相信自然的东西是美的，于是故作眩耀，把角角落落都装饰到家，甚至完全掩盖本色，例如我那只杯子，看上去布满了花纹和色彩，实际上是一种空虚的装饰美。这种装饰美其实并不美，这是追求十全十美的产物。一个杯子最美的地方，是杯子的空间，这个空间是由杯子的形体所决定的，这正是绘画中对空白的天地的处理，也往往是构成一幅美画的重要有机部分。 　　现在的时代讲求自然美，演员不能再一味讲求装饰美。最能拉住观众的演员是谁？是孩子和动物演员。因为他们演戏时没有负担，表情自然。尤其是动物，它根本不知道在演戏，不存在装腔作势的问题。以上这一段如果给教儿童表演的中国老师看一看，是有极大好处的，从那些小孩的打扮、化妆、服装、尤其是他们歌舞表演，完全是成人装小孩的动作，失去本来天真的孩子气，孩子的头，非要把他歪过来、歪过去，以为这样才美（难怪第十一届亚运会开幕式中出现的吉祥物大熊猫，头也是歪的）。通过教师的精心加工的孩子成了三不像：一不像小孩，二不像成人，三不象洋娃娃。为什么要使很自然的幼童从小就开始装腔作势，扭曲了他们的形体和心灵，害他们一生。这就是以装饰美为主导的审美观点造成的后果。幸亏这些老师不能叫动物也装腔作势起来，总算留给我们一点自然美。 　　“十全十美”是中国人的一种讲法、一种追求，实际上根本就没那回事。提倡“十全十美”是错误的观点，因为它破坏了艺术最要紧的一点：想象力。它要求满、准，是事先规定好一个标准模式。科学家要求准，艺术哪能要求准呢?要求艺术家千方百计去达到规定的“美”的标准，必然破坏了他的想象力，不能再想要去突破，又怎么能谈得上是艺术家？同时，如果真是“十全十美”，还留给观众什么想象力？画，使看的人有不同的想法，才是好画；如果真的“十全十美”，就没有了不同的想法了，怎么会产生生动活泼的艺术品？艺术品给人美的感觉，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感觉，它不是死板的东西。工业品可以在未生产之前就规定并且知道它的标准，如果艺术品也在未生产之前就规定它美的标准，那就不成为艺术了。在产生之前无法预先规定，也预计不到，那才是艺术品。半个世纪以来，京剧出现的一个偏向就是崇尚学流派，预先规定好了它的范本，这里一个什么动作，那里一个什么唱腔，依样画葫芦地去描摹，这样，艺术还有什么生命活力呢？ 　　艺术的美是没有绝对标准的，全凭各人喜欢。有人把美的标准绝对化，认为花总是美的，叶总不如花美。当然最重要的错误是提倡“十全十美”，故宫是一个典型。为什么故宫快到二十一世纪还有人觉得美？是我们的审美教育有问题，也关系到中国整个的文化问题。中国几百年来从思想到行动都强调着要“十全十美”，要想达到“十全十美”，就非得装饰不可。以人工的“装饰美”去达到空洞的“十全十美”，至今尚未改变，实在可悲，以至造成长期以来中国的绝大部分艺术和艺术品都带有深厚的装饰色彩和“十全十美”的要求（预知的和满足的）。相反，“自然美”、“缺陷美”在我们头脑里占很少地位或根本没有地位。中国绝大部分的艺术家和艺术品就是要求“圆”，而从此再也不敢出“圆”取“方”。虽然没有人肯承认这一点，但事实上一直这样地做和要求着。这是一个严重的识美教育问题。看一看故宫、九龙壁、昆曲、京剧、清瓷、戏装，还有那只布满了花纹的杯子，不足以说明了吗？连中国的话剧也受到了这种影响，故意摆出一付善意美化的姿态；电影的导演和剪辑也都如此，一定要在演员摆出一种美的姿态时下剪刀；刻图章时故意在边框弄一个缺口，好象是缺陷美，其实还是装饰性的缺陷美。这是个思想上的识美问题，到今天我们的美学教育仍是那个“蒙古包”。不能因为我们中华民族是伟大的，就把这种错误也看成是伟大的。 　　京剧，原是受观众喜爱的剧种，它讲求自然美，到后来越来越讲求“装饰美”，以至走向消亡。最早的京剧艺术来自民间，他们各人唱各人的东西，受到观众欢迎的站住脚，不受欢迎的淘汰了。那时候没有什么流派不流派，杨小楼武生唱得很好，人称“杨猴子”，但是没有人说他是“杨派”。所谓流派是后来人封的，包括一部分观众权威封的。一封，完了，要求继承流派的人演得和流派创始人一模一样，限制了下一代青年人，害人就在这个地方。可以说，京剧流派形成的时候，京剧这个剧种本身已开始收缩，因为它不求发展、突破。“这是某派的范本，千万不要动！”我不是说，中国戏曲因为有流派而衰亡，而是说死学流派实质上是帮了“衰亡”的忙。 　　有人说：“周少麟，你学麒派应该象你父亲一样”。错了！人学人怎么可能一样呢？再说有什么必要呢？除了中国，在世界艺术舞台上，一个演员模仿另一个演员的表演，通常只出现在滑稽戏里，越象越滑稽。而中国却一本正经地在宣扬着，并作为一种艺术的标准去要求，这也违反了中国的名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按照世俗的要求，不象，不好；象了，不够好；好了，不象了，更不好。到底要求什么呢？所以，中国的文化艺术只有“青出于蓝”而不可能“胜于蓝”，因此艺术就停滞了。 　　我不反对任何形式的“美”，包括“装饰美”。如果某些人只能以装饰美来表示他们的所谓美，这有他们的自由，我也不反对。但是，造成了绝大多数人追求的目标和审美的标准，这就成了中华民族在文化艺术上的大悲剧。现在已成了我们的一个特大灾难。 　　我强调的是提醒人们：“装饰美”只是一种美，而这种美不可能更不应当作为美的标准去追求和欣赏。当然有意识的，人为“缺陷美”，其性质和“装饰美”无异。例如有人为了学周信芳，故意抛开自己本来的嗓子而装成哑嗓子。 　　周信芳创立的麒派艺术最大的特点在于破了“装饰美”。这是中国几百年来在文化艺术上少有或未有的最伟大、最重要的突破，也就是破格，破了“十全十美”。以前的统治者骂他、不宣传他，也是因为他破格。如果人人都独立地思考、不受束缚，就难以控制了。麒派艺术体现的审美观念正是时代需要的。看他的表演，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体现了一种独特的自然美与缺陷美。而他的这些自然美、缺陷美，恰恰来自他扎实的传统基本功。他并不是着意去寻找自然美，而是根据剧情、人物去寻找生活的逻辑，这样他就抛开了装饰美，真正达到了艺术上的自由王国 。 　　他的一个很大的特点是常常把传统的程式动作去掉，这些程式，是从古代人的生活动作中提炼出来并加以舞蹈化、美化的动作。有些京剧演员在台上，大部分动作都是由各种程式动作连缀起来的，而忽略了动作本来的自然状态，认为这样才美。周信芳却不是这样，他不但灵活地运用程式，并根据戏的需要另创生活化的动作，使观众感到很亲切，这就是自然美。他不反对程式，但是反对缺乏内容的纯装饰性的程式。今人学麒派，往往把他已扔掉的程式再拾起来，或者把他创造的动作固定下来变成新的程式，甚至失去其内涵，这就又成了一种空洞的“装饰美”的东西，完全和他的本意背道而驰。所以不能只问周信芳怎样演，而要问周信芳为什么这样演。 　　周信芳的美学思想打破了中国人历来的审美观点，可惜一直没被人发现，更谈不上发扬，以致这个问题至今尚未解决，可见中国的“十全十美”、 “装饰美”的审美观有多么顽固。 　　周信芳创立麒派艺术，最初并没有标明这是麒派，他那个时候是被人骂的。历史证明，他以前挨骂的那些部分，绝大多数是现在被肯定的。问题在于形成麒派以后，有一部分权威把他捧成了“神”，还要求年轻一代学得“象”他。其实他也是个人，只不过他有许多想象和创造罢了。他年轻时向谭鑫培、王鸿寿等老先生学习，但他不是单纯地学几出戏，而是学他们的艺术思想、精神。我们今天学习麒派艺术，不要追求学得“象”，维妙维肖，那样又陷入“十全十美”的窠臼。 　　麒派艺术，不仅在京剧各个行当，而且扩大到其他表演艺术领域，不少人公开宣布自己是麒派。麒派艺术越来越为广大文艺工作者所接受，它的审美观念是先进的、是超时代的，这就是麒派艺术为什么在今天还值得发扬的原因。学麒派不在于学几段唱腔、几个身段、几出戏，而在于学习麒派艺术的精髓，即破“装饰美”，创造出符合时代要求的自然美。哪怕京剧消亡了，麒派艺术精神，和他的美学思想还将在其他艺术形式中发扬流传下来。这就是我们今天提倡学习麒派艺术的意义所在。 　　麒派的表演艺术，是从人物内心、人物之间的关系和角色的行动出发，而一些学他的人，不研究这些，却只从麒派出发，只学他的某些表演技巧，这样不可能神似，最多只能是形似。现在学麒派的人，没有看到周信芳本人，只看到他自己的师傅，结果连其师的毛病一起学，这就连形似也没有了。他们以为麒派要用劲，可是用的不是地方。捋胡子非要肩膀动；抖袖老是双抖袖；《徐策跑城》、《追韩信》里跌跤，不是站不稳了跌下去，而是站稳了再跌下去；髯口功、双手飞髯，没完没了，又不是呕吐！这些不都是周信芳所丢弃的装饰美吗？学麒派不能只是哑嗓子、卖拳头。周信芳的水袖从不乱用，要用在戏里。《乌龙院》里每一次抖袖都不同，用在不同情感时。门外独白一段，念到“算了吧”，袖子是软的抖下；“哎！”就很快地抖下。地方戏里，花旦的水袖用得多，有的也没什么内在的东西。程砚秋水袖用得好，因为用在戏里。他有太极拳功夫，所以动起来好看。现在学程派的人没有这个功夫，一甩水袖，肩膀也上来了，就不好看，为抖水袖而抖水袖，不在戏里。就是装饰美。 　　我不反对装饰，也不反对一切装饰美，但是我不欣赏没有实用意义，硬贴上去的装饰美。在表演上就是与剧情、人物无关的为美而美的东西，为追求“十全十美”而贴上去的东西，实际上是多余的。周信芳的伟大，在于他敢于舍弃一部分“装饰美”而破“十全十美”，敢于破“圆”出“方”，从而达到更美的境界。 　　人们常喜欢讲真善美，从艺术上把某某人称为美或善的代表，一般人随便这样讲讲当然是可以的，但是一本正经作为理论上的论述那就荒谬了，也真有这样论述出现。这是因为有些人错误地把审美仅仅局限在一个“美”字上，以为艺术的第一性是“美”。这是错的，艺术的第一性是“真”，任何艺术缺乏“真”，从根本上就没有它存在的价值。 　　美而不真就是虚假，善而不真就是伪善。反过来，是真的，必定有其美。如“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他的感情是纯真无邪的，即使外貌丑陋，他也还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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